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任好孤身一人, 慢慢走近那羣賊人,他習慣性地捋起一縷青絲,襯着那一身窄袖織紋紫衣, 絕世妖嬈。
“這是寡人的馬。”他魅惑地一笑, 輕輕的說道。
“大王饒命, 大王饒命。”賊人們紛紛跪倒在地, 忙不迭的磕頭。
“呵呵, 寡人聽說,有一種人,會死。”任好卻還是笑着看着他們, 丹鳳斜飛,脣點桃花“寡人聽說, 如果吃駿馬肉的時候, 沒有酒喝的人, 就會死。”
說着他大手一揮,命令道“來啊, 上酒來,寡人要同他們豪飲一番。”
賊人們嚇破了膽,哪裡還敢同飲“大王饒命,賤民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任好伸出右臂, 擺了擺手, 放了他們一條生路。
待那羣賊人抱頭鼠竄, 任好便慢慢走到我身邊, 他眉若兩行青山, 眼似一汪江水,眉目如畫, 卻是一副江山煙雨圖,帶着那層散不開的憂鬱“寡人已經答應了你,婚嫁之事,由你自己做主,爲何還要搶了馬逃出來?”
他的目光一直膠在我臉上,絲絲縷縷牽絆不絕“你就這麼,不待見你父王?”
我不是不待見你啊,只是我怎麼能告訴你,我是不啼,我借屍還魂在了你女兒身上,現在我要心心念念奔回重耳身邊。
我說不出口。
他的目光越來越悲傷,還有幾絲酸楚,繼而轉爲固執和無奈,他揮揮手,命令秦兵將我押回去。
我只能乖乖的又被押回秦宮,然後被關了禁足,待在寢宮裡,連弄玉都不能來探望我,這一禁就是一年。
一年啊,不知道重耳是怎麼熬過來。轉眼已是嚴冬。
深冬的雪,逐漸落遍秦宮的每一個角落。這座偌大的宮殿,在這落雪的時候,顯得更加寂靜。寢宮的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任好獨自走了進來,他披着一襲狐裘,罩住那身鑲金銀絲的深紫色錦衣,他的步子是那樣輕,一點聲響也聽不到,他緩緩的在我身邊盤膝坐下。他真的長得太妖媚,雖只是尋常神色,卻在普普通通不經意間,就顛倒了衆生。
“你...莫怪父王。其實寡人在幾個女兒中,最寵的就是你...甚至,要勝過弄玉。你雖是庶出,但卻最聰穎伶俐,也最得寡人心的。故而父王纔會爲你許婚。呵...”他嘆了口氣“寡人當初想着,姬圉爲王,你爲後,享不盡的榮華,是最好的歸宿。現在看來,滿盤算錯啊......”任好說到這,自顧自的乾笑了一聲“你自從尋死之後,說話做事,整個人都變了,一顆心就好似浮了起來一樣,一心就想往外頭跑。”他的笑臉上帶着歉意“關了一年了,心,也該靜下來了吧?”
我的心啊,怎麼靜得下來,只有在重耳身邊,我才能靜得下來啊。
他見我面露難色,臉上又浮現起悲涼。我見他這樣,心裡也過意不去。我真的,不是有意要令他悲涼。除了聖母,人都是自私的,爲了自己的利益,有時候不得不傷人......
我猶猶豫豫的樣子,卻使他更加絕望,他靜靜的,一句話不說,又長長嘆了一口氣。然後,他便起身離去,隨着兩扇厚重的宮門緊緊關閉,寢宮裡再一次恢復了悄無聲息。
他加罰一倍,又將我再禁足了兩年。
秦地的冬天,每年都會下雪,每每下雪,就會把本來就很長的歲月,拉得更長,彷彿永遠都過不到盡頭。
還是在一個冬日,任好一個人,又走了進來。這次他的紫色錦衣上,罩着的是一件銀白色的羽緞斗篷,他的步子還是那麼輕,他輕輕的坐在我對面,他的話飄飄蕩蕩,就好像這陰暗的宮殿,昏昏然然“你,想通了?”
“恩,想通了。”我趕緊答道,任好啊,你快點把我放出去吧。
“那你要答應寡人,以後都不會再離開王宮。”他的話就好像他盈盈剪水地雙眸,如一灘握在手裡的水,明明感覺得到,卻抓不牢。
我當然一心想着離開這王宮了。其實,我本可以撒個謊,答應了他,來日方長,再見機行事。可是此刻,我竟然說不出謊話,而是坦率地搖了搖頭,告訴他不行。
他出去的時候,雪已經停了,太陽照在雪地上,將地面反射得特別明亮,這光亮照進殿內,顯得特別刺眼。直到宮門漸漸關上,這光亮才漸漸消失,殿內方纔重新進入了黑暗之中。
任好再加罰一倍,再將我繼續禁足了三年。
三年後的冬日,任好再次如約而至,披着一件蜜蠟黃披風 ,下面還是罩着那身紫衣,他的腳步和以前一樣輕,卻比以前更慢。他慢慢的坐下,和我兩兩相對,良久無話,他眯起狹長的鳳眼,嘴角勾起一絲淒涼的笑“哎,父王,老啦—”
“大王。”任好話音剛落,就有兩人跟在他後面,徑直進了這宮殿。爲首的人,穿着官服,兩鬢微白,他的臉上沒有眉毛,眼珠上方眉骨凸出,這是我看一次就怕一次的百里奚。
百里奚指着身後那個侍衛道“大王,因爲晉國的事兒,有人來。”我順着他的手看過去,那個侍衛帶着盔甲,低着頭,正好擋住了臉,看不清是誰。
“寡人不是放下話去了嗎!晉國的人,以怨抱德,背信棄義,以後一概不見。”任好鳳眼圓睜,怒目呵斥百里奚的糊塗和衝動“更何況,是帶到這裡來。”
“父王,晉國怎麼了?怎麼以怨抱德,背信棄義?”聽到是晉國的事,我就不由得暗自替重耳擔心,夷吾是不是又起什麼壞水了?想假借秦國的力量殺掉重耳?若是這樣,我一定不能讓夷吾得逞。
於是,我假裝撒嬌,搖起任好的胳膊,讓他告訴我。
任好凝視着我的眼裡,裡面帶着悲傷,又夾雜着驚喜,他沒有任何反應,甚至一絲笑都沒有,只是像個木頭人般任由我推搡。良久,他注視着我,擠出一個笑容,繼而扭頭給百里奚使了一個眼神,言下之意允許百里奚告訴我原委。
百里奚便一五一十的道來:
原來,去年晉國發生了饑荒,夷吾向任好求糧,任好一口應允,開倉放糧。今年伊始,因爲大雪災,秦國也發生了饑荒,任好向夷吾求糧,可夷吾卻果斷拒絕了他,秦國因此餓死了很多百姓。是爲晉國以怨抱德。
去年年末,夷吾病重,姬圉得知父親病重,擔心會改立其它兄弟爲太子,竟然拋棄了懷嬴,逃回晉國。是爲晉國背信棄義。
我低頭看看自己,心中暗自思忖。想來這個文贏還蠻有遠見的,寧可服毒自盡,也不願嫁給姬圉。不然被拋棄的就是我。姬圉跟夷吾,真是父子一路貨色,想到這,我厲聲對百里奚說道“既然如此,你爲何還把晉國的人,帶到這來?”
“這,回二公主,回大王。”百里奚面露難色,他彎下腰去,朝我們鞠了一躬“老臣之所以將晉人帶來這裡密見,是因爲...”百里奚停頓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那個侍衛,繼續接上道“來的,是重耳公子身邊的人。”
我看着那個低頭的侍衛,陌生又熟悉。他身形高大,舉止從容,雖然低着頭,卻不卑不亢。他是誰?趙衰?狐偃?介子推?賈佗?還是......重耳本人?
想到這,我心跳急劇的加速,我拼命控制自己,怕忍不住從榻上蹦起來。
那人緩緩的將頭擡起,他五官並不精緻,鼻子有點塌塌地,六年不見,他鼻子兩側也有了淺淺的法令紋,他張開那張和他娘一模刻出來的嘴巴,淺淺勾起一絲邪氣的笑容“在下趙盾,拜見大王。”
“啊!”我失聲叫了出來,心裡一陣喜悅,是我家宣子啊!我和所有的母親一樣,無論自己的孩子犯了多少錯誤,都還是愛他的。而且,宣子現在是重耳公子身邊的人,他離開鄭踕 ,棄暗投明了。
大家都聽見了我的叫聲,齊齊向我看來,宣子彎起眉毛,直視我的雙眼,咧嘴朝我一笑。任好卻是先看看我,又看看宣子,眉毛皺了一下,就馬上舒展開來,他開口道“文贏,你出去一下。”
任好他叫我出去?我有些驚喜,又有些不敢相信,我看着任好,疑遲的用手指了指門外。他點點頭,卻閉上眼睛,帶着一絲厭惡。我沒有多想,就提起裙裾向外跑去,經過宣子身邊的時候,我不自覺放慢了腳步,細細的從上至下掃視他,我家宣子現在是要身材有身材,要氣質有氣質,看起來成熟多了,想到這我心中那個美滋滋,不知不覺臉上就泛起了笑容。宣子見我盯着他看,似乎有些意外,他的眼角微微往上挑起,飛一個眼神,就猶如一顆石子,往心湖投去,泛起了漣漪陣陣。
我看得心中歡喜,也報以他一個更加燦爛的微笑。然後屁顛屁顛的出門去。
外頭陽光和煦,可因爲在化雪的緣故,冷得有些刺骨,我一時光顧着出來,沒有加件狐裘披風之類的,有點扛不住,想來想去,決定去鳳樓找弄玉借件衣服,反正宣子來了,等會可以拜託他帶我一道回去。
我遠遠地就聽見了兩縷簫聲交相呼應,好似白鶴成對,鳳凰一雙,讓這肅肅蕭蕭的秦宮,變得溫柔而動情,我靜靜的聽着,直到一曲奏完,復歸寂靜。我仰視樓頂鳳台,並不見有龍棲於臺上。哼,蕭史這個傢伙,六年了,還在玩隱身合奏。就那麼喜歡文藝?
我搖搖頭,登上樓頂,卻撞見蕭史和弄玉,一對璧人,相互依偎,眼波流轉着柔情蜜意,嘴對着嘴兒,如膠似漆。我的臉上刷得就發了燙,慌忙避開,可他們已經看見了我。
簫史的臉也一下紅了,他迅速地同弄玉分開,我打量簫史,他沒有穿那身羽冠鶴氅,反倒是一身錦衣,好似個貴公子兒。
“你怕什麼,是文贏又不是外人!”弄玉卻一點也不尷尬,六年不見,她已經及笄,出落得亭亭玉立,國色天香“再說我們都已經是夫妻了。”弄玉說着,衝過來一把抱住我“文贏,父王終於把你放出來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