八
衛黎到底還是晚了十多分鐘才趕到老地方。
他來不及坐下就先拿起桌上擺着的茶杯猛灌了幾口下去,溫涼的大麥茶入口香味濃郁,很是解渴。
“十一分鐘二十三秒。”對面的男人慢悠悠地推了推鼻樑上的黑框眼鏡,連指責之語都顯得十分溫吞。
衛黎向來是時間觀極重的人,難得遲到,當即也不推脫,帶點歉意笑道:“出來的時候被拖住簽了份文件,待會兒隨你點成不?”
“這是必須的。”李牧滿意地點點頭,彎了彎脣角,露出一個溫雅的笑容來。
“鍋底是啥?”衛黎拆了筷子,自在地吃起涼菜。
李牧半分不讓,以與表情完全相異的速度解決完一盤涼拌海帶絲之後,才含糊不清地開口:“放心,有給你點鴛鴦。”
衛黎聞言才專心投入到爭奪涼拌金針菇的戰鬥中去。
老地方是一家火鍋店,也是兩人聚餐的老地方。
雖然他們一人是富二代土豪小老闆,一人是小有名氣的漫畫家,但他們對那些高檔的外國菜都沒什麼興趣,每每起了聚餐的心思,總是來老地方。
李牧看着衛黎吃得滿頭大汗卻表情愉悅地依然毫不猶豫伸筷子去夾紅湯裡的涮菜,搖頭嘆道:“我覺得那位Angel小姐要是對你還不死心,你就請她吃次火鍋,保證你殘留在她心中的翩翩貴公子形象頃刻破滅。”
衛黎與Angel確定關係不過一個多月,跟對方出去吃過三頓飯——法國菜、日本菜、泰國菜。這三頓飯吃得他味同嚼蠟,每次回家都要煮碗雞蛋麪去味,由此被安女士捏爲笑柄,茶餘飯後總要拎出來嘲笑一番。
“這叫真男人的吃相。”衛黎隨口反擊,嘴巴一刻不停。他中午吃了味淡的盒飯,此時饞蟲全都出來了,根本顧不上形象。當然,他在家人朋友面前一向沒有形象。
兩人大學裡當了四年的室友,而今相識已有六七載,彼此十分熟稔,所以飯桌上也沒有多餘的敘舊廢話,都在一邊大口吃菜一邊揶揄吐槽對方,均是笑容滿面很是過癮。
一頓飯吃到六點纔算結束,衛黎沒有半點推脫地買了單,然後二人就彼此告別,上了車朝相反方向疾馳而去。
在偌大的城市擁有一個知心好友,能夠三不五時地相邀相聚,自然就不怕分別。
這邊衛大爺酒足飯飽,緩緩而歸;那邊的程老師卻是飢寒交迫,十分悽慘。
程澤本來是四點就能下班的,但是他擔心好心人衛黎那個點沒有空,於是硬生生在辦公室待到了五點,纔給對方去了條短信。
——你好,衛先生,現在來取回我的自行車可以嗎?
程澤捏着手機等了一會兒,卻遲遲沒有迴音。他想也許是對方太忙,沒有看到短信,於是決定乘公交去明珠城等。
然後他在明珠城氣派的大門口等了一個小時。
程澤並不是沒有想過給對方打電話,但是他想畢竟是對方主動幫了自己,既然沒有回短信那應該是很忙碌,所以他還是再等等吧——他少年時期的經歷早已決定了他得到別人一分好就要回到十分的性格。
十一月份的天氣,陽光明媚的時候就是初秋,狂風大作的時候就是初冬。
程澤擡頭看了看來往的車輛,然後雙手緊了緊自己的衣服,儘量阻止冷風從薄外套裡吹進來。
門衛室的幾個保安時不時看他一眼,甚至還喊過“人家衛少爺昨天可憐你給你保管啥自行車,今兒肯定早忘了,你還是回去吧”,伴隨這句看似友好勸說而來的自然是嘲笑。
程澤不爲所動,掏出備了一半的教案就着別墅區較其他小區明亮許多的路燈默默看了起來。
衛黎臨近小區大門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昨天的那個男人。
他腰桿挺得筆直,昨日令人印象深刻的冷硬眉眼大概是因爲略略低頭的緣故,竟然有一種溫和的錯覺;薄削的嘴脣抿成一線,顯出幾分薄情的味道來。
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褲,若不是燈光明亮,怕是整個人都要隱入濃重的黑夜裡。
嘖,這麼點時間居然還看書,挺能裝嘛。
衛黎的視線往下掃了掃,之前的好印象瞬間被顛覆——首先,他最討厭裝X的人;其次,來取車不知道提前說麼?
他慢悠悠地把車開到他身邊,搖下車窗,不冷不淡地招呼道:“喲,來啦。”
誰知那個看起來嚴肅刻板的男人竟然隔了好一會兒才擡起頭,愣怔地看着他。
衛黎心下更加不耐,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調笑道:“怎麼?忘了你的自行車是誰幫你看管的了?”
程澤終於從滿世界的“老師買來十四本作業本,又買來二十三本作業本”的題目中抽身,十分認真地解釋道:“我記得。不好意思,剛出神了。謝謝你。”只是他的語氣一向平淡無波,與其說像解釋,不如說是生硬的闡述。
“我開個玩笑……”衛黎無語,看他神色嚴肅得彷彿如臨大敵,一時也失去了閒話的心思,只擺手道,“行了,你等着吧,我讓保安給你拿出來。”
程澤點頭,頓了頓又道:“謝謝你,再見。”他對旁人的情緒從來不敏感,唯有離別,不論親疏,總能第一時間感知。
衛黎不置可否地聳聳肩,方向一轉進了小區。
程澤從保安手裡接過自行車的時候,照舊沒有理會對方的嘴臉,他把圍巾緊了緊,推着爆胎的自行車一步一步走回家。
他素來都是一個人的,倒也不覺得寂寞,在腦袋裡一點一點地模擬公開課的流程,一遍又一遍地推敲每一個細節,很是自得其樂。
所以當他聽到喇叭聲的側頭去看的時候,十分驚訝於映入眼簾的竟然是衛黎再次顯出不耐煩的臉。
“衛先生?”程澤略微擡了擡眉,連語氣都帶着幾分驚訝的上揚。
衛黎被他罕見的鮮活表情驚住了,愣了愣才假咳一聲道:“上車吧,我送你回去。”
程澤停住了腳步沒動,毫不猶豫地拒絕:“不用,我自己推回去。”
“……”衛黎被他的不識擡舉弄得很是無語,然而他想到那條一個多小時前收到的短信,不由露出一個略帶點歉意的真心笑容,誠懇道,“那條短信我沒瞧見,讓你等了一個多小時,我挺不好意思的,所以還是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本來就是你幫我的忙……”程澤板着一張臉,語氣生硬,根本不像是在婉拒對方的好意。
衛黎聽不下去,動作利落地開門下車,不由分說就從他手裡奪過自行車扔進後備箱,然後扣住對方的手腕把他拉到副駕駛座,在對方反應過來之前就給他扣好了安全帶。
程澤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衛黎得意地挑起眉:“別廢話,我送你。”
起初二人相安無事。
衛黎對他的印象又被那條短信拉回水平線以上,於是主動問道:“等會兒的路口往哪個方向?”
然而他卻沒等到迴應。
於是衛黎擡高了一邊眉抽空望了眼副駕駛座上的人,嘴裡叫道:“哥們兒?”
仍舊是靜悄悄的一片。
衛少爺覺得蹊蹺,一腳剎車停到路旁,耐着性子在他眼前揮了揮手:“怎麼着我好心送你你這是生氣了?”
這話出口他都覺得好笑,雖然沒有接觸過這個未知姓名的陌生人,但是就那條短信和之前的表現來講,也不可能出現這一幕啊。
不過他擡高了音量佯作惱怒的話終於被一旁的男人聽進了耳裡,他恍恍惚惚地轉過頭看向他,漆黑深邃的眼睛裡終於慢慢有了神采。
程澤好不容易把眼神聚焦到衛黎身上,卻聽對方毫不在意地笑道:“你這不會是怕坐車吧?”
他看見對方說完這話又笑開,明顯是自己也不相信。
程澤鬆開緊緊捏住安全帶的手,垂下眼低聲道:“是。”
衛黎吃驚地看着他,一時不知如何言語。
程澤動作緩慢地解開安全帶,聲音冷淡道:“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還是走回去吧。”說完也不等衛黎出聲,快速地開門下了車。
衛黎張了張嘴,還是沒說話。
他看到男人解開安全帶的手帶着止不住的顫抖,他看到他即使在十來度的低溫下仍舊汗溼的額頭,他透過車窗看見對方踏到地上的那一刻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誰沒有點過去,誰沒有點恐懼的東西。
衛黎粲然一笑,搖下車窗,探出頭去對着男人挺拔的背影喊道:“哥們兒!好歹咱也算有緣,你還沒說你叫什麼呢!”
男人頓了頓才轉過身,他勾起一抹細微卻又真心的笑容:“程澤。謝謝你。”說完就轉回身一步一步慢慢朝家的方向走去。
於是他錯過了大好人衛黎精彩紛呈的表情。
衛黎把車停進車庫,拔鑰匙熄火,然後坐在車子裡沉思。
沉思了許久終於忍不住:
“操!”
程澤竟然是這樣的。
在他長期惡意的猜想中,不管是衛子初小朋友厭惡還是崇拜的程澤程老師應該是那樣的——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長相正常沒有特點,穿衣老土鄉氣十足。成天扳着一張臉是因爲無人相伴慾求不滿,性格嚴肅刻板是因爲不通人情爲人孤僻。
且不說這其中有多少是擦了邊又有多少是衛黎下意識的醜化,總之衛少爺今天毫無預兆地見識到真人版程澤之後,無疑是受了刺激的。
這個刺激顯然還有點後遺症。
“舅舅你幹嘛呀?奶奶說檢查作業要認真!”球球伸出白白胖胖的斷手指戳了戳舅舅擰起來的眉頭,嘟着嘴說得義正言辭。
衛黎回神,把外甥的手指捏在手心裡,表情意外的嚴肅:“現在重要的不是檢查作業……舅舅問你,你的……程老師,是叫程澤?”
“對呀,澤!那個字還是你教我念的呢!”
衛黎咬咬牙:“那是不是挺高的,也挺白淨的,長得也不錯……”
“錯錯錯!”球球激動地打斷他,然後在衛黎明顯鬆了一口氣之後繼續道,“是非常高!比舅舅你還高呢!非常白!非常帥!特別酷!”
衛黎無語,徹底被磨沒了脾氣,只好摟過球球的脖子,無力道:“行行行,你家程老師最帥行了吧……說起來昨天他騎車送你回來的?”
衛子初窩在舅舅懷裡挺開心,一邊吃巧克力一邊含含糊糊道:“唔啊。”
“車沒騎進來?”
“嗯唔。”
“被保安攔在門口了?”
“對!他們太壞了!”
“是啊太壞了……”衛黎心不在焉地摸摸外甥的頭。
“對了舅舅!程老師明天來家訪哦!”球球在他身上蹦躂起來,一臉的喜氣洋洋。
“……”衛黎想,他今天、昨天應該表現得還算不錯吧?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衛黎:我我我,表現得還不錯吧?
程澤:讓我等了一個小時、忽然擺臉色、非拉我上車……除此之外還不錯。
衛黎:……澤澤你要看到我的心!
爲了不被鎖,僞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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