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瑤伸出手,接住了幾絲雨。
她看到了她手腕上不知何時纏上的一圈透明絲線。
“有一次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在家裡,燈都關着,飯桌上的盤子飯碗都沒收,”顧瑤收回了手,“我在家裡找了一圈,在陽臺上找到了他,他坐在地上,坐在那裡哭,那時候我已經死了三年了。”
“我剛纔外賣叫了個奶茶。”姜遊說。
“奶茶?”
“蜜桃酸奶,很好喝,我叫了兩杯,你可以一邊喝一邊慢慢的說。”
“你這個人,”接着她笑了出來,“你還真是……”
“週末嘛,又是下雨天,”姜遊把腿向前伸了些,“適合喝點甜的,草莓和桃子味的飲料都不錯,上個月的時候出了許多櫻花味的汽水奶茶還有薯片。”
“好吃嗎?”顧瑤忍不住問。
“櫻桃味啊,我不是太欣賞的來。”
聊了幾句後,姜遊的手機便震動了起來,外賣送到了。他走出院子,拿了外賣回來,他拿出一杯遞給了顧瑤後再次在臺階上坐下。
顧瑤雙手捧着奶茶杯子,她看着雨滴從屋檐上落下,落到地上,沁入泥土之中。
“他在陽臺上種了很多東西,除了各種花以外,還有薄荷,鈴鐺辣椒,這些可以做菜的。”
“挺會生活的。”姜遊評價。
“他的手很巧,還會做那種手工的小房子,會發光的,他做好了放在陽臺上,和花花草草放在一起,”顧瑤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那天陽臺上晾着幾件衣服,角落裡堆着空的花盆,小房子也沒有了。”
顧瑤吸了下鼻子,她把吸管插進奶茶杯中,吸了一小口,酸甜冰涼。
她說:“他在自責。”
“沒有及時讓你去檢查嗎?”
“不只是這個,”顧瑤搖了搖頭,“要不是我懷上了小慧,可能我們早就離婚了。”
“爲啥啊?”
“我和文鬆是一個大學的,不同專業,畢業後他去了司法局,我進了一家公司做商務,雙方父母覺得我們談了兩年了,工作也都穩定了,就催着我們結婚,我們就結婚了,”顧瑤咬了下嘴脣,“我,性格比較強,他媽媽性格也很強勢,我這個工作出差比較多,最忙的那一陣子,我有一個月都在出差,每天醒來的時候,都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是在哪裡。”
“要勞逸結合啊。”
“那時候身邊的人,都是一種想法,要趁着年輕拼一拼,大家互相打氣鼓勁,然後鄙視那些只求安穩,不努力不付出不拼搏的人。”
“你老公那樣的?”姜遊問。
“對的,我有家庭,所以和其他人比,和單身肯定不一樣,我覺得他阻礙了我……”
“就想離婚?”
“對,加上和婆婆的矛盾,”顧瑤嘆了口氣,“那時候,財產怎麼分割都談好了,結果發現懷孕了,我,我原本想去打掉的,月份不是很大,他也同意了,可是那天,說好要去的那天我突然哭的不行,我那時候也不知道我爲什麼要哭,然後離婚的事就不了了之了,我們誰都沒有再提。”
“捨不得吧。”
“小慧出生後,休完產假我就給她斷了奶,回去上班。我已經落後了很久了。”
“更加努力拼搏了?”
“對的,然後身體也出了一點問題,我一直以爲是因爲我生產過,所以精力和體力跟不上,沒有往別的地方去想,小慧一歲的時候,體檢的時候,醫生讓我一定要去門診複查,我也沒有太在意,拖了一段時間,結果,複查的時候已經轉移了。”
“然後呢?”
“我那時候還覺得老天太不公平了,我這麼努力,爲什麼要讓我得這樣的病。”
“上班上傻了。”
“是啊,”顧瑤苦笑了一下,“我還覺得自己又聰明,又漂亮,又上進……”
“就看自己老公越來越不順眼了?”
“是啊。”顧瑤承認了。
“我多嘴一句啊,”姜遊晃了晃奶茶的杯子,“我覺得你老公人不錯,帶着個小姑娘挺不容易的,所以最開始這筆生意我是不想做的。”
“是嗎?”
“人得向前看嘛,四年了,他可能想再婚了,或者找個紅顏知己之類的,你突然的出現在他面前,他也許就又停滯不前了。”
“我知道,所以我必須見他一面,”顧瑤喝了一大口的奶茶,她的眼神很堅定,“最開始我想去找那個小女孩,我在醫院裡找了很久,一直沒找到,有一天我看到了薑末,我能看到他,那時候我已經知道了一些做鬼的常識,他那時候三魂六魄不全。”
“然後呢?”
“冬至的時候,文鬆去了我墳前,給我燒了點紙,我跟着過去,那天我鄰居下葬,我又看到了他,他的魂魄已經被補全了。”
“手藝活。”
“我就問了他們,我知道了你,但是緊接着我又失去了意識,再一次醒來的時候便是今年清明。”
“也是巧了,我還以爲他們已經投胎去了呢。”
“已經去了。”
“那挺好的。”
“我聽到了那個給他們下葬的男人說的話,他哭了很久,說對不起他們,這麼久才籌到了買墓地的錢,讓姐姐姐夫可以入土爲安。”
“還想吃點什麼嗎?”姜遊問。
“我活着的時候,最後一次清醒的時候,我在重症病房裡,手腳上綁着帶子,嘴裡插着管子,帶着呼吸找,我想說話,但是沒有辦法,說不出來,我,我那時候知道我就要死了,我想要說話,但是我說不出來……”
顧瑤深吸了一口氣,她努力的壓下了情緒,“文鬆讀書的時候,在大學裡,他很受歡迎,他心思很巧,很細,他會把生活裡有意思的事用畫記錄下來,他還是學校騎行隊的,他一直說他有三個目標,騎行去西藏,去青海,去祁連山大草原。”
“我年輕的時候也很有冒險精神。”
“婚後,他夾在我和他父母之間,甚至我和我父母之間,我爸媽他們也一直說我,一個女孩子,工作過得去就好了,我覺得他們是不理解我,一直都是文鬆在裡面搗糨糊,讓矛盾不要升級,爲了讓大家可以太太平平的過日子,家裡的事也一直都是他在做,這樣我才能夠去拼我所謂的事業,哪有什麼事業,我以爲我認識了很多夥伴,去了一些場合結識了一些牛人,就覺得自己似乎也成爲了很厲害的人。”
“也是有用的。”
“可是,我沒有那麼喜歡工作,沒有我以爲的那麼喜歡。”
“企業管理也是個學問嘛,那些,特別牛逼的企業,爲了讓員工好好幹活,高價請了多少心理學家人類學家社會學家,就爲了找到讓員工心甘情願賣命的方法,公司文化啊,團隊凝聚力啊,自我提升啊,這套體系是無數年薪百萬千萬的精英搞出來的,你不用自責的,對手太強大了。”
“可是我是在逃避,逃避婆媳關係,逃避家庭責任,全部都扔給他去承擔,還要鄙視他不上進,結果,他還覺得都是他的責任,覺得是他不好,沒有逼我去檢查,沒有更關心一點我,沒有變得很厲害,讓我可以不需要那麼去拼,我死後,他爸媽,他每週都會去看,他們身體不好,他還要照顧小慧,可是他想做的事呢,就算不是騎行,就算我命中註定會早死,我原本也可以和他每年抽出點時間,去他想去的地方看看,或者就兩個人窩在家裡,一起看看肥皂劇也好。”
顧瑤仰起頭。
她看着屋檐上的滴水,眼眶中的水流了下來。
“我才明白那時候我爲什麼會哭,因爲我捨不得。”
春雷響起。
雨聲大了起來。
姜遊把白色的明信片遞到了她面前,“給你。”
顧瑤拿起明信片,她問:“這是什麼?”
“明信片。”
顧瑤看到她的手指開始融化,蛛絲斷開,她的靈魂慢慢地融進了明信片中。
“他是能把日子過好的人,你不用太擔心的。”姜遊說。
“我知道。”
明信片飄落到地面上。
上面是一個笑容燦爛的小女孩。
姜遊撿起了明信片,塞進了口袋中。
他聽到了門開的聲音。
他轉過身,方文鬆有些茫然地站在門後,看到姜遊後,他說:“我睡着了,不好意思,剛纔打雷了是吧,我聽到雷聲才醒過來。”
“是啊,打雷了,”姜遊問:“你夢到什麼了嗎?”
“我,我夢到夢到我老婆了,她,她……”
“她和你說什麼了?”
方文鬆的表情有些怔忡,他說:“她和我說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