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可沒有說話,邁着很輕的步伐走到他身邊,將保溫桶裡面的雞湯盛放到瓷碗裡面,彎下雙膝蹲在他面前,舀了一勺湯,吹了吹,喂到他嘴邊。
雞湯的香味彌散在空氣裡,老爺子用力睜了睜眼,只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白色人影,他以爲是護工,便配合地張開嘴,將那勺湯嚥了下去。
莫可又舀了一勺湯,吹了吹,喂到他嘴邊。
就這樣,她喂他喝完半碗,又從保溫桶裡面盛了半碗出來,再次蹲到他面前,她正在吹勺中的熱湯,手機突然響了,熟悉的旋律,讓老太爺一下子分辨出來,面前這個喂他喝湯的人根本不是什麼護工,而是他的外孫女。
“怎麼又是你?你給我滾開,我不需要你伺候!”
老爺子勃然大怒,猛地擡手,一把推開莫可,莫可一個趔趄往後倒去,她一手還端着湯碗,一手拿着湯匙,沒有多餘的手去支撐自己的身體,眼看就要跌倒在地,一隻手穩穩地託在她後背,將她猛地拉了起來。
湯水灑到她的衣服上,手上,那個從背後扶着她的人語氣略急地問,“有沒有燙到?”
聽到這道低沉熟悉的聲音,莫可臉色變了變,她抿着脣不語,將湯碗和湯匙放到一邊,推開抱着她的那人,徑直往洗手間走去。
穆紹風僵硬地矗立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洗手間門口,心裡再次泛起那種熟悉的悶悶的痛,他的腳邊,安靜地躺着一束鮮花,被摔掉的花瓣一片一片散落在白色地板上,猶如點點紅淚。
空氣裡,雞湯的香氣,夾雜着花香,壓抑的氣氛,令人幾欲窒息。
老爺子隱隱約約看到面前矗立着一個高大挺拔的身軀,他握着輪椅扶手的手指緊了緊,不悅地說道,“你是誰?”
“我叫穆紹風,是莫可的朋友,我是來探望你的。”穆紹風面無表情地打量眼前這個執拗的老人。
“走走,趕緊走,把莫可一起帶走,我不想看到你們!”老爺子暴躁地揮了揮手,就像趕蒼蠅一般。
莫可將手洗淨,從洗手間出來,剛好聽到老爺子不耐煩的呵斥聲,她眉眼微垂,安靜地走到穆紹風身邊,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鮮花,扔進了垃圾桶裡面。
然後,她擡眸望向穆紹風,淡淡道,“這裡不是你能來的地方,請你離開。”
穆紹風置若罔聞,幽深的視線落在她的左手手背上,原本白皙的肌膚已經被染上紅色,想來,那湯水還是有些燙的,他不由蹙了蹙眉,聲音低沉,“找醫生開一點燙傷藥。”
“我的事情不需要你過問,請你離開!”莫可手指微微握緊,黑白分明的眼眸裡涌動着滔天寒意。
“你必須擦藥!”穆紹風驟然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拽着她轉身就走,“現在就去找醫生!”
莫可狠狠一腳踹到他腿上,表情兇狠極了,就好像狂暴的小獸,“滾開,別碰我!”
她那一腳踢得很用力,一陣劇痛襲來,穆紹風神色未改,依舊緊緊拽着她的手腕,“跟我走!”
“不走,你憑什麼管我!”莫可氣得快要喪失理智了,她咬緊牙關,在心底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要跟這個混蛋較真,否則她就輸了,他在她眼裡算個P啊,她犯不着爲這種人動怒!
兩人僵持不下,穆紹風恨不得將這個頑固的小女人打暈扛走!
老爺子突然猛地一跺腳,怒氣衝衝地吼道,“吵什麼吵,你們當我是死的麼?都給我滾出去!”
穆紹風握着莫可的手指緊了緊,聲音低緩,“走吧,先去看醫生。”
莫可突然覺得這樣很沒意思,不由自嘲地扯了扯脣角,也不再氣勢洶洶,變回那個淡漠無波的自己,平靜地說道,“鬆手,我自己去看醫生。”
從她漂亮的瞳孔裡,穆紹風只看到一片木然,當他是陌生人的那種木然,他目光微暗,緩緩鬆開她的手,她看也不看他,從他旁邊擦身而過,餘下一抹淡淡的清香。
過去的時光,永遠也找不回來了。
他突然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坐在窗前的老人,身形瘦弱,面容蒼老,雖然他時常用憤怒和咆哮維持着自己的尊嚴,但穆紹風卻看到了他身上的孤獨。
他輕輕關上房門,走到老爺子身邊。
老爺子不耐煩地嚷嚷,“你怎麼還不走?快走,別在這裡礙我的眼!”
穆紹風淡淡道,“你現在還看得清楚麼?既然已經看不清楚,怎麼會礙你的眼?”
老爺子勃然大怒,“哪裡跑出來的不懂禮教的混小子,有你這麼跟長輩說話的麼,趕緊給我滾!”
“那是因爲你一點都不像長輩,哪裡有長輩這麼侮辱自己的外孫女的?”
穆紹風平靜地注視着他,清晰而緩慢地說道,“故意將水盆打翻,將湯弄灑,還用過分的言辭羞辱她,你就這麼想將她從你身邊趕走麼?”
“你什麼也不懂……別在這裡胡言亂語!”老爺子憤怒地拍了拍輪椅扶手,“我們家的事情還輪不到你一個外人來指手畫腳!”
穆紹風冷笑了一聲,“她是你女兒留下的唯一血脈,你這麼多年對她不聞不問,你就不想知道她過得是什麼樣的生活麼?”
“不想知道,只要跟趙燕蓉有關的人,我統統不想知道,你快走,別逼我用柺杖趕你!”
“你不是不想知道,我看你是不敢知道吧?”
穆紹風根本沒將他的威脅放在眼裡,眸光暗了暗,聲音放緩,“老爺子,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這個故事,是關於一個結冥婚的女人的故事。”
“我不想聽什麼故事,你給我滾!”老爺子摸到身側的柺杖,擡起柺杖,用力朝他揮去。
穆紹風輕輕鬆鬆抓住柺杖,眼眸微垂,冷硬的脣角揚起一抹涼薄的弧度,淡淡道,“等你聽完故事再打也不遲。”
故事講得並不動聽,也不夠抒情,穆紹風只是用最簡單的語言將莫可五年前的遭遇講述了一遍,包括她被自己的親生父親出賣,迫嫁給穆良寒的靈位,包括她在穆家的逼迫下同意做試管嬰兒,包括她患上抑鬱症割腕自殘,包括她被人綁架鞭打得傷痕累累,還差點失去孩子……最後,是她絕望地跳入河水的那一幕……
老爺子聽完他講的“故事”,蒼老的臉上早已佈滿淚痕,他瘦弱的胸膛急劇地起伏一陣,突然,他抓起柺杖狠狠地朝着穆紹風打去。
“你們穆家這些混賬東西,以爲我們趙家沒人了是不是?竟然這樣欺負我的外孫女,我打死你這混賬!”
室內,只有趙老爺子憤怒的呵斥,以及紅木龍頭柺杖狠狠敲打在人身上的聲音。
一棍又一棍,重重地敲擊,老爺子將所有的悲痛全部發泄到穆紹風身上。
穆紹風既不躲避,也不反抗,宛如雕塑一般矗立在他面前,任由雨點般的棍棒狠狠敲打在自己身上。
“啪”一記柺棍重重擊中他的後背,還未痊癒的刀傷恰好被擊中,火辣辣的刺痛從傷口處傳遞到全身,穆紹風微微握緊手指,依然如松柏般挺立。
“你們以爲我死了,我外孫女就沒有人保護了,就任由你們穆家糟踐了是不是?你們這些畜生,我不會放過你們!”
伴隨着憤怒的咆哮,又一記悶棍砸中穆紹風受傷的背部,他依稀感覺傷口再度崩開,似有溫熱的液體從皮膚下面涌了出來。
“混賬東西,竟然敢欺負我老趙家的人,我打死你!”
莫可到樓下買了一點燙傷藥塗到手上,回到病房外,聽到老太爺的怒斥聲,還聽到什麼拍打的聲音,她嚇了一跳,連忙推開房門,待看清楚房中的狀況,她怔了怔。
私心來講,她是希望穆紹風被老爺子打得慘一點,不過,穆紹風跟她之間的事情,屬於私人恩怨,沒必要將趙家牽扯進來,所以,她只是遲疑了幾秒鐘,便箭步上前,攔住老太爺的柺杖,“外公,你這是做什麼?”
聽到她的聲音,老太爺一下子老淚縱橫,將手中的柺杖用力擲到地上,氣喘吁吁地吼道,“阿可,將那個姓穆的臭小子給我趕走,以後我們趙家跟穆家勢不兩立!”
老太爺的情緒非常激動,再加上剛纔揍人的時候用力過猛,現在只能虛弱地靠在輪椅上喘粗氣,莫可見狀,連忙上前替他拍撫胸口,耐心地勸慰,“好好,我馬上趕他走,外公,你不要激動,深呼吸……”
“爸,你怎麼了?你沒事吧?”
鍾雅蘭牽着珠珠的小手出現在病房門口,看到這一幕,嚇得臉色都變了,帶着珠珠趕上來,幫着莫可替老爺子拍胸口。
“爸,你好點沒有?還是叫醫生吧,我馬上叫醫生!”
鍾雅蘭慌慌張張的就要衝出去,被趙老爺子叫住了,“沒事……我歇一歇就好了……雅蘭,你告訴晉文,我要做手術,我同意做手術!”
“啊,是嗎?那實在是太好了!”鍾雅蘭高興得差點落淚,抓住莫可的手連聲道,“阿可,你真是太厲害了,你果然說服你外公了!謝謝你,真是太感謝你了!”
莫可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好消息炸懵了,她知道,外公並不是因爲她才決定做手術的,她下意識地望向穆紹風,外公突然決定做手術,一定跟他有關,在她回來之前,他到底跟外公說了什麼,爲什麼會惹得外公大發雷霆,並且做出做手術的決定?
“趙老先生,趙夫人,你們慢慢聊,我先告辭。”
穆紹風態度謙和,語氣誠懇,全然不像以前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同時,他又沒有流露出絲毫狼狽之態,就好像剛纔被老爺子痛揍的人不是他一般。
“你是?”鍾雅蘭好奇地望向穆紹風,這個年輕人是誰,看着好像有點面熟。
穆紹風禮貌地微笑,“我叫穆紹風,是莫可的朋友,專程來探望趙老先生。”
穆紹風……這個名字挺陌生的,從來沒有聽說過,鍾雅蘭溫和地笑了笑,“謝謝你特意探望我公公,既然是阿可的朋友,不如留下來一起吃午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