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句話,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不懂武功或者武功平平的看客們只憑他們樸素的物理觀就能認識到薛丁山這一手的難度所在。而人們之中那些武林高手甚至是絕頂高手所能看出來的東西就更多、更具理論性。
通常武者擊打目標,以擊打大號的沙袋爲例,不同的擊打效果代表着不同的武學境界,可以分爲四種情況討論。
第一種情況:拳中沙袋而沙袋不動,說明武者的打擊力極弱,無法撼動沉重的沙袋。這樣的攻擊是無法對目標構成傷害的;
第二種情況:拳中沙袋,沙袋蕩飛,說明武者的打擊力較強,以致於沙袋悠盪。這種情況能夠對敵人造成一定的傷害,但是從效率上來講卻有浪費功力的嫌疑,因爲打擊力在目標蕩飛的同時會被卸去一部分;
雖然往往這種情況也能導致對手嘔血受傷甚至死亡,但終究是浪費了一部分功力,所以這種情況意味着武者的攻擊境界並不如何高明,除非他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力量可以浪費則另當別論。
第三種情況:拳中沙袋,沙袋不動,但是拳頭穿透了沙袋錶面打進了沙袋之中,這就意味着武者不僅擁有較強的打擊力,而且擁有較快的出拳速度,真正掌握了殺傷的本質,即他的攻擊真正形成了殺傷力;
這一種情況的境界已經很高了,但仍不是最高,因爲拳頭在穿透目標表面的過程中仍有一部分勁力被目標表層以及內在的組織消耗掉了,從效率上來講未臻圓滿。
第四種情況表面上與第一種情況相同,都是拳中沙袋而沙袋不動,沙袋的表面也沒有破損,但是沙袋裡面的某部分砂子會在擊打者毀滅性的內力作用下變成齏粉,這纔是通常意義上的攻擊最高境界。
然而此刻薛丁山所展現出來的攻擊卻比第四種境界還要高出兩個境界。
首先他使用的是劈空掌力,他的手掌並不接觸鐵錘,而是遠隔一丈之遙進行捶打。劈空掌力作用於錘頭的內部是一定的,這就比上述第四種情況高出了一個境界;
其次是他在做到上述內容的前提下,還設法保證了鐵錘下面豆腐的完好無損,這不僅意味着他的每一掌掌力都作用在錘頭內部、絕無半點外溢,而且他給出了一道“墊力”,托住了錘頭不致下沉,也就是說這錘頭從頭到尾都沒有壓到豆腐分毫,且不論他是如何做到的這一點,只說這一點的難度何其巨大!
這就等於是一拳打到沙袋上面,沙袋非但不往後飛,反而向前飛一樣——如果單純只是想要讓沙袋往前飛也不算難,難就難在你同時還要給出近乎全部的力道去摧毀沙袋的內部結構,這是互爲矛盾的兩個力道,如何能夠施展出來?
衆高手自忖難以望其項背。陰妃覺得自己無法做到,武媚也覺得自己做不到。
難怪房遺愛敢提出文比這一建議,出場之人果然都是身懷絕技,一個更比一個匪夷所思,薛丁山這一手看似不如秦懷玉施展的那麼複雜玄幻,卻着實讓人無計可施。
於是人們就不禁會想:就算是李家四婦最終能贏,四場比試裡面也該輸一場吧?不然豈不是大唐英雄全被她們比成了廢物?當下衆人只把目光看向四婦,只等四婦有人站出來表示認輸。
果不其然,此時四婦似已無措,正在彼此面面相覷。
紅拂自忖自己無法做到薛丁山這一手,就把目光看向其餘三個姐妹,卻見尤翠翠微微搖頭,李蓉蓉直接說了句“我做不到”,唯有蘇倩倩呆立一旁沒有任何反應,就問了一句:“倩倩你的意思呢?”
如果蘇倩倩也說做不到,紅拂就會直接認輸,局勢就會變成真正的平局,然後再看己方與樊梨花最後一陣來決定這場文比整體的勝負。
蘇倩倩沒有回答紅拂的詢問,就如同沒聽見一樣。紅拂忍不住輕輕碰了她手臂一下,然而這一碰之下蘇倩倩仍然未有任何反應,這就不對了!紅拂頓時大爲驚懼,倩倩這是怎麼了?被人點穴了?不可能啊!
自打從內室出來之後,蘇倩倩始終都站在自己的旁邊,在房遺愛射箭之前還說過一兩句話,但是後來自己跟房遺愛比射香火頭回來之後就沒再聽她說過什麼話,似乎一直都在沉默。
且不說世上不可能有誰具備偷襲自己四姐妹的能力,就算存在這樣一個人,點中了蘇倩倩穴道的同時也該襲擊自己和李尤兩姐妹,爲何只有蘇倩倩中招?
正想檢查一下蘇倩倩的經絡穴脈是否正常時,蘇倩倩忽然抽泣了一聲,把紅拂嚇了一跳。
沒錯,她就是在抽泣,紅拂甚至能夠看到她面紗下面滴落的兩串淚珠,於是忍不住問道:“你怎麼哭了?爲什麼哭?”
紅拂情急之下這句話聲音大了些,旁邊衆人聽見了就想:這是怕輸才哭麼?
更有人會想,這個身穿白色衣裙的婦人一定內疚的不行,因爲四婦裡面已經有兩個在比鬥中揚眉吐氣了,現在輪到她上場了,她卻無法與薛丁山抗衡,所以才哭了,這是一種愧疚的哭。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卻令衆人啼笑皆非,因爲人們忽然聽見一串笑聲從白衣婦人那裡發出,這下就連紅拂都抓狂了,大聲道:“倩倩你到底怎麼了?爲何又哭又笑?姐妹們都等你說話呢!”
高陽見狀就開始叫囂:“你們四個還能不能比?不能比就趕緊認輸,裝瘋賣傻有什麼用?”
紅拂聞聲忍不住轉頭怒視高陽,說道:“你急什麼?如果我們四姐妹都認爲比不過這一場、就一定會認輸,用不着你在這裡多嘴!”
說這話的時候紅拂已經決定了,不管蘇倩倩是否迴應,都先認輸,然後跟樊梨花比最後一場。
不料蘇倩倩忽然打了個哈欠,宛如從夢中醒來一樣說道:“紅姐怎麼了?我剛剛做了個夢,耽誤比鬥了嗎?”
餘者李家三個媳婦盡皆哭笑不得,這麼激烈的比鬥過程裡,你居然睡着了,而且是站着睡的,你這心得多大?
紅拂道:“倒是沒有耽誤,我這不是等着你呢,這一場你能不能跟薛丁山比試?對了,剛剛你沒看見他打鐵吧?”
說罷就把薛丁山如何在一塊豆腐上面把鐵錘頭打成鐵皮描述了一遍,蘇倩倩靜靜聽完,然後在衆人的目光中點了點頭,不屑道:“他就這會兩下子嗎?如果他只會這個,那就是雕蟲小技而已,我來跟他比!”
包括李家三婦在內的衆人聽了這話立馬都炸了鍋,人們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她是這麼說的嗎?薛丁山的絕世神功在她嘴裡成了“就會這兩下子”,還是“雕蟲小技”?
高陽第一個懟了過來,叫道:“你是在說夢話呢吧?睡糊塗了?”高陽的話引起了衆人一陣哈哈大笑,的確,這白衣婦人如果不是在說夢話,那就是真瘋了。
蘇倩倩卻沒有在意衆人的鬨笑,而是款款走入場中,指着場地中心的笸籮說道:“這塊豆腐是假的。是不會被打壞的!”
“啊?”衆人再次轟動,高陽更是跑到了笸籮旁邊,用手輕輕捏下一塊豆腐來放進了嘴裡,咀嚼兩下嚥了下去,而後說道:“你這婆娘恁地胡說八道,這不是豆腐是什麼?”
旁觀衆人也都嘻嘻哈哈地搖頭,有人就附和高陽、譏諷蘇倩倩道:“算了吧,別弄這些歪門邪道了,該認輸就認輸,這豆腐分明是真的,拿來的時候還冒着熱氣,我都看見了。”
紅拂等三婦面子上也掛不住了,心中有些埋怨蘇倩倩,你這是真的睡糊塗了還是怎麼?如何可以說出這等荒唐可笑的話來,誰信你啊?
卻聽蘇倩倩說道:“我說這塊豆腐是假的,你們不信是吧?”說到此處一指笸籮旁邊的那柄鐵錘,“不信你們可以過來掄錘砸一下,只要你們能砸壞這塊豆腐一星半點,這場比鬥就是我輸了!”
高陽公主剛剛嘗過一口豆腐,正好就在笸籮的附近,聞言二話不說,拎起錘子來照着豆腐就砸了下去。
只要這一錘子砸壞了豆腐,就是蘇倩倩輸了,既然可以如此簡單的分出勝負,焉有拖延之理?
衆人的目光都隨着那鐵錘的錘頭落下,想象中豆腐被砸碎的畫面還沒出現,就聽見“噹”的一聲大響,宛如砸中了一塊鐵石一般,同時高陽公主“哎喲”一聲丟了錘柄,身體搖搖欲墜,房遺愛一個箭步搶上扶住了她,問道:“怎麼了?”
“嗯……我腰扭了。”高陽哼哼唧唧地說着,任由房遺愛半抱半攙地扶她走回人羣。
衆人再看那塊豆腐,只見豆腐果真完好無損,唯有剛剛高陽掰掉的那一塊痕跡宛在,不禁大感驚奇,這是怎麼回事?
如果高陽公主不曾掰掉一塊吃了,人們還不會如此驚異,就都會認爲這塊豆腐果真有假,可是剛剛大家明明看見高陽吃了一塊,的是真豆腐無疑,這就無法索解了,爲什麼鐵錘砸不動呢?
人們下意識地看向了薛丁山,卻見薛丁山並沒有去研究那塊豆腐,而是盯着白衣婦人在看,看了好一陣之後忽然說道:“不錯,你很有本事,不過我倒要看一看你能把這塊豆腐變到如何堅硬!”
從薛丁山的話語中,人們猜到了事情的真相,那就是這個白衣婦人不知用了什麼方法,把這塊豆腐的質地加固成金石一樣的堅硬。是使用內力麼?
場中的高手大致瞭解這世上有一種防禦方式,叫做聚氣成罡,說白了就是使用真氣外放形成一道氣牆。但是白衣婦人的手段卻不想是佈設了一道氣牆在豆腐上面,因爲即使是在豆腐上方佈設氣牆,也不會改變豆腐的質地,那麼剛剛高陽掄錘砸擊的時候就不會出現那樣一聲金石交鳴。
於是人們看向白衣婦人的眼神也都變了,已經沒有人會認爲這個婦人是睡糊塗了說些夢話,人家是真有辦法,纔敢那麼說的!
紅拂等三女也是又驚又喜,而且對此很是疑惑,蘇倩倩什麼時候練就了這樣一門神奇的本領?從前怎麼不知道?
不論是紅拂的蕭史乘龍,還是尤翠翠的五虎通天,在她們四姐妹之間都不是什麼秘密,雖然這的確是她們的獨門絕技,但是其他姐妹總歸是有所瞭解的,可唯獨蘇倩倩此時玩出來的一手從未有人知悉。
衆人矚目之中,薛丁山走上前來拎起了高陽丟下的那柄錘子,紮了個馬步,雙手執柄舞動了幾下,衆人便覺得周遭氣氛變得壓抑起來。
場中的絕頂高手卻知道這是薛丁山已經錘頭上灌注了無上巨力,只看他這一砸結果如何。
忽聽薛丁山暴喝一聲:“開!”
隨着這聲“開”,只見他雙臂將大錘高高掄起,以泰山壓頂之勢砸向了那塊豆腐,只聽得又是“噹”的一聲巨響,這一聲響比之剛纔高陽那一聲大了不知多少倍,只震得每個人的耳朵裡嗡鳴不斷。
人們再看豆腐,眼力好的人可以看見那塊豆腐的中心部位也即鐵錘砸擊的位置,顯現出了一個凹坑,但隨着鐵錘頭往上揚起,這個凹坑瞬間恢復了原狀。
豆腐仍然完好如初!
薛丁山把錘子往地上一扔,深施一禮道:“薛某技不如人,這一場是我輸了,敢問你這是什麼功夫?如何能把一塊豆腐變得堅逾金石?可否見告?”
衆人對薛丁山的認輸並不感到意外。這是很簡單的道理,即使不懂武功之人也能想得清楚:既然能把一塊豆腐變得比金石還要堅韌,那麼白衣婦人一定更能夠在這塊豆腐上把鐵錘頭打成鐵皮,因爲她根本不怕豆腐受到損傷。
卻聽白衣婦人笑了兩聲說道:“告訴你也無妨,這一手功夫就叫做指地成鋼!”
“啊?”一直在一旁忐忑不安的辯機和尚突然驚呼出聲,問道:“莫不是懼留孫佛的指地成鋼術?”
辯機當然知道西天諸佛裡面有一位過去佛懼留孫,練就一手精湛的指地成鋼術,專破各類地行之法。
他這麼一問,衆人眼裡這位白衣婦人的形象可就高大了起來,怪不得人家不怕高陽公主,合着人家會仙術!會仙術的是什麼人?那一定是神仙中人啊!神仙中人怎麼可能懼怕人間的權貴和高手?
蘇倩倩聽到了辯機的詢問,卻不回頭,似乎很不願意跟辯機說話,良久纔看向薛丁山說道:“我這門指地成鋼並非神仙法術,而是實打實的武功,是使用內力改變豆腐的內在結構,再多就不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