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認錯人了吧?李賢停下馬來。
陳三壓低了聲音道:您三弟託我捎的口信,他知道您要辦的事,他會爲您去辦,您別再操心這事了。說罷擡手一揖,轉便去追那輜重馬車了。
李賢愣在那裡,不覺眼眶溼熱,邊上同僚叫了他好幾聲,方纔回過神來,開口卻嘆道:李某不義,陷友于兩難,唉……那些御史來問他到底有什麼事?李賢搖頭再不肯透露一個字,只是仰天長嘆。
大軍啓程道路堵塞,不太可能快馬加鞭一路奔馳的,何況丁一還有東西要運過來,所以扮作輜重兵不會太引人注意,而且想着糧草先行的道理,軍中大將應該是清楚的,想來不會有人阻路,倒也確如丁一所想,便是有兵痞想來生事,也被自家官長訓斥:你孃的,輜重讓他們走,要不到時紮營沒飯吃還是打仗沒箭了,你找誰哭都不管用!
丁一在入夜紮營之際,終於靠近了御營,也就是御駕親征的英宗的營地。御營之外自然是大內侍衛、禁衛軍中精銳佈置的防務,丁一卻也不敢造次硬闖入去,不然衝撞御駕意圖軌的大罪一扣下來,哪還得了?
他衝身後陳三那些軍士做了個手勢,十數人如靠近時一般,慢慢地退開出來。
這倒是丁一先前沒有想到的問題。
因爲在京師他進內務府基本是一路暢通無阻的,原想遇上有小黃門之類的,或是見過的某個太監,讓他們跟王振捎句話也就進去,誰曾想到天子親征這駕勢,全然不見有什麼太監出入。
打昏某個禁衛軍換了衣裳之類的法子。說來容易,如果是也先的大帳,丁一倒也不怕一試,就是最終看着混不進去或是被人發現不對,突圍出來混入普通士卒之中,以丁一自己的本事也能脫身的。
但這是明軍,不是瓦剌人。
天知道會不會因爲自己這麼一搞,就營嘯了呢?
別拿時不時搞夜間緊急集合的現代軍隊來做比較,這年頭的軍隊,作戰技巧先不提了。心理素質也好,訓練強度也好,比幾百年後差得太多了。就算百來年後那強悍的戚家軍也不過是三天一小操,五天一大操;這正統年間的明軍,一個月能操練三五次恐怕都保障不了。
跟天天得出操。就算週日也要出早操,晚上還要搞緊急集合的現代軍隊。那根本沒有一丁點可比性。
夜裡就是這年頭的軍隊將領最擔心的時刻了。隨便出點什麼事,很容易就會引發營嘯,然後大軍崩潰,互相盲目攻擊踐踏等等,丁一擔心自己要沒法順利潛入,或是潛入之後來不及收拾手尾。被禁衛發現同伴的情況,而後引發營嘯,那真的就是千古罪人了——在蒙古人還沒來時,自個先給明軍捅上一刀。
原本想着總會有太監送水的。誰知傍晚看着,也是一大隊騎兵護衛着進入,根本就不可能下手,丁一坐下不禁有些苦惱,一時也沒有什麼妥當的辦法。丁一想着一人計短兩人計長,自己也不是全知全能,便低聲問着幾個徒弟可有什麼想法?
陳三和許牛都微微搖頭,便別提胡山了。
丁一不禁曬然,自己也是病急亂投醫,這潛入的戰術,自己都一時想不周全,更說他們幾個了。此時卻聽朱動悶頭悶腦拍馬屁道:也就先生這有大本事的人,纔會想前想後,要讓俺老朱自己來,把錦衣衛衣袍換了,直接就闖進去,怕讓人捉住殺了頭……
陳三、許牛心中一動擡起頭來,卻見得丁一也是一臉的笑意。
他們想得太複雜了。
爲什麼要潛入呢?這本來就是一個不需要潛入的事情!
只不過丁一自己壓根就對這大明朝就沒有代入感,他根本從內心深處就不認爲自己是屬於這個大明的一員,包括他花了心思去弄官身,或是胡山他們的升職、陳三他們的錦衣衛身份等等,也只不過是習慣性給自己選擇的一層保護色,或者說,潛伏中比較方便的身份,以免因爲身份的問題導致任務失敗,必要關頭隨時都可以拋棄東西。
而陳三和許牛、胡山其實都是被丁一洗腦成功,不自覺中在模仿丁一這種立場。因爲不斷地給他們宣講皇漢理論,不斷地開展憶苦思甜,不斷地講述漢人的光輝歲月、亡國時期的慘況、民族的血仇……這也是爲什麼小公爺張懋會胳臂往外拐的一部原因,雖然他是含着金鎖匙出世,錦衣玉食的小公爺,但天天聽着強漢又如何,盛唐又如何,現在這個大明怎麼樣,張懋又不是沒眼睛自己看,就算他瞎了,天天聽着百多個從軍戶裡出來的士兵憶苦思甜說起貧苦軍戶多慘啊,怎麼能不覺得現在這個大明千瘡百孔?
聰明的人,能聽懂丁一的理論的人,都不知不覺之中有了一個烏托邦,他們下意識在內心深處剝離了大明,認爲自己應該屬於那個烏托邦的國度裡的人民,而且那不是佛教說的來世和西天,而是通過努力和犧牲,拋頭顱灑熱血,終將到達的國度。
而木納些如朱動這樣的,就覺得先生說的都是對的,跟着先生去幹就沒錯了。
這些東西,都是丁一之前所沒有預料到的結果。
直到此時丁一方纔覺得,自己似乎不是在建立軍官團,而是在開農講所。
不過這個時候他也沒有可能去調節這一切,只能對胡山道:換上飛魚服。
然後丁一也同樣換上自己的八品官袍,跟在胡山身後,光明正大向御營走去。
嗖嗖嗖嗖!一排羽箭就射在他們身前。
止步!否則格殺無論!宿衛兇狠的喊叫聲響了起來。
廠公派我等勘察地形,前來複命。胡山是有些無奈,跟着丁一官升得快,但似乎也很危險,上回去經歷司已是差點回不來,不知道這一回闖御營又是什麼下場,不過他還是按着丁一交代好的話,平靜地作答。
有宿衛的小頭目過來,查看兩個的腰牌,對於錦衣戶百戶賜穿飛魚服的胡山,倒還客氣,盤問起丁一,卻就是極爲嚴厲了,並且話語中多有粗俗謾罵。丁一卻也不動氣,笑着對他道:你和廠督說,本官名叫丁一。若他不見,該打該剮本官都認了。
好玄他說得快,要不那宿衛頭目連鞘的長刀已經準備砸將過來了,看着丁一的話,又看他表情不似作僞,那小頭目也就收斂了一下,只是冷冷說道:老子可沒本事跟廠督說上話,你們在這等!哼!他一個宿衛小頭目,哪有資格見到王振?倒也是實話。
於是丁一兩人也只好被持刀仗槍的宿衛包圍其中,等待他們一層層報上去。
等到一個看服飾是奉御之類的黃門出得來認人,竟已是五更天的時節。
他倒是認得丁一的,遠遠見着便口稱:侄少爺!這樣丁一和胡山方纔得以被引了入內去。
王振看來是剛剛睡醒,見着丁一卻是滿臉不快:胡鬧!如晉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明與瓦剌之間必有一戰,帶人去草原上散心本來就是極爲不妥的,聽着兵事起,便應馬上入關回京師去纔對,跑來這裡湊什麼熱鬧!
丁一聽着這長輩的責備,卻是笑了笑沒有說什麼,他是能感覺到王振的關切的,也正是因爲這樣,他覺得有些事還是得試試,和王振說了幾句閒話之後,丁一便開口對胡山道:門外守着。
胡山領命出得去,丁一方纔對王振說道:世叔,也先撤出大同,不過是誘我……
這等淺顯道理,爲叔豈不知道?王振不耐煩揮了揮手,對丁一道,他要誘敵深入,咱家便將計就計……說了一大通,似乎聽上去調派軍馬什麼的,井井有條,搞不好真能讓也先吃個大虧,……你趕緊回京!刀兵無眼啊!
丁一隻是翻着白眼,還將計就計?你玩權術就行,文官、勳貴都被你玩殘,這軍事真是負一百分的。大同總督西寧侯宋瑛那些人,常年鎮守邊關的,他們兵力就比瓦剌少許多?邊軍戰力會比現在這些軍人差?
結果怎麼樣?野戰,這個年代的明軍,就是扛不了瓦剌人啊,爲什麼不能承認這個事實呢?但這麼直接噴必定是不行的,丁一隻好想了想對王振道:但我軍的糧草一直都供給不足,士卒……
咱家知道,姓曹的在搞鬼!王振恨恨地罵道,他說的就是首輔曹鼐了,這廝可惡得很,弄一些經年老吏在賬目上做文章,遲遲不發糧來,不過咱家手下的兒郎們,也不是吃素的!
丁一聽着,卻就記起後世歷史翻案風大盛時有一種說法,就是土木堡之役,是所謂文官集團出賣了皇帝、勳貴。理由就是英宗親征的大軍缺糧,幾個糧倉都出了問題,軍糧運不上來,而在英宗被俘以後,北京保衛戰馬上就有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