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在我被孤獨與失戀所苦之際,又發生一件悲傷事件。不是別的,是我在故鄉的母親因腦出血突然逝世了。

我接到危篤電報是和濱田見面的第三天早上,在公司接到的。我馬上趕到上野,傍晚就到達鄉下的家。那時母親已失去意識,見了我似乎也不認得,兩三小時之後就斷了氣。

幼年喪父,由母親一手栽培的我,可以說第一次體驗到“失去父母的悲傷”。何況母親與我的感情在世間一般母子之上。我回想過去,自己反抗母親,或者母親斥責我,記憶中連一件都沒有。雖然與我尊敬她也有關係,不過,大多是因爲母親非常細心,富有慈愛之心的緣故。世間常有兒子逐漸長大,離開故鄉到都市,父母會擔心,懷疑孩子的品行,或者因某種原因而變得疏遠;然而我的母親,即使我到東京之後也相信我,理解我的心情,會爲我着想。我之下還有兩個妹妹,對母親來說讓長子離開家,既寂寞也不安吧!然而母親從未抱怨過,總是盼望我一帆風順、事業成功。因此,我遠離她時比在她膝下時,更強烈地感受到她的慈愛是多麼深厚。尤其是和娜奧密結婚前後,還有之後種種任性行爲,每次母親都有求必應,對於她的溫情,我感動得熱淚盈眶。

母親意外地猝死,我陪伴在亡骸之旁,彷彿在做夢。到昨天爲止,我還爲娜奧密的色香心身狂亂,而今天我跪在佛前焚香,這兩個“我”的世界,再怎麼想,似乎也連接不起來。昨日的我是真正的我,還是今日的我纔是真正的我?生活在悲嘆、哀傷、驚訝的淚水中,自我反省時,我彷彿聽到這樣的聲音:“你母親的死亡,並非偶然。母親是在警惕你,留下訓誨。”於是,我更懷念母親往昔的身影,感到非常對不起她,悔恨的淚水有如決堤,哭得太厲害又不好意思。因此我悄悄登上後山,俯視充滿少年時代回憶的森林、道路、稻田景色,在那裡又稀里嘩啦地大哭一場。

這麼大的悲傷使我得到淨化,變得晶瑩剔透,堆積在心裡和身體裡的不潔分子也被洗滌乾淨。如果沒有這悲傷,我或許現在還忘不了那淫穢的蕩婦,沉浸在失戀的打擊中。想到這裡,我覺得母親的死並非沒有意義。不!至少,我不能讓她的死毫無意義。那時我的想法是:“自己已經厭倦都會的空氣,雖說想出人頭地,然而到東京只有過輕佻浮華的生活,事業無成,發跡無望。像自己這樣的鄉下人終究還是適合鄉下。就此回到故鄉,親近故鄉的泥土吧!還能守着母親的墓,與村民爲伍,成爲代代祖先的百姓吧!”然而,叔父、妹妹、親戚們的意見是:“這也太突然了,你現在懷憂喪志也是正常的,不過,男人不會爲了母親的死而葬送光明的未來。無論

是誰,與父母死別都會有一時的消沉,不過,過些日子就會淡忘悲傷。所以,你如果真的想回鄉下的話,慢慢考慮之後再做決定纔好。而且,突然辭職對公司也不好吧!”我想說:“其實不只是這樣,還沒跟大家說,我老婆跑掉了……”話到了嘴邊,但是在大家面前感到丟臉,而且在最是混亂的時刻,結果沒說出來(對娜奧密沒到鄉下露臉,我推說是生病)。初七法會結束,之後的相關事宜拜託我的財產管理代理人叔父夫婦,總之,聽了大家的意見之後,早一步回東京。

到了公司我仍覺得無趣。而且,公司內部對我也沒有以前那麼好。由於工作勤奮、品行端正被取了“君子”綽號的我,因娜奧密的事丟盡了臉,不受高級幹部、同事信任,過分的是甚至有人嘲諷我以這次母親的去世爲藉口休假。由於種種事,我愈來愈覺得不安,二七那天留宿一夜,歸省時跟叔父透露“近日內說不定會辭職”。叔父回答說:“哦!哦!”並沒有當一回事。第二天我勉強去上班,在公司期間還好,但是從傍晚開始的夜晚時間對我而言難以捱過。原因在於,我無法下定決心回到鄉下,或者留在東京。因此我並未住在公寓,還是一個人住在空蕩蕩的大森家。

從公司下班後,我還是不想碰到娜奧密,因此儘量避開熱鬧的場所,搭京濱電車直接回大森。在附近點一道菜或者日本面或烏龍麪,形式上的晚餐結束之後就無事可做。我沒辦法進入寢室蓋上棉被馬上入睡,往往過了兩三個小時眼睛還睜得大大的。說是寢室,就是屋頂裡邊的房間,那裡現在也還放着她的東西,過去五年,無規律、放蕩、荒淫的味道滲入牆壁和柱子裡。那味道也就是她皮膚的臭味,懶惰的她髒衣物也不洗整團丟在那裡,而現在就積在通風不良的室內。我感到受不了,後來就睡到畫室的沙發上,也還是難以成眠。

母親去世三星期之後,進入那一年的十二月,我終於下定決心辭職。由於公司的情況,決定做到今年年底。這件事事先沒跟誰商量,完全是自己決定的,家鄉那邊也還不知道,這之後又忍了一個月,心情有點平靜。心情平靜之後,有空時看看書或散步,即使這樣,危險區域也絕不靠近。某晚過於無聊,走到品川那邊時,爲了消磨時間想看鬆之助的電影,進入電影院,碰巧放映勞依德的喜劇,裡面出現美國年輕的女明星,還是會胡思亂想。那時我心想:“以後不看西洋的影片了!”

十二月中間,某個星期日早上。我睡在二樓(那時候畫室太冷,我又搬回閣樓)聽到樓下有咔嚓咔嚓的聲音,似乎有人。我心想:奇怪哪!外邊門應該關得緊緊的……就在我這麼思索之際,馬上聽到熟悉的腳步聲,

躡手躡腳爬上階梯,還沒等我反應過來……

“你好……”

爽朗的聲音,突然眼前的門被打開了,娜奧密站在我面前。

“你好!”

她又說了一次,悵然若失的表情看着我。

“爲什麼來?”

我懶得起牀,靜靜地冷淡地問。心裡討厭她還厚着臉皮來。

“我……我來拿行李的呀!”

“行李可以拿走。你是怎麼進來的?”

“從大門,我有鑰匙。”

“那就把鑰匙留下來!”

“好啊!”

我轉個身背對着她不哼聲。有一陣子,她在我枕邊整理包袱巾弄出乒乒乓乓的響聲,然後傳出“咻”地解開帶子的聲音。注意一看,她走到房間的角落,而且是我視線所及之處,轉身向後正換衣服。我從剛纔她進來這裡時早就注意到她的服裝,那是一件我沒見過的銘仙綢的衣服,而且好像天天穿着,衣服髒了,膝蓋也露出來,皺巴巴的。她解開帶子,脫下髒了的銘仙,露出的長針織汗衫也是髒髒的。然後她拿起剛剛抽出的長汗衫,披在肩上,整個身體抖動,下邊穿的針織衫,就像金蟬脫殼一樣落在榻榻米上。然後那上面穿的是她喜歡的龜甲形碎紋大島繭綢衣服,纏上紅白的市鬆格子的寬腰帶“咻”地把腰束得緊緊的,我想接下來是腰帶,她轉向我,在那裡蹲下來,換穿襪子。

她的赤腳對我來說是最大的誘惑,我儘可能不往那邊看,還是忍不住偷瞄幾眼。她當然是故意的,把腳像鰭一樣扭動,不時試探似的偷偷注意我的眼神。換好之後,很快把脫下的衣服整理好。

“再見!”她邊說着邊把包袱巾往門口的方向拉過去。

“喂!鑰匙留下呀!”那時我纔出聲。

“哦,好!好!”她回答,從手提袋裡取出鑰匙,“那就放在這裡喲!不過,我一次拿不完行李,或許還要再來一次。”

“不來也可以,我會送到你淺草的家。”

“不要寄到淺草,那樣不方便。”

“那要寄到哪裡呢?”

“哪裡啊……我還沒決定。”

“這個月內不來拿,我就不管了,往淺草寄送。不能老是擺着你的東西。”

“好!好!我會馬上來拿。”

“還有,我先聲明,如果一次拿不完就用車子,找人來,你不用自己來拿。”

“哦,那就這樣子!”之後,她離開了。

我心想這就放心了。又過了兩三天的某天晚上九點左右,我在畫室看晚報時,又聽到咔嚓的聲音,有人把鑰匙插進大門的鎖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