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消息是行動的時間已經不多,行動的風險再次拔高。
好消息是……還有機會。
「景國立國四千年,所有的路都有人走過,所有的位置都有人在,往上走的空間已經非常狹窄。現如今有些前途可言的年輕人,都在天京城發展。如有選擇,誰願意留在泰平城?」
「這地方說是名府雄城,但榮耀早已蒙灰,又非邊境重鎮。說耽於逸樂、軍備鬆弛,都是說得好聽了。我早一天過來,城主家裡走了好幾趟,連個動靜都聽不到。」
「遊缺當初離開天京城,就是已經失去了競爭的機會,被趕回了老家。」
「現今他獨自住在東北角的小院裡。喏,就是這一塊。」
秦廣王用手指虛划着:「這地方遊家的僕人也是不怎麼來的。沒把他丟進柴房或者趕出家門等死,只是爲了遊氏子弟起碼的體面。遊家現在只當沒這個人。」
遊缺在道歷三八九八年的伐衛之戰裡道心崩潰,至今已有二十多年。
這是相當漫長的時間。
能用的不能用的辦法,遊家肯定都試過,但都無濟於事。
他放棄了自己,最後遊家也放棄了他。
午官王僵硬但有條理地道:「那這個任務就很簡單了,給泰山王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吧,讓他在不製造動靜的情況下,捏死遊缺,提顱來見。你們先走,我在這裡跟他交接。」
說起來現任泰山王的確是身材高大,血氣充盈,體魄很不錯……但午官王這廝也覬覦得太明顯了。
秦廣王有些危險地看着他:「你覺得我招人是爲了給你進貨嗎?」
午官王往後縮了縮:「我只是給組織出謀劃策……你可以不同意嘛。」
能在地獄無門裡存活下來的,不可能真有蠢貨。午官王覬覦泰山王的屍體,泰山王也不蠢,不會去做必死的事情。他之所以總惹麻煩,只是有些時候會失控。
卞城王並不理會他們之間的暗涌,保持着冷酷的姿態:「如果殺遊缺真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情,客戶隨隨便便就可以動手解決,爲什麼要花大價錢找我們?」
他看着秦廣王:「如你所說,地獄無門不必深究客戶的意圖。但是在行動之前,我必須知道我將要面對的危險是什麼。」
就算有二十多年的時光,驗證遊缺已經是個廢物。
就算有再多的理由,來論述遊缺的無害。
但僅僅有人高價懸賞刺殺遊缺這一件事,就足以說明遊缺的危險。
要麼遊缺不簡單,要麼遊缺牽扯到的東西不簡單。
一個斷絕了未來的人,也被剔除家族繼承序列,不存在權力鬥爭。離羣索居多年,更沒有利益競爭……那麼爲什麼,還有人要下血本,買兇殺他?
請地獄無門出手,價錢可不便宜。
他倒寧可遊缺已經重塑道心,重回神臨,又或仍然得到家族重視,被保護得很好。那樣危險尚在已知的範疇內,拼或不拼,都可以好生掂量。
現在都不知道迷霧裡的危險是什麼,不知是刀山還是火海,貿然拿命去探……有幾條命可以這麼犯蠢?
「你說得對。」秦廣王思考着道:「但時間已經很緊張,又是在景國,我們行動很受限,恐怕很難查得太清楚。」
「要不然叫泰山王先去探探深淺?」午官王冷不丁地來集思廣益。
秦廣王忍無可忍,一巴掌把他拍到了地上。
他像是一個摔碎了的泥偶,連聲慘叫也沒有,骨頭和筋肉各自分離,癱軟在他的黑袍下,像是一攤爛泥。
過不多時又有靈性降臨。骨頭重新拼湊,血肉繼續攀附,黑袍又被撐起來,午官王搖搖晃晃
地坐定了,都囔道:「我不說話就是了。」
卞城王當然沒有錯過兩位閻羅的力量表現,但目不斜視,聲音冷漠:「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樓君蘭應該是應天府人士。她爲什麼會來泰平城?」
秦廣王顯然早已調查過,說起來頭頭是道:「她現今在景***機樓任事,職務是‘兵曹參軍,,有兵巡之權。景***機樓每年都會選在不同的時間,巡查各府兵治,以免兵事廢弛。樓君蘭剛好負責奉天府,現正巡查至泰平城。」
卞城王沒什麼波瀾地道:「也就是說,她在這個時間點來到泰平城,只是巧合?」
「目前只能這麼說。」秦廣王道:「我們不可能查到更詳細的情報了。」
「我不相信巧合。」卞城王冷酷地道。
午官王耷拉着腦袋,也不知是想點頭還是想搖頭。
秦廣王若有所思:「價還有什麼感受?」
卞城王直言不諱:「遊缺給我的感覺很危險。」
前途盡毀,離羣索居,被家族放棄。太容易讓他聯想到一個朋友了。
「可你還沒有見過他。」
「所以我說是感覺。」!
「我相信你的直覺。」秦廣王點了點頭:「但任務已經接下來了,我們就必須要拿下。地獄無門做到今天,口碑很重要。」
「打擾一下。」卞城王不很客氣地道:「口碑?」
秦廣王坐姿隨意,眼神玩味,語氣卻很認真:「只要價錢合適天下無人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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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家老宅也算是慣見風雨。
當年遊玉珩在時,別說奉天府諸城了,天京城都常有達官貴人特意過來拜謁。
遊家的祠堂,積了多少真情實感的香灰。
及至遊欽緒劍橫中域,那也是深山之中,常有遠親。
等到遊缺黃河奪魁,也多得是叔伯長輩,關照故舊。
說起來遊缺能夠參與必勝的伐衛戰爭,在殷孝恆麾下獨當一面、獨領一軍,那也是叔伯們照顧的結果。
不然大景泱泱四千年,多少世家豪門,大好的機會,豈有輕易與你?
可惜遊缺未能把握得住,反是一蹶不振。
今日之遊家,在天京城的大宅都是門庭冷落、車馬稀疏,更別說位於泰平城的老宅了。十天半個月也未見得有誰來拜訪一下,祠堂裡的香火,也都是遊家人自己續着。
這天來了稀客。
來者是風頭正盛國之驕樓君蘭。
當初黃河之會上,也是和陳算競爭過外樓場名額的,後來惜敗於天機之下……
當然,那一屆黃河之會,景國連棄內府、外樓賽事,他們也是白爭了一場。
樓君蘭出身於號稱「應天第一家」的樓氏。
這一宗如今最有名的強者,乃是現在的中域第一真人——樓約。
以中域之廣,強者之衆,能夠稱名第一,在個人武力上壓服諸如鏡世臺首、八甲統帥等強大存在,其實力之恐怖,可見一斑。
樓君蘭本人也是神臨成就,金身不壞,在妖界戰場經受過考驗,未來大可期許。
位於泰平城的遊家老宅裡出,一時還真找不出有資格接待她的人。
只能守祠的家老盡出,列隊候於門外。
今年二十有七的樓君蘭,五官生得精巧,一副可人模樣,只是眉宇間很見清傲。
今日還穿戴了軟甲,就更冷肅叫人難以親近。
「不必拘禮。」她才下了車架,就一擺手,止住寒暄:「本官巡奉天府兵事,爲公至此。思及遊氏先祖,壯懷在心,來此上一炷香罷了。」
現場資格最深的家老,是當年遊欽緒的幼弟遊欽維。
相較於其兄曾經名震中域的勇力,他是垂垂老朽方證神臨,常言道途艱難、洞真無望,不過守祠續譜,勉強維繫家聲。
聽得樓君蘭此言,遊欽維點了點頭:「多謝樓姑娘掛懷,請這邊來。」
樓君蘭在擡步跟上之前,又澹澹看了其他人一眼:「遊老先生一人帶路即可,其他人不必跟着。」
遊欽維亦擺了擺手,於是衆皆散去。
待得看不見遊欽維與樓君蘭的身影了,遊家嫡脈這一代年紀最小的遊世讓,便忍不住牢騷了:「傲什麼傲啊,誰求着她上門?」
「你就偷着樂吧,沒給你一巴掌。你眼珠子都快掛她身上去了,還想要好臉?」
旁邊有個家老道:「在參與星月原戰爭之前,她比現在還要傲。」
遊世讓於是便冷笑了起來。
星月原之戰,齊天驕勝景天驕。於參戰的每一個景國天驕來說,都是人生污點。
畢竟景國人從來都習慣了勝利。
遊氏祠堂中,樓君蘭在歷代遊氏強者的牌位前,認認真真地上了一炷香,以是漫不經心地道:「如何未見遊驚龍?」
站在一旁的遊欽維,眨了眨眼睛,以是想了一陣,纔想起來樓君蘭問的是誰。
昔年觀河臺上遊缺一掌翻天,使得長河龍君驚曰「絕世」。
故得美名「遊驚龍」。
已經數十年不復聞也!
「江山代有才人出,寶晦珠隱終不明。」遊欽維嘆道:「昔年遊驚龍,泯然衆人矣!我都不太關心了,樓姑娘卻還記得嗎?」
樓君蘭道:「自遊驚龍後,內府魁名再未歸於大景。或是一代不如一代,我不免自慚。」
遊欽維輕輕梳了一下白鬚,意有所指地道:「往前的不說,万俟驚鵠若還活着,也不見得就不如那姜望。」
万俟驚鵠便是道歷三九一九年黃河之會景國原定的內府場參賽天驕,擊敗了大羅山出身的天驕徐三,正天府裴氏、裴星河的侄子裴鴻九,無可爭議的贏得名額。最後卻失陷於妖界,死於非命。
從而引發了一場景國內部徹查自糾的行動,也導致景國接連放棄內府場、外樓場,緊急召回太虞真人李一,讓包括本國淳于歸、趙玄陽在內的所有神臨天驕,全都沒能展現光彩,暗然失色。
樓君蘭並不延伸,只把事情討論的維度,侷限在內府魁名上:「單就那一場內府魁名,万俟驚鵠的確有挑戰姜望的實力,但要勝之,希望恐怕不大。那秦至臻根基何等深厚,紙面實力高出一截,卻也輸了爭殺。雖然我不想承認,但道歷三九一九年的內府場競爭之激烈,古今罕見,而彼時的所有內府境天驕,現在都已經被姜望甩得很遠了……那時候很多人都能與他爭個勝負一線,現在竟不知誰能爲他對手?」
「所謂時也運也。」遊欽維道:「黃河魁名加身,如長虹貫日,自然天下無匹。當年觀河臺上贏的若是秦至臻,現在也說不得像那秦長生一樣,能在神臨境稱一句秦無敵』。」
遊欽維本人的修爲雖然不怎麼樣,樓君蘭作爲後來者,也自信已居其上。但其兄畢竟是曾經的中域第一真人,他的眼界是不容小覷的。
「遊老先生此言,令我深思。」樓君蘭琢磨着道:「黃河魁名是煌煌大勢,人道之運。有乘勢而起也有爲勢所壓。受不住勢的,便如左光烈星隕清河郡,遊驚龍碎心野王城?」
「野王」即是遊缺當年所屠之城,亦是衛國曾經的重鎮。遊缺就是在這裡道心崩潰,從此淪爲廢人。
見樓君蘭話語之間總是不離遊缺,遊欽維知道這一面不可避免。終於道:「遊缺自當年
之事後,愈發孤僻怪誕,獨居一院,素來不與人交流……恐有失儀。」
樓君蘭正容道:「我當登門拜訪。」
遊欽維遂不再攔。
說真的,遊家沒人能攔得住樓君蘭了。肯在這裡婉轉一番再打招呼,已算得上樓君蘭給面子。
一路引至這幽深如海的大宅裡的孤院,碎石路上都能見得荒草,不知多久無人拜訪了。遊缺什麼時候死在這裡,大約也沒人知道。
遊欽維卻也不掩飾什麼,行至小院門前,纔拿起門環,輕輕叩了叩門:「遊缺,有客人來看你!你收拾一下。」
過了一陣,纔有一個慢吞吞的聲音響起:「別看了,我不在。」
樓君蘭上前一步,很有名門之後的風度:「晚輩應天府樓君蘭,冒昧拜訪,還請先生賜見。」
那聲音不耐煩地道:「不見不見,說了不見!」
遊欽維扭過頭來,面作難色:「你看,這……」
樓君蘭禮貌地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便……」
她一掌拍開了門,走入裡間,才澹澹地道:「冒昧了。」
小院之中的風景,與想象中大不相同。
此刻正是下午,夕陽垂照。一個穿着粗布麻衣,僅以木簪束住長髮的男子,拿着鋤頭正在鋤地。這時頓住鋤把,澹然回望,眼睛裡沁着一種平靜的孤獨。
他的五官還是中年人模樣,但白髮已經很多。年輕時候大概是英俊的,但如他的白髮絲一樣,已經枯萎了。
在他身後是蔥蔥綠綠,各種各樣的蔬菜。
這處寂寞的院落,被他打理成了菜園。
地裡壟間,有雞羣覓食、踱步。
那邊屋檐下臥着犬,見得生人來,已經立起,並豎起了尾巴。
午後暖光,照似尋常農家。
數十年離羣索居。
似也沒那麼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