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瑾見三人回來叫了小丫鬟將七公主帶去客房休息, 然後便撲通——一聲在顏娘面前跪下了。
顏娘蘇璃大吃一驚,趕忙上前扶他,蘇瑾卻仍固執地跪着, 面色發白, 紅着眼圈。
“大哥,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蘇璃見他這副樣子, 心裡有些發慌起來。
蘇瑾深吸了口氣, 微微哽咽道:“方纔聖上宣我進宮,南寧的密探來報,父親應城主邀請泛舟湖上, 卻不幸落水身亡!”
顏娘聞言如遭雷擊,眼前一黑就要暈過去, 蘇璃趕緊扶住。“大哥, 這消息確切嗎?”
蘇璃震立當場, 以爲是自己聽錯了,南寧離這裡至少有小半月的路程, 隱隱希望是中間消息的傳遞出了錯誤。
蘇瑾搖搖頭:“聖上也是想到這一點,連發兩道密旨都得到一樣的回覆,只怕……”
蘇瑾說着再也忍不住,三人抱在一起痛哭起來。
過了半晌,蘇璃道:“父親仙逝異鄉, 還要哥哥前去南寧將他的靈柩請回來。”
蘇瑾正要答應, 只見小廝拿了一封加急信進來, 卻是大伯蘇翠山寫來的, 信上說他剛到南寧便得知了這個噩耗, 打算扶了靈送弟弟回來。
三人商議了一陣還是決定讓蘇瑾沿着官道去迎一迎,顏娘母女在家佈置靈堂和通知各位好友。
蘇瑾與蘇翠山十日後到了京城, 後面用一輛大馬車載着蘇父的棺槨,母女倆見後又是大哭一場。
蘇青山爲人隨和,生前又得聖上看重,因此前來奠祭的同僚不少,吳逸陽也帶了吳浩然來給好友上一炷香。
蘇璃與顏娘穿着麻布孝服守靈,蘇瑾則在前院招呼賓客。
吳浩然看着蘇璃蒼白的小臉,眼睛紅紅的,與往日的文靜不同,卻有一種楚楚動人之色,心下一陣憐惜:“人死不能復生,蘇小姐還請節哀。”
蘇璃淡淡道:“多謝吳公子關心!”
“聖旨到!”常樂又尖又細的公鴨嗓打破了靈堂肅穆沉重的氣氛。
顏娘與蘇璃對視一眼,不知皇帝這時候下旨是何意思,腳下卻是不停,與一衆賓客在前院跪下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通政司參議蘇青山,蕩平流寇,明德有功,因公殉職,益顯臣節,追封平安侯,有子翰林院編修蘇瑾,年少有德,才名遠揚,天惠聰穎,不辭辛勞,於是夜仍不忘問問大事,朕心甚慰,特封爲正四品左通史,望無辜朕之嘉許,得報社稷,欽此。”
蘇瑾垂首平靜地接旨謝恩。身後跪着的衆位大臣卻是面色各異,心裡想的卻是同一件事。
蘇青山活着的時候官位不高,明德帝卻對他青眼有加,想不到死了還被追封一個平安候,連兒子都得到廕庇,看來蘇家在皇帝心中果然不同。
直到第三日晌午蘇父的棺槨才被下葬到郊外蘇家的祖墳。
府上出了白事,對皇甫明嵐這樣的皇親而言自然是極不吉利的,蘇瑾得到消息的第二日便將她送回宮裡。
小姑娘看着他憔悴憂鬱的模樣有些心疼,又想起自己三歲的時候也死了母親,雖說有太后疼愛着,到底不比有孃的孩子,心頭一陣酸楚,不管不顧地撲在他懷裡大哭了一場。
蘇瑾僵着身子,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看她哭得像只小獸一般聳動着肩膀,嘆了口氣,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畢竟只是一個十一歲的孩子。
蘇璃睜眼躺在牀上,雖然感覺很累,卻一點也睡不着。
蘇父不是個擅長表達的人,對蘇瑾十分嚴厲,希望他成爲一個正直出色有擔當的男子,對她雖然稱不上寵溺,但他看自己的眼神卻是極度疼愛的。
她清楚地記得自己剛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爹爹慈愛地撫了撫她剪得齊整的額發,說她受了驚嚇,也記得她在上官家捱打時爹爹眼中的無比心疼,他說今日之痛,蘇某畢生難忘!
蘇璃的眼睛又溼潤了,她坐起身,穿戴整齊,推開門,今天的月色很好,清清冷冷的,隔壁大哥的房間亮着昏黃的燈火,蘇璃輕輕叩了叩門,蘇瑾見到她有些驚訝,卻還是將她讓進了屋。
蘇瑾給她倒了杯熱茶。
蘇璃雙手捧着不喝,屋子裡靜悄悄的,兩人都沒有說話。
“哥哥,你知道爹爹的死不是意外。”蘇璃看着杯中清亮的茶湯,“爹爹本是江南人士,深諳水性,又怎會溺水而亡?”
蘇瑾聽她如是說一點也不意外,他知道妹妹聰慧過人,如何想不到這一點。
“爹爹這次南下並不是簡單的巡視對不對?”蘇璃將茶杯緩緩放下,盯着自家大哥的眼睛。
蘇瑾眼中閃過一絲掙扎,他知道父親南下名爲巡視,實則徹查災銀被劫一事,也知道他一直替聖上秘密管理着暗門,掌握着整個大祁官員的私密,助皇帝牢牢掌控政局。
更知道聖上前日的那道聖旨是想讓自己繼承父親的衣鉢,讓蘇家繼續執掌暗門,朝堂上的水太深,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經完全淹沒在裡面了。
但他不想讓蘇璃也牽扯進來,他希望自己唯一的妹妹能夠像普通人家的女孩一樣在自己的保護下一生無憂,可是望着她古井無波的眼神,聽着她清冷的聲音,他知道自己不說出個子醜寅卯來是糊弄不過去了:“不錯,父親此番南下其實是爲了替聖上徹查災銀被劫一事。”
蘇璃微微有些驚訝:“可是被灕江水寇劫去用於救濟南寧百姓的災銀?”
“不錯,灕江接連數月洪澇,淹死了不少沿岸的百姓,沖毀房屋良田無數,聖上於一月前令戶部下撥白銀三十萬兩救災,卻在橫渡灕江時被埋伏於水底的水寇連船帶銀劫去,不知所蹤。”
“聽聞這三十萬兩銀子聖上調撥五百御林軍護送,這是有多少水寇竟然能夠力敵聖上親衛,將一個船隊的官銀擄去?”蘇璃眼中似有深意。
蘇瑾聽她這樣說卻是着實吃了一驚,自從在上官府被杖責以來,妹妹變得更加沉穩,心思也更加縝密,最讓他意外的是似乎京城裡很多事情都瞞不過她的耳朵。
“別亂想了,我已經向聖上奏請南下接手此事,過幾日便動身啓程!”蘇瑾像從前一樣伸手捏了捏妹妹的包子髻溫聲道。
蘇璃聞言大驚急道:“不行,大哥,這件事太危險了,爹爹他……已經因此而丟了性命,絕對不能讓你再去冒險了。朝中官員甚多,交給大理寺去調查最是穩妥。”
“聖上已經同意了我的決定,君無戲言,斷無再收回成命的可能,而且父親的事我如何能放心交給別人?”
“可是……”蘇璃還待再說,卻被他柔聲打斷:“好了,大哥會小心的,而且聖上這次打算派一支隊伍的御林軍沿路護送,定不會再有什麼意外的。”
蘇璃站在窗口,看向窗外清泠泠的月光,她沒有辦法說服蘇瑾,卻連一個商量的人都沒有,顏娘只怕還不知道這件事情,蘇璃突然很想念皇甫明軒,想念他灰色的眸子,沉靜的嗓音,還有身上淡淡的安息香。
三個月風餐露宿的軍旅生活讓皇甫明軒的嘴角眉間多了一絲風霜和沉澱,從一個清俊雅逸的貴公子蛻變爲果敢堅毅,身姿挺拔的三軍將領。
三個月前,他帶着一萬精兵來到豐裕關外,安遠仗着自己資歷深厚絲毫不將他這個毛頭小夥放在眼裡,坐在軍帳中悠閒地喝着燒刀子,只叫一個副將站在城樓上傲慢無禮地與他喊話。
皇甫明軒面無表情地一言不發,抽出背後的白羽箭,挽弓,精準地將那副將的頭盔射了下來,把那人嚇得當場跪下了。安遠再不敢託大,趕緊帶了衆將士開關門迎接。
林放與雲採站在隊伍裡見到他自然很高興,當晚便到帳中拜見,皇甫明軒見兩人面上雖有疲憊之色,卻沒受什麼傷,心下稍安,又細細詢問了兩軍交戰的情況。
雲採利索地將安遠如何消極怠工,一味埋怨京中不加派援軍導致兵力不足,手下將士也都懶散怕死的很,平寧侯一人率領五萬精兵苦苦支撐的現狀告訴了皇甫明軒。
皇甫明軒聽後皺了皺眉,第二日親自在軍中巡視一遍,看到聚衆賭博喝酒的當即下令抓起來,在所有人面前施以車裂之刑。
安遠和麾下的士兵雖見慣了死人,也被他凌厲的手段驚得面色慘白,汗溼緇衣,再不敢輕視託大,恣意妄爲。
三個月裡,兩軍數次對戰,皇甫明軒也見到了這個用兵詭奇,武藝過人的元族十三皇子拓跋元弘,身高八尺,劍眉星目,挺鼻薄脣,彷彿神袛一般騎馬站在元族將士中間,渾身散發着濃烈的戰意,皇甫明軒眼中當時就流露出一絲激賞和興奮:這是一個強大的對手。
整治了安遠的軍隊,皇甫明軒與平寧侯,振威將軍等人商議幾個晚上初步制定了作戰方案,雖沒有一舉將元軍打回白山嶺,卻挽回了節節敗退的局面,使得軍中士氣高漲。
安遠一開始雖有不服,然而事實勝於雄辯,在大祁軍連打了四場勝仗以後,親自去山坳裡砍了荊棘,脫了鎧甲,負在背上,跪在皇甫明軒帳外請罪。
十一月的漠北氣溫低到零下十幾度,皇甫明軒穿着暗青色玄鐵鎧甲研究案几上的布兵圖並不理會外面的安遠。
“蘇青山死了?”聽到手下探子的彙報他猛然擡頭。
“據說是與南陽城主遊湖時溺水而亡。”皇甫明軒眸色轉深,左手習慣性地輕叩案几:“父皇那邊有什麼動靜?”
“蘇青山之子蘇瑾被封四品左通史,自請南下,接替其父繼續調查災銀被劫一案。”皇甫明軒面色不變,只頓住了左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蘇青山的死是個意外,但一切都依照着他原先的計劃進行,蘇瑾繼承父親的衣鉢,接管暗門,替他收集情報,培養死士。
只是想到一直放在心裡的那個小人兒,疼愛自己的父親去世,也不知會難過成什麼樣。
皇甫明軒嘆了口氣,讓人將安遠叫進來。
後者一進門,攙扶着的人手一鬆,撲通一聲又跪下了:“四殿下,吳潛知錯,還請殿下責罰!”
皇甫明軒看到他絡腮鬍子上掛着的碎冰渣,搖了搖頭,讓人扶他到一旁靠近火盆的虎皮墊子上坐下,親自拿了毯子給他蓋上,慌得吳潛掙扎着就要起來,卻被他及時按住。
“吳將軍言重了,明軒雖自恃武功不弱,但打仗靠的並不是匹夫之勇,即便看過幾本兵書也不過紙上談兵,實戰經驗不足。前些日子的幾場勝仗不過是有平寧侯與將軍你的協助罷了,根本不值什麼。”
吳潛自是知道若不是眼前之人提出利用堅冰反射雪光,導致元軍視線不清,我軍才得以趁勢予以重擊,殲敵兩萬,繳獲兵器馬匹無數,現在聽他說得這般謙虛,還將功勞全數歸到自己和平寧侯身上,當即羞得滿面通紅:“殿下這樣說,真是要羞殺卑職了!此次抗敵吳潛唯殿下馬首是瞻!”
有士兵將安遠將軍吳潛雪地負荊請罪的事告知平寧侯,年過六十的老侯爺不住點頭。
這位四殿下確實有勇有謀,也識得人心,僅僅三月便收服了剛愎自用的安遠,他一來不僅挽回了敗局,甚至還將元軍打退到十里以外去,只怕現在八萬將士心中無一不心悅誠服,唯他馬首是瞻的,白老爺子要是知道外孫如此出色,必定老心甚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