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妃認出了紅拂卻沒有點破。她相信紅拂肯定在更早的時候認出了自己,沒主動過來相認,或許就是考慮到這其中的尷尬。
她對紅拂一向沒什麼惡感,也談不上有什麼好感。當初和紅拂、羽裳一起住在唐國公府李智雲的院子那會兒,自己還是跟紅拂更能說得來些,但也僅此而已,如今紅拂仍是李智雲的媳婦,而自己卻成了皇妃,大家從來都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爲謀。
按道理她此時應該站在高陽公主的立場上與紅拂一家四婦敵對,但是她沒有這樣做,原因有兩個:
第一,她自己就是練武之人,而且繼承的是父親傳下的陰氏絕頂武學,近年來雖然勤練不輟,卻仍然趕不上二十年前李智雲的水準,真要是跟李智雲一家結了仇,李智雲得到消息來報復怎麼辦?
第二,她早就看高陽公主不順眼了,卻始終不敢表露出來,如今高陽惹上了李智雲一家,自己正好坐山觀虎鬥,李智雲能收拾了高陽固然解氣,反過來若是高陽治慘了李智雲一家也是樂見其成。
還是那句話,這世界上的後媽就沒有看丈夫和別的女人生出來的孩子順眼的,不論表面上如何曲意逢迎,心裡面都免不了生出怨毒無限。
再說高陽公主,她這一輩子頤指氣使已經習慣成自然,可以說除了當今皇帝之外,她說出話來不論是誰都只能無條件服從,何嘗有過被頂撞、被拒絕的先例?頓時暴怒起來,喝道:“這是哪裡來的四個不知尊卑的賤民?”
說到此處,忽然計上心來,看向辯機喝道:“辯機,你把這四個女人給我轟出去!”
她知道就算借給辯機一百個膽子,辯機也不敢勾引宮中的四個娘娘,那麼辯機一定是看上了另外四名民婦,既然如此,就讓辯機親自把四個女人趕出去纔是最高明的手段。
這就好像後世現代的女人發現老公在外面養了小三,直接去跟小三開撕的都是沒腦子的女人,不論是打贏了還是打輸了都沒好結果。
打贏了小三,小三就成了弱者,不僅能夠因此獲得丈夫的同情,更能夠引起旁觀者的憐憫,而原配在公衆的眼中卻成了潑婦毒婦,此法殊不可取。
懲治小三的最佳辦法是逼着丈夫當衆去打小三的臉,這樣既能夠一勞永逸地斷絕他們之間的姦情,還能夠博得公衆的同情。
旁觀者必然認爲:你看人家原配,受了這麼大委屈都沒撒潑哭鬧,多麼賢惠善良的女人啊。卻不知那老公回到家裡必跪搓板,因爲他既然當衆打了小三的臉,就意味着他已經屈服於原配的淫威了。
雖然高陽公主不是辯機的原配,雖然這個時代裡不論多高的高僧都沒有娶妻的權利,但是這其中的道理是相通的,女人的心思也是大致彷彿。高陽就是想趁這個機會把辯機的花花腸子徹底掐了,好讓他今後成爲自己一個人的專寵。
如此一來辯機可就做了難,他當然不願意如此開罪這四名婦人,雖然他認爲開罪這四個婦人不會有什麼嚴重後果,但是今後再想一親芳澤就沒有可能了,所以他有些猶豫。
高陽知道辯機是怎麼想的,見狀就催促道:“辯機,我把你當做此間的主人,所以才讓你趕人,這是給你臉呢,你不想接着麼?你要是不接,我可讓我的人出手了!到時候你也別想有什麼好果子吃!”
就在這時,蕭昭容也即蕭美娘就勸了高陽一句;“高陽公主息怒,她們是民婦,不懂規矩禮儀本屬正常,你身爲公主何必跟她們一般見識?”
然後又對尤翠翠說道:“要不你們四個就先離開這裡吧,想算命明天再來。”
沒等尤翠翠四女說話,高陽已經怒道:“蕭姨娘你這是怎麼說的?這樣的女人你怎麼能讓她們明天再來?她們配在這長安城裡居住麼?趕緊滾出去,有多遠滾多遠!終生不許踏入長安一步!”
其實這會兒高陽已經打算好了,只要辯機把這四個女人轟出去,就派手下人在後尾隨,找一個僻靜的地方直接砍了腦袋永絕後患,這不止是爲了防止這四女再跟辯機有什麼聯繫,更是因爲妒忌尤翠翠的容貌。
怎能容許天底下有這樣美貌的女人存在?殺不了蕭美娘還殺不了你們四個民婦麼?
紅拂終於開口了,淡淡說道:“本來我們姐妹早就想走了,就沒打算再算什麼命,這天底下也不是隻有辯機大師一個人會算命,我們找袁天罡和李淳風也找得着。只是因爲不忍辜負這位蕭娘孃的一番好意,所以纔來到這內禪房……”
說到這裡她的語氣突然變得強硬起來:“沒想到這長安城居然還有如此霸道的人物,想要強行揭我們面紗還不算,還要把我們趕出長安城,怎麼着?聽你這意思,是不是大唐的疆土都不容我們姐妹立足了?”
高陽已經驚愕了,這四個民婦是瘋了麼?還是不知道我高陽是什麼身份?怎麼還敢如此說話?當即說道:“就是不許你們立足了怎地?你倒是提醒我了,把你們逐出長安還遠遠不夠,老孃就是要把你們趕出大唐的屬地,怎麼着?你敢不服麼?”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雙方就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了,除了陰妃以外,其它婦人就都用憐憫的目光看向紅衣婦人和她的三個姐妹,這家人算是完了,不管她們的丈夫是誰,都不可能具備抗拒高陽公主怒火的實力。
然而那紅衣婦人卻始終不曾站起身來,就這麼端坐不動,冷冷說道:“不服?我們家的姐妹從來只服一個人,那就是我們的夫君,至於他人……也莫說是你,就算是你父親來了,也沒資格問我們服不服!”
這話一出口衆人可就都驚了,因爲這話已經超出了算命與否和戴不戴面紗的糾紛,這是對皇權、對皇帝的大不敬啊,這是要殺頭的好吧?
果不其然,高陽聞言立即嚷道:“反了反了!沒想到在天子腳下居然隱藏着如此大逆不道的反賊!來人啊!”
她這一聲“來人啊”喊出來,外面倒有十幾個聲音立即響應:“屬下在!”
她這樣的身份在京城裡行走,身邊不帶十幾個保鏢如何能顯出權勢威風?所以在戰爭平息之際,她很是在軍中尋了些許猛將留在長安,做她的專職保鏢。如此配置在滿朝文武百官的夫人裡面屬於獨一例,皇帝也曾有所耳聞目睹,但基本視而不見,算是默許了。
“進來把這四個民婦拿了送往大理寺審問,看看是屬於哪一路反賊的餘孽!”
高陽一句話就把紅拂四姐妹定了性,屬於反革命罪,按照這個罪狀審理,不論四人是否招供,早晚都沒活路,更何況很有可能會被屈打成招。
門外的保鏢們早就聽見裡面的氣氛不對了,只是先前高陽曾經吩咐過,未經她呼喚,任何人不準進入辯機禪師的內禪房,所以只能當做沒聽見。但是此刻既然公主呼喚並命令拿人了,這些人當然立即執行,也不知是誰一腳踹開了禪房大門,呼啦啦衝了進來。
爲首一人問道:“公主,是哪四個?”
雖然保鏢們都知道高陽要抓的是哪四個,但是這種事必須當面問清楚,不然萬一高陽改了主意倒黴的就變成了自己。
高陽一指紅衣婦人道:“席君買,就是這紅衣裙婦人還有她身邊的三個,都抓了。”
席君買原本是唐軍中的一員驍將,官至果毅都尉,是個六品武官,原本名不見經傳,在大唐的武將中排在千名之外。但是在三年前吐谷渾內亂之時,他率領一百二十騎唐軍擊潰吐谷渾丞相統帥的萬餘名勇士,幫吐谷渾平定了內亂,一戰成名。因此進入了高陽的視野,當府兵解甲歸田時就把他留在了長安。
席君買一身武功絕非尋常,否則也不可能率領一百二十名騎兵以一當百擊潰一萬多名精於騎射的吐谷渾騎兵,此刻看向紅衣婦人說道:“我不想跟女人拉扯,但是我的兄弟卻未必如此,所以你們四個最好主動跟我走。”
紅拂看了看席君買,緩緩道:“我看你還算懂點禮數,也罷,就給你留個面子,其它人都給我滾出去!”
她這話可不是嚇唬人,更不是威脅,而是命令,隨着“滾出去”三字出口,紅紅的衣袖陡然揚起,同時身邊三名婦人也頭擡臂揮袖,四條手臂之間瞬時颳起一股狂風,將席君買身後總計十二名保鏢悉數捲起,翻翻滾滾地飛出門外。
“擒龍控鶴?”席君買是行家,頓時愣在當場。
擒龍控鶴也是有講究的,要看擒的是誰,控的是誰,能夠隔空擒控不會武功的常人是一個檔次,能夠擒控武林高手是更高的檔次,他自然知道自己十二名夥伴都不是弱手,卻被人家四個婦人直接扔了出去,這四名婦人的武功厲害啊!
席君買一雙細長的眼睛在紅衣婦人的面紗上盯了許久,然後轉身看向高陽說道:“公主,屬下不是她們四人的對手,無法捉拿她們,還請公主降罪。”
“什麼?”高陽不會武功,聞言頓時怒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養了你們這麼久,第一次讓你們出手,你們就是這樣辦事的?”
席君買也不爭辯,再次施禮道:“末將無能,請公主降罪。”
不行就是不行。行家一出手就只有沒有,只看這四人的功力,無所謂招式不招式了,自己肯定打不過人家聯手,即使是單挑也只有用刀與之對殺才有三分勝面,但是高陽下達的命令卻是捉拿而非殺人。
高陽氣得一跺腳道:“行!你們這幫廢物,老孃算是瞎了眼,挑了些笨蛋來做侍衛……”
不等她說完,紅拂就出言打斷道:“還有你,高陽公主是吧?如果你不想像你那些保鏢一樣滾出去的話,最好自己起身出去,我這裡可是給你留着面子呢,別不識擡舉。”
“行!算你狠!”高陽氣鼓鼓地站了起來,快步走向門口,一邊走一邊惡狠狠地說道:“有本事你們就在這裡等着!”
紅拂輕笑一聲道:“你放心,我們今天還不走了呢,就在這裡住下了,別處哪都不去!”
高陽氣得兩眼發黑,回頭喊道:“席君買,你還站在這裡幹什麼?丟人現眼沒夠啊?快去找我家男人,讓他帶上他那幫狐朋狗友一起來找場子!”
“末將遵命!”席君買隨即大步出門,反倒比高陽先出了禪房。
辯機聽見紅衣婦人說到“今天住在這裡”時不禁大喜,別看高陽能鬧騰,但是早晚她都得回到房家二少奶奶的牀上去睡覺,如此一來自己是不是有機會了?
但是同時他也很是擔憂,生怕這四個婦人捅破了天,導致長安的衛戍軍隊過來抓人,一旦到了那個地步,這四個女人的武功再高也不行了,也不要說衛戍大軍來到,就是長安皇宮中那些保護皇帝的高手過來、也不是她們能抵抗的。
正糾結時,卻見紅衣婦人紅袖再揮,露出一隻白皙的玉手,往房門處一招,那禪房門無風自動,就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拉了回來,關了個嚴嚴實實,卻聽她說道:“好了,現在都清閒了,辯機大師,你來給我們姐妹四個算一命吧。”
辯機連忙點頭道:“好,不知女施主所求何事?是想算你們自身的前途未來呢?還是其它什麼事情?”
紅拂道:“我們姐妹四個只算一件事,那就是十幾年前我們夫君離開我們去了仙界,一去不回,而且至今杳無音訊,我們想請大師幫我們算一算,他可曾遭遇危險,何時能夠返回?”
“啊?”辯機聽了這話心頭就是一哆嗦,臉都嚇白了,合着這四位是仙人的妻子啊?怪不得敢頂撞高陽,這仙人的妻子自己如何敢泡敢撩?
但轉念又想,最近這十幾年正是玄奘取經的日子,沒聽玄奘說這十幾年裡有誰昇仙啊,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人間但凡有人飛昇仙界,就算飛昇之人本人有意低調,他的親友和熟人也會拿這事作爲炫耀的資本,怎會有默默無聞之理?
莫非這四個女人的丈夫是騙了他們?嗯,很有這個可能!
爲了寫好《大唐西域記》,爲佛門樹立崇高形象,唐僧把自己和孫悟空、豬八戒、沙僧以及白龍馬瞭解的三界掌故以及近聞都告訴了辯機,任其摘取選用融入書中,所以辯機對三界的瞭解的確是世人之中最充分的。
所以這四個女人的丈夫一定不是仙人,一定是有什麼難言之隱,說不定是練功走火入魔了,需要去某處閉關修煉,卻又唯恐妻子熬不住歲月不守婦道,所以編出來這麼一個昇仙的謊言來嚇唬妻子和那些對他妻子圖謀不軌的人。
什麼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辯機就是這樣,他自己就是圖謀不軌的人,所以他覺得四個女人的丈夫是爲了防止他的不軌。
不管怎樣,先騙一騙試試吧。這一刻辯機絞盡腦汁,設計如何將四女騙到手,心思傾注之時,嘴裡就下意識地問道:“你們的丈夫姓什麼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