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奧密正好十八歲的秋天,那是個殘暑還很厲害的九月上旬的某天傍晚。那天公司沒什麼事,我提早一個小時回到大森的家,沒想到,在進門的庭院處竟然看到一個陌生的少年和娜奧密在談話。

那少年的年紀跟娜奧密相同,即使比她大,我覺得也不會超過十九。少年穿着白底湛藍的單衣,戴着年輕人喜歡的、附有綵帶的麥稈帽子,用手杖敲着自己木屐的前邊和娜奧密聊天。一個臉有點紅、濃眉、五官端正,滿臉青春痘的男子。娜奧密蹲在那個男子腳下,躲在花壇後邊,因此到底是怎樣的姿態看不清楚。從百日草、夾竹桃、美人蕉的花間,只隱約看到她的側臉和頭髮。

少年察覺到我,取下帽子點點頭。

“那麼,再見!”他把頭轉向娜奧密邊說着邊快步往門的方向走過來。

“那,再見了!”娜奧密也接着站起來,男的頭微微向後,丟下一句“再見”,走過我面前時手放在帽檐,遮住臉走出去了。

“那個男的是誰?”

我懷着小小的好奇心問,意思是“剛剛的場面有點奇怪哦!”,但並非嫉妒。

“他?他是我的朋友,叫濱田……”

“什麼時候的朋友?”

“很早了呀——他也是跟伊皿子學聲樂的。臉上滿是青春痘,有點髒髒的,不過唱起歌來,很棒喲!是個優秀的男中音。上一次音樂會他和我一起參加表演四重唱。”

娜奧密故意說他的臉不好看,其實這一點不說也沒有關係,卻使我突然起了疑心,我看着她的眼睛,娜奧密的舉止沉着,跟平常的她沒有異樣之處。

“偶爾來玩嗎?”

“不!今天是第一次,說是來到附近順道過來的。這次想成立社交舞俱樂部,他要我一定要加入。”

我多少有點不愉快是事實,不過聽她說了之後,覺得那少年完全爲成立社交舞俱樂部而來,似乎不是謊言。我回想起之前在我快回來的時候,他和娜奧密在院子裡談話,充分洗刷了我的疑惑。

“那你答應參加嗎?”

“我回答他考慮看看……”

她突然發出撒嬌聲:“那,不可以參加嗎?讓我參加嘛!讓治也加入俱樂部,一起學不就得了嗎?”

“我也可以加入俱樂部?”

“是,誰都可以加入呀,是伊皿子的杉崎老師認識的俄國人教的喲。說是西伯利亞逃來的,身上沒錢正愁着,爲了幫她才成立俱樂部。所以學生越多越好。好不好嘛!讓我參加吧!”

“你可以,可是,我學得會嗎?”

“沒問題的,很快就能學會的呀。”

“可是,我沒有音樂的基礎。”

“音樂,跳了自然就會呀……喏,讓治也一定要學。我一個人也不能跳嘛,這樣一來,有時我們兩人就一起去跳舞好了。每天在家裡玩也不會覺得無聊呀!”

那段日子,娜奧密似乎對目前的生活感到無聊,我隱約也感覺到了。算一算,我們到大森營造共同的小窩,前後也有四年了。這期間,我們除了暑假之外,都關在這個“童話的家”,與外面廣闊的社交斷絕了,大部分時間只有我們兩個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再怎麼玩遍各種“遊戲”,最後有了無聊的感覺也是很正常的。何況,娜奧密的性格很容易喜新厭舊,不管什麼遊戲,開始時一頭栽下去,但是絕不長久。因此,如果不做什麼,即使一個小時也靜不下來,要是撲克牌沒興趣,下棋也沒興趣,模仿明星也沒興趣,就到暫時被遺忘的花壇,翻翻土,播種子,或者澆水,這也只不過是排遣一時的無聊而已。

“唉!好無聊,沒什麼好玩的嗎?”

看到她扔下彎着身子在沙發上看的小說,大大地打了個哈欠,我內心裡也記掛着有沒有可以改變兩人這種單調生活的方法呢!在這種關鍵的時刻,學跳舞也的確不錯。娜奧密已經不是三年前的娜奧密了。跟去鎌倉時完全不同,她盛裝打扮出席社交界,恐怕在許多婦人面前也不會自慚形穢——光是這麼想象已讓我感到說不出的驕傲。

前面我們也說過,我從學生時代開始就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以往過着儘可能避免無意義的社交的日子,不過,我絕非討厭進出社交圈。我是個鄉下人,不善言辭,與人應對不會耍花招,因此總是畏縮不前,但這使我反而更憧憬繁華的社會。本來我想娶娜奧密爲妻,希望她是個美麗的夫人,可以每天帶到各個地方,讓世人評頭論足一番,在社交場合希望被稱讚“你太太好時髦、好漂亮……”,正因爲我一直受到這種慾望的驅使,所以,我無意一直把她關在“鳥籠”裡。

娜奧密說,那個俄國人的舞蹈教師名叫阿列基山特拉·修列姆斯卡亞,是一個伯爵夫人。聽說丈夫因爲鬧革命而行蹤不明,還有兩個小孩,然而現在也不知流落何方,最後隻身流浪到日本,生活極爲窮困,最終當起舞蹈老師。娜奧密的音樂老師杉崎春枝女士幫夫人籌組俱樂部,幹事是慶應義塾的那個叫濱田的學生。

練習場地在三田的聖厫一個叫吉村的西洋樂器店二樓,夫人每星期二、星期五出差兩次,會員從午後四時到七時,選擇自己方便的時間,一次教一小時,每個月月初繳會費,一個月一人二十日元。要是我和娜奧密兩個人都去,每月花費四十日元,儘管對方是西洋人,總覺得有點冤大頭,但是,依娜奧密的說法,舞蹈跟日本舞一樣,總之是奢侈的東西,這樣的收費是合理的。而且,即使不那麼練習,靈巧的人一個月,一般人三個月也學得會,所以雖說收費高,大家也都可以接受。

“第一,主要是幫助一下修列姆斯卡亞,覺得她好可憐。以前貴爲伯爵夫人,竟然淪落到這種地步,真的很悲哀,不是嗎?聽濱田說,她跳舞跳得很好,不只是社交舞,要是有人要學stag

e dance她也可以教。就舞蹈而言,藝人的舞蹈低級那是不行啦,讓她那樣的人教是最好的。”

因爲這樣的緣故,總之我和娜奧密入了會,每星期一和星期五,娜奧密的音樂課結束,我從公司下了班,馬上在六點半之前趕到聖厫的樂器店。第一天,下午五點,娜奧密在田町的火車站等我,然後我們一起過去。那樂器店在斜坡的中間,是店面狹窄的小店。裡面是一個有鋼琴、風琴、留聲機等各種樂器並列在一起的狹小場所,我們到那兒的時候,二樓似乎已開始跳舞,只聽到喧鬧的腳步聲和留聲機的聲音。就在樓梯口的地方,五六個像是慶應的學生聚集在一起喧鬧着,直直地盯着我和娜奧密看,讓人感覺不舒服。

“娜奧密!”

那時有人大聲親切地喊她。我看了一眼,是那羣學生中的一個,把一個扁平、像日本月琴形狀的樂器,好像是叫曼陀林吧,挾在腋下,配合調子撥弄鋼弦。

“你好!”娜奧密也以書生而不是女人的口吻迴應,“麻,怎麼樣,你要不要跳舞?”

“我會呀!”

叫麻的男子,笑嘻嘻地把曼陀林放在架子上,說:“不要找我。學費每個月二十日元,像是冤大頭!”

“可是,剛開始學這是沒辦法的呀!”

“哪裡,很快大家都會的,再找他們來教就行了。跳舞嗎,這樣就夠了,怎麼樣,我的要領不錯吧!”

“麻好狡猾!你的要領太好了!好了,‘濱先生’是在二樓?”

“是的,去看看吧!”

這家樂器店似乎是這附近學生們逗留的地方,看來娜奧密也有時來這裡!店員對她也都熟。

“娜奧密,剛剛在下邊的學生是做什麼的?”我邊跟在她後面爬上樓梯,邊問她。

“那些是曼陀林俱樂部的人,講話粗魯,但不是壞人。”

“大家都是你的朋友嗎?”

“談不上是朋友,不過,有時候來這裡買東西會碰到他們,這樣就認識了。”

“那些人也跳舞嗎?”

“大概不是吧!大部分跳舞的人是比學生年紀大的吧?現在去看了就知道。”

上了二樓,從走廊開頭就是練習場地,映入我眼中的是五六個人影嘴裡喊“一、二、三”,腳踩着拍子。把日式客廳打通兩間,鋪上穿着鞋子也能進來的木板,可能是爲了光滑吧,再讓叫濱田的男子四處小跑步把細粉撒在地板上。在白天很長的炎熱夏季,夕陽從紙拉窗完全打開的西側窗戶照進來,背部沐浴着淡紅的陽光,穿着白色薄絲綢的上衣,深藍色的裙子,站在房間和房間隔間的地方,不用說,她就是休列姆斯卡亞夫人。從已經有兩個小孩來猜測,她的實際年齡大概三十五六吧?看來卻像是三十左右,有着貴族出身似的、臉形威嚴的婦人——那威嚴多少帶着點讓人感到悲傷的蒼白,不過,看到她堅毅的表情,瀟灑的服裝,胸前、手指上閃閃發光的寶石,無法讓人相信她是生活有困難的人。

夫人單手持教鞭,皺着眉頭,略顯不耐煩的樣子,瞪着正練習的人的腳,以安詳、命令似的態度重複着。“one、two、three”俄國人的英語,把“three”發成“tree”的音。練習生排成列,依她的口令,踩着不熟練的步伐,來來去去,像女軍官訓練軍隊,讓人想起曾在淺草的金龍館看過的“女兵出征”。練習生當中的三人,是穿着西裝的年輕男子,似乎不是學生,其餘兩人大概是剛從女學校畢業,哪裡來的千金小姐吧!打扮樸素,穿着褲裙和男生一起認真地練習,看來是很正經的小姐,沒有不好的感覺。只要有一人腳步錯了,夫人馬上厲聲說:“No!”

然後到旁邊來示範。要是學得不好常犯錯,夫人會大叫:“No good!”

她用鞭子“咻”地抽地板,或不留情地、男女不分地抽那個人的腳。

“她教得很認真,不那樣子不行呢!”

“確實是,修列姆斯卡亞老師真的很認真。日本老師就是做不到,西洋人即使是婦人,這種地方都是一板一眼,感覺很好呀。而且,上課時間無論是一個小時還是兩個小時,都能不休息一下,天氣這麼熱,實在受不了,要給她買冰激凌,她說上課時間什麼也不要,絕對不吃東西。”

“這樣子不累嗎?”

“西洋人身體好,跟我們不一樣。不過,想想好可憐!本來是伯爵的太太,過着舒適的日子,因爲革命淪落到必須做這樣的事。”

兩個婦人坐在當會客室的隔壁房間,瀏覽練習場的情形,佩服似的這麼談論。一個是二十五六歲,嘴脣薄而大,有着金魚感的圓臉凸眼的婦人,頭髮沒分邊,從額頭盤到頭頂的髮髻有如刺蝟屁股般逐漸高起膨脹,成束的地方插着很大的白色龜甲髮簪,繫着埃及圖案的圓形腰帶,戴上有翡翠的帶扣,同情修列姆斯卡亞夫人的境遇,頻頻誇她的就是這個婦人,跟她唱和的另一個婦人,流的汗把濃妝的白粉都弄掉了,從有些地方露出來的小皺紋和粗糙的皮膚來看,大概有四十歲吧!好似一頭天生的褐色頭髮,梳成一束,極爲茂密,瘦而修長的體形,打扮得入時,但還是不能掩飾有點像護士出身的那種臉形。

而圍在這些婦人當中的,有的人謙恭地等待自己的上場時間,有的已經課程完畢,手腕交叉,在練習場的角落來回跳着。作爲幹事的濱田是夫人的代理,或者他自己這麼認爲,有時和那些人跳舞,有時更換留聲機的唱片,一個人滿場飛,很活躍。我心想,來學跳舞的男人跟女人不同,他究竟是什麼樣的社會人士?奇怪的是穿着時髦的只有濱田,其餘的大概是由於薪水低,都穿着土氣的深藍色三件組合衣服,動作看來笨拙的居多。男士年紀似乎都比我小,超過三十歲的紳士只有一人。那個男的穿着晨禮服,戴着

金邊厚鏡片的眼鏡,蓄着不合宜時的怪八字鬍,似乎悟性最差,有好多次被夫人大聲斥責着:“No good!”被鞭子抽打。每次他都傻笑,再“one、two、three”從頭做起。

那個男子,年紀老大不小,究竟是安什麼心來學跳舞呢?但再想想,自己不也和那個男的一樣嗎?從未在公共場合引人注目的我,一想到在這些婦人眼前,被那個西洋人大聲斥責的剎那,雖然說是陪娜奧密來的,仍覺得冷汗直流,覺得輪到自己時是恐怖的。

“嘿!歡迎您來!”

濱田跳了兩三回,用手帕邊擦拭滿是青春痘的額頭上的汗水,邊走到旁邊來。

“上一次失禮了!”

他今天有點得意似的,向我打招呼,又轉向娜奧密:

“天氣這麼熱你能來太好了,要是帶了扇子來,借我一下!當助教也不是輕鬆的差事呀!”

“濱先生跳得很好呀!夠資格當助教的。濱先生從什麼時候開始學的?”

“我嗎?我學了半年了。不過,你們比較靈巧,馬上就會,跳舞是男的主導,女的只要跟着就行了。”

“這裡的男士大多是怎麼樣的人呢?”我問道。

“是……這個嗎……”濱田的用語變得客氣,“這裡的人,以東洋石油股份公司的職員居多。杉崎先生的親戚是公司的高級幹部,聽說是他介紹的。”

東洋石油的公司職員與社交舞!我心想是很奇妙的組合,又問道:“那坐在那裡留着鬍子的紳士也是公司職員嗎?”

“不!他不是,那位是醫師。”

“醫師?”

“是的,還是擔任該公司的衛生顧問的醫師。說是沒有比舞蹈對身體更好的運動了,他是爲此而來的。”

“濱先生,真的?”娜奧密插嘴,“跳舞是那麼好的運動?”

“是呀!即使冬天跳舞也會流很多汗,連襯衫都溼淋淋的,就運動而言的確很好。再加上按照修列姆斯卡亞夫人那樣的練習是很劇烈的。”

“那個夫人懂日語嗎?”我這麼問,其實我從剛剛進門就擔心了。

“不!日語幾乎都不懂。大概都說英語。”

“英語啊!說的方面,我不擅長……”

“哪裡哪裡,大家都一樣,連修列姆斯卡亞夫人的英語也非常糟糕,比我們還嚴重,所以不必擔心。而且,學跳舞,不必說,一二三之後靠身體的動作就懂了……”

“哦,娜奧密小姐,你什麼時候來了?”

那時,跟她打招呼的是插着白色龜甲髮簪的像金魚的婦人。

“啊,老師,杉崎老師請等一下。”

娜奧密說着,拉着我的手,往那婦人坐着的沙發那邊走。

“老師,我向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河合讓治。”

“哦……”

杉崎女士見娜奧密臉紅,似乎不用問就知道意思,她趕忙站起來點點頭:“初次見面,我是杉崎。歡迎你來。娜奧密,把那張椅子搬過去。”

然後轉向我:“請坐。很快就輪到了!一直站着等,很累吧!”

“……”

我不記得我是怎麼回答的,大概是口中唸唸有詞而已吧!這個遣詞用字客氣的婦人團,對我來說是最棘手的。不僅如此,我與娜奧密的關係要怎麼跟女士解釋呢?娜奧密關於我們的關係到底暗示到什麼程度呢?我因爲疏忽忘了提前問,這一點更讓人慌張。

“我跟您介紹……”女士對我的忸忸怩怩並不在意,指着鬈髮的婦人說,“這一位是詹姆斯·布朗太太。這位是大井町電氣公司的河合讓治先生。”

那麼,這位女性就是外國人的老婆了?這麼說來,比起護士,不如說屬於給西洋人當小老婆的那種類型,我更是拘泥,只有點點頭。

“對不起!您要學跳舞,是First time(第一次)嗎?”

那個鬈髮的馬上抓住我,就這樣子聊起來了,說到“First time”的地方,發音裝模作樣,說得很快。

“嗯?”我張口結舌。

“是第一次嗎?”杉崎女士從旁接過話。

“是這樣子吧?怎麼說呢?gentleman比lady moremore difficult,開始的話馬上就……”

我聽不懂“莫——莫——”問了之後才知道是“more… more”。一切都是這種發音法,話中夾雜英語。而且日本話的腔調也是怪怪的,三句中有一句“是什麼呢?”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之後話題再回到修列姆斯卡亞夫人身上,談舞蹈、語言、音樂……貝多芬的《奏鳴曲》《第三交響曲》,××公司的唱片比××公司的唱片好或不好,我很沮喪,默默不語。於是布朗太太又轉而以女士爲對象又嘰裡呱啦地講,從語氣上推測,這個布朗夫人應是杉崎女士的鋼琴學生吧!而像這種場合,我沒辦法應付,逮不到時機說“我失禮一下!”抽不了身,因此只能夾在這些饒舌的婦人之間暗歎運氣不佳,也只能奉陪到底。

終於,以留鬍子的醫師爲始,石油公司一票人的練習結束,布朗太太把我和娜奧密帶到修列姆斯卡亞夫人面前,先是娜奧密,其次是我——可能是依照女士優先的西洋式做法吧——以極爲流暢的英語引見。那時,女士似乎是叫娜奧密“Miss Kawai”。我心裡對娜奧密會以什麼態度和西洋人應對深感興趣,然而,平常自戀的她,在夫人面前也有一點失常,夫人說了一兩句話,威嚴的眼角含着笑意,然後她伸出手來,娜奧密滿面通紅,什麼也沒說悄悄地和她握手。輪到我更慘,老實說,我沒辦法正視那蒼白得像雕塑的輪廓。我默默地低着頭,只輕輕地回握那雙從細鑽石中發出無數亮光的夫人的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