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師話裡話外,竟是指責樓約有勾結七恨魔君的嫌疑!
此言一出,殿中頃刻視線搖動,一片驚心。
樓約如果有通魔的劣行,衆人還把他推上了玉京山大掌教的位置,那就太可笑了。
須知《上古誅魔盟約》,就供奉在玉京山上!
景天子微一擡頭,並不言語。
一直沉默等待結果的樓約,便在此時從姬玉珉身後走出,開口道:“樓某也想知道,七恨魔君會如何看待這件事情,會是什麼態度!”
他當年與七恨魔君交遊的舊事,還是被西天師知曉了。
這件事極其隱秘,本該只有天子和他,以及樓江月本人知曉,最多再加一個樓君蘭,一個在天子書房裡旁聽秘事的淳于歸。
七恨魔君也有可能傳播,但魔族的消息不足以採信,根本沒資格拿到中央大殿裡來。
這是樓江月在生不如死的煎熬裡,一聲不吭所守住的秘密!
但樓約本該明白,在登臨道君的這一步,天下矚目,萬鈞擔肩,他將獲得前所未有的榮耀,也必將迎來前所未有的審視,沒有任何道理心懷僥倖。
過往人生裡的任何一點細節,都有可能成爲他的污垢,令他蓬頭垢面,登不得玉京。
這是他應該殺女的原因。
因爲樓江月本人是唯一的證據。
如果他已經殺了樓江月,餘徙今天的問題問不出來。
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餘徙敢指責天子推出來的下任玉京山大掌教通魔,必然會引來天子毫不留情的鎮壓。
恰恰是他沒有這樣做。
也果然被舉刀迎面,成爲人生的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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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者樓約神臨,二十有六,自以爲神而明之,天下不否。”樓約今日還穿着那身虎嘯山河袍,立身殿中,魁然巍峨。
他今日要奉天下之意爲道君,也的確要被天下道修的視線切割。
他以誠摯的姿態剖白自我:“那時候我覺得天下無我不可爲之事,無我不可勝之敵。在那一次的黃粱秘境試煉裡,我橫掃諸方,壓服所有對手。但在【食黍】之時,意外捲入時空隧洞,不小心跌落天外【秘泥犁】世界。”
黃粱秘境是道門所掌握的諸多秘境中,排名前三的存在。適用範圍十分廣闊,從遊脈到神臨,都有相應的考驗和收穫。
道門弟子稱完美通過秘境考驗後、接受道意灌溉的過程爲【食黍】。
值得一提的是,樓約至今仍是黃粱秘境最快突破記錄的保持者。
而這個【秘泥犁】世界,很多人都沒有聽說過。但茫茫宇宙,每時每刻都有數不清的小世界生滅。倒也算不得稀罕。
樓約慢慢講述:“就在【秘泥犁】世界裡,我遇到了七恨魔君,彼時他化名爲‘吳七’,自稱是宣國人士,在闖蕩南鬥殿‘牽牛秘境’時,被時空亂流席捲,跌入【秘泥犁】世界——我們一見如故。”
“我知南鬥殿一直在對抗楚國所給予的強大壓力,對宣、喬、越、理等國多有支持,經常會幫他們培養人才。宣國地處秦楚之間,位置十分關鍵。我們景國也多次援助宣國,在身份上我同吳七天然親近。”
“而他本身具有非凡魅力,以他遠勝於我的眼界和見識遷就於我。很快我就引他爲知己,直道相見恨晚,甚至主動與他結義!”
“我們在【秘泥犁】世界裡闖蕩了足有兩年之久,一直都在試圖尋找回家的路。在這個過程裡,我們也經歷了許多。”
“【秘泥犁】世界裡有三大神教並立,劃分領地,互相制衡。此三教信奉的都是真神,是爲福牛魔、邪馬鬼、天犁神婆。其中福牛魔最爲強大,邪馬鬼和天犁神婆聯手才能與之抗衡。我以神臨修爲跌落彼界,也要謹慎小心,步步爲營。”
“在吳七的暗中引導下,我發現離開【秘泥犁】世界、迴歸現世的鑰匙,就在福牛魔體內。是這尊魔神所掌握的世界核心。”
“我們用了兩年的時間,聯手邪馬鬼和天犁神婆,嚴重地打擊了福牛魔的信仰教派,並將其消滅。”
“其實在這個過程裡,我已經察覺吳七的不對勁。他製造了太多的巧合,對於離開【秘泥犁】世界也並不熱心,甚至對宣國的認知也出現幾處錯誤。但那時我只是懷疑他是秦國或者楚國人,沒想到他不是人。”
“爲了自保,我暗中和邪馬鬼達成合作——在消滅福牛魔的時候,邪馬鬼更是通過天生神眼,察覺到了福牛魔體內的魔氣,與吳七共鳴!”
“在福牛魔身死,我們找到時空鑰匙,並啓動重重佈置,打開回歸之門的那一刻,我聯手邪馬鬼和天犁神婆向吳七發難!”
樓約的表情異常平靜和冷酷,彷彿他描述的那個絕望的人,並非彼時的自己:“但這時候我才發現,那不是迴歸之門——我們打開的是滅世的窗口,門的背後是萬界荒墓。”
“我這時候才知道,吳七隻是七恨魔君的一具分身。真正的七恨魔君,正在七恨魔宮裡注視着我!”
“我以爲我準備周全,謀劃隱秘,行動果斷,沒想到一切都在七恨魔君的掌控之中。”
“他利用我身上的道門玄功爲遮掩,在三大神教交織封鎖的天外【秘泥犁】世界裡,完成了他自己的修行。最後又把整個【秘泥犁】世界都煉爲極致元屠殺意,強行填進我的命數裡,想要化我爲魔,擴張他的魔宮勢力。”
“我不得已只能啓動我在福牛魔屍體內部埋下的手段,借用蓬萊島滅劫之雷的思考,利用這具真神屍體爲引,用【秘泥犁】世界的滅世之災爲薪,引來了歸寂劫雷——我想跟七恨魔君同歸於盡,至少也要毀掉他這一具分身。”
“關乎【秘泥犁】世界的一切,都被劫雷轟散到宇宙各處,而我因爲已經修成《混洞太無元玉清章》,僥倖得以在混洞中生存,顛沛一年光景後,受黃粱開啓所召,竟然回到黃粱秘境裡。”
“這就是我在秘境裡失落的三年,黃粱夢的三年。”
樓約在黃粱秘境裡一夢三年,至今還被很多人津津樂道,視爲他的傳奇經歷。誰也不曾想到,那是一段同七恨魔君交集的歷史。
“與七恨魔君交好,被他欺瞞利用,助他修行,是我畢生的恥辱。我隱瞞了這段過往,說自己一夢三年——我無時無刻都想着有朝一日,能夠洗刷這份恥辱,親手改正這個錯誤。”
“幸運的是我驅逐了命數裡的元屠殺意,不幸的是它落進了我的血脈,住進我那尚在襁褓中的女兒……樓江月命數裡。”
樓約筆直地站在大殿裡,面對所有的天都大員:“西天師應該已經知道了,但很多同僚大概還不知道。我的女兒樓江月,現在元屠入命,不能自控。前段時間偷襲臺首,正是在七恨魔君的控制下——她現在被囚入中央天牢,永世不得釋出。”
“我知道永世爲囚也不足夠洗刷她的罪責,我也不奢望大家體諒一個父親的私心。但樓江月同時還是我和七恨魔君的戰場,我不放棄她,因爲我和七恨魔君的戰爭還在繼續。我從來沒有認輸。樓江月也沒有。”
樓約的眼睛裡有清晰的數縷血絲,但他十分強硬地固守着自己冷漠的表情:“西天師方纔問,我樓約若爲玉京山掌教,七恨魔君會如何看待。”
“我猜他或許會輕蔑一笑,或許會說道國無人,但他也一定知道,我會怎樣同他戰爭!”
“西天師大人,你覺得他會歡慶我登臨玉京大位,走到他面前嗎?”
“上古時代已經過去很久,中古、近古都成雲煙,我知道很多人都已經忘記了關乎魔潮的那段歷史。可是我忘不掉,因爲它就在我的生命裡發生,就在我的血脈裡延續。”
“《上古誅魔盟約》必將得到我一生的供奉,我對魔族絕不妥協,絕不退讓,絕不懈怠。我的親生女兒就是最深刻的證明!”
“彼時我是神臨,他是魔君,我遠遠不是他的對手,傾盡全力所做的一切,也只不過是苟且偷生,流浪混洞。”
“但今天我也已經成就絕巔。”
“我已經靠近他!”
“雖然在絕巔之中我還不夠強大。但我相信我的未來,你們也知道,我一定會變得更強大。”
“不是說我是中州第一的真人,就可以是中州第一的真君。而是因爲這麼多年來我都在繼續這場同七恨魔君的戰爭,現在還要加上我的女兒——曾經坐在我的肩頭,現在是我的揹負。”
他平靜地看着所有人,也向所有人展現他的痛苦,以及強大的內心:“我有必須要變強的決心,我有不得不勝利的理由。”
隨着樓約的開口,殿中的議論逐漸平息。
等到他一番話說完,殿內寂然無聲。
爲什麼堂堂中州第一真人,做了這麼多年的中州第一,卻始終不捨得邁出那最後一步?
因爲他視七恨魔君爲對手,一定要踏上最強的道路。
是靖海計劃的失敗,才使他將要擡起的無敵之勢一時消磨。
是無敵路被橫空出世的姜望截斷,他才踏向別的選擇。
是玉京山上出現了萬載難逢的機會,他才即刻履絕巔而前行。
他是一定要走到最高處的,一定要將七恨魔君親手宰割。
他和七恨魔君曾經的交集,他給予七恨魔君的幫助,固然可以給他戴上曾經通魔的帽子,但也是他如今和魔族勢不兩立的碑銘。誰能比他更堅決地執行誅魔呢?
懷疑他的立場,是沒有道理的。
在所有百官的注視中,最後樓約轉向銀河金橋的方向:“這是我樓約執掌玉京名教,關乎我本人誅魔立場的所有宣言——不知這番回答,能否叫西天師滿意?”
“本座從不懷疑樓真君的立場。”餘徙淡聲道:“本座只是在想,曾經輸給過魔君、有益於魔君,有過通魔之嫌的人,坐在這個位置上,是否能讓天下人信服。這個人又真的能贏七恨魔君嗎?”
“天師此言謬矣!”晉王姬玄貞在這時開口:“且不說樓道君彼時是以神臨對衍道,以無心對有心,根本不算公平對決。吾輩修士,焉能以一次勝負定終生?樓約中州第一真之前,也在玉京山屢屢碰壁。姜望洞真無敵之前,也曾狼奔豕突。就連本王當年,也不是天師大人的對手,受教過幾回——而今如何呢?”
不愧是宗室第一、手捏天鬼的晉王,他這話已有幾分要同餘徙放對的意思。
真實的勝負如何且兩說,但顯然他是有一雪前恥的自信。
如今帝室對玉京山的優勢就是這樣明顯,他晉王一人就能抵住餘徙,其餘匡命、裴星河兩帥,【蕩邪】、【殺災】兩軍,也都向帝室靠攏。
玉京山即便還有霄玉、玄元兩位坐山守冊真君陪他餘徙堅守古統,也實在是飄搖於風雨中。
舊統難復矣!
餘徙正身而端坐,面無表情地看着姬玄貞。
姬玄貞繼續道:“所謂知恥近乎勇,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今樓道君有雪恥之心,而西天師於他無雪恥之信嗎?”
“說服本座很容易,只要陛下說一聲信任即可。”餘徙淡聲道:“但要如何說服天下人呢?一位有通魔前科的掌教,能夠執掌《上古誅魔盟約》?一個徹底輸給七恨魔君的掌教,能夠贏回七恨魔君?”
你和我,誰代表天下人呢?
姬玄貞下意識地就想這樣反問。今日這中央大殿裡的形勢再明朗不過,若要公決,餘徙所代表的玉京山遺老,只會一面倒地被碾壓。
但他止住了這脫口而出的反問。
因爲餘徙必然也知道這一點!
若順着話茬這樣問回去,必然會掉入某個陷阱。
其它場合是怎樣舒暢怎樣說,大不了說完就動手。
朝堂之上須慎言。
晉王在這裡謹慎了一下,樓約卻又再次開口:“西天師的顧慮,本君完全可以理解。玉京名教,豈可輕擲庸人之手?!”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餘徙:“本君現在的能力也的確不足,今爲天下推舉,不可辜望而辭。不如這樣,本君暫爲代掌教,與天師共議教務,什麼時候勝得過天師,再摘下這個代字——天師意下如何?”
他在帝黨大優的局勢下,主動退讓一步。而又實在有無匹的自信!
他相信自己可以迎頭趕上餘徙,並且很快將之超越。
當然這退讓的一步,也實在退得微弱。
只要當上了掌教,代不代的,又有什麼區別呢?
一個“代”字加在頭上,反而使他往後可以順理成章地以玉京掌教之尊對大景皇帝言聽計從——他畢竟只是個代掌教!
餘徙當然不至於看不出這一點。
但他只是看了看左右,雙手一攏:“那本座沒有問題了。”
姬玄貞並沒有想到,餘徙會退讓得這樣乾脆。
他都做好了朝堂之中一展拳腳的準備。
可餘徙所代表的玉京古統對皇權的抵抗,虛弱得只走了一個過場。
天子持秘簡爲刀,果然天下辟易嗎?
大局已定,名分幾成,樓約即將踏上他一生中最榮耀的位置,而他的表情依然平靜。
無驚無喜,只有一路往前的決意,真正強者的心。
他張開雙手,用那雙控制混洞、掌握三十三天的鐵拳,向餘徙鄭重地行禮:“余天師公心爲道門,本君深知。今於道統飄搖之際,臨危受命,居此大位,必不負天師期許,不負——”
“但老夫卻有一個問題。”鬚髮皆白的巫道祐,這時候悠悠打斷。
樓約抿了抿脣,扭過頭來看他。
“老朽想問——”巫道祐平靜地道:“緝刑司的歐陽總長,今日爲何不在殿中?”
“小巫。”姬玉珉笑吟吟地接住:“老夫有必要跟你分享一條規定——似歐陽總長這般級別的官員,是可以不必上朝的。此外,國家多事之秋,緝刑司繁忙之時,歐陽總長擔當要職,正是脫不開身的時候,並且他不需要向你我報告。”
對付倚老賣老的巫道祐,總歸是姬玉珉這個更老的出面。
但這一次,巫道祐卻並不退讓。
“是嗎?老夫怎麼聽說……是歐陽總長出事了呢?”
他猛然站了起來:“事情已經發生了,中央天牢深處的‘禪’,已經逃走!宗正大人!!”
這一刻他在銀河金橋之上,也俯瞰這朝堂——
“您想要隱瞞到何時?!”
感謝書友“箭斧”成爲本書盟主,是爲赤心巡天第842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