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7章 前因後果
省城,長江賓館。
不同於後世參照國際酒店規則,賓館的級別低於酒店。改開前,內地的旅店基本上都是以賓館或招待所命名,大的叫賓館,小的是招待所。
只有極少數沿海地區、或從民國時期就存在的老店,纔會以酒店或飯店作爲後綴,所以這時候的賓館並不代表檔次低,只是命名習慣不同而已。
作爲全省最好的酒店,這裡理所當然被指定爲接待外賓的涉外酒店單位。
但是在陳凡看來,其實也就這樣,房間裡面的硬件設施還比不過文化宮招待所,只是地盤更大、環境更好、服務更優,裡面的工作人員全部按照部委要求的“涉外服務標準”執行。
比如見到客人要問好,每天都要打掃房間、不能隨便亂動客人留在房間裡的東西、客人有合理要求必須及時解決、……
其實還比不上後世隨便一家星級酒店。
時代自有客情如此,倒也不用強求。都是社會的主人翁嘛,有點傲氣也能理解。
所以現在陳凡杯子裡沒水了,就只能自己倒。
這裡是賓館裡面的一間中型會議室,格局和政府單位的會客室差不多,地上鋪着厚厚的地毯,沒有會議桌,只在周圍擺一圈單人沙發,每兩個沙發之間有一個茶几,茶几上擺兩杯茶。
就好像雙邊領導會談一樣。
此時坐在主方首位的,是省裡某位主管統戰的大佬,在他身旁,依次坐着宣傳部、統戰部、文化部領導,再就是何青生和陳凡。
何青生還是沾陳凡的光,才能混進來,否則都沒資格擠進這裡。
而陳凡雖然是今天的主角,卻暫時只能敬陪末座。
沒辦法,聽說上面對統戰工作的重視又加強了,即便是普通華僑回國,也有專人陪同辦事。如果是有一定社會地位的外賓,比如高橋英夫這種,就需要幹部出面,上次就是趙科長陪同高橋去尋親。
更加重視統戰工作之後,當陳凡“舅舅”找過來的時候,這位據說在紐約律師協會擔任要職的紐約資深大律師,自然成了省裡、乃至統戰部最重視的統戰對象。
陳凡對此表示有點心虛。
律師誒,最喜歡也是最會找證據的職業之一,不會要求重新調查自己的來歷吧?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將目光投向與大佬“相談甚歡”的“舅舅”。
大約50歲左右的年紀,一米七的身高,上身是一件米黃色Polo衫,還是前幾年擊敗Lacoste,成爲世界第一Polo衫品牌的Ralph Lauren。
品牌logo就是騎着馬揮舞馬球棍的那個。
這可是美國精英階層最喜歡的品牌之一,價格不菲吶。
不過相比之下,他腰間那條H皮帶,更加引人注目。
可能從大佬到何青生,有一個算一個,都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可是陳凡清楚啊。
不動聲色地咂咂嘴,再往下看,是一條褲腳放大、類似喇叭褲的西褲。
這也是今年美國最流行的時裝款式,如果他穿着西服,那西服應該有高高的墊肩、上半截部位非常寬鬆,到了腰部收窄,然後在下襬處又放寬,好似一朵綻開的鮮花。
如此搭配起來,便是一套最流行的西服。
(這種)
腳上不用說,自然是一雙油光鋥亮的黑色皮鞋。
就這身打扮,妥妥的精英人士。
這次他過來,並不是自己獨行,而是帶着家人一起。
他旁邊那位、似乎還帶着幾分舊時代氣質的中年婦女,穿着一身套裝,身上沒有過多的裝飾,只在手腕上戴着一塊精美的女士手錶,這位便是舅母了。
舅母不是律師,卻是一名“媒體人”,供職於WETM-TV,即美國紐約廣播電視臺,也是美國NBC(美國全國廣播公司)的前身紐約廣播電臺、後來轉型的電視臺,如今是NBC在紐約的電視臺成員。
由於美國廣播通信立法規定,全美並沒有統一的電視臺,而是由多家地方電視臺組成的廣播電視網,所以事實上這家WETM-TV可以視同爲NBC。
看她的打扮氣質,應該不是下層員工,至少也是個中層經理,就是不知道負責什麼部門。
除此之外,她還是紐約時報的特約撰稿人。
反正從另一個白人老外對他們兩夫妻的態度,就能說明很多問題。
再過來是一個應該不到20歲的少女,襯衫、牛仔褲配運動鞋,安靜地坐在母親旁邊,只是眼睛不斷往陳凡這邊瞟。
正好與陳凡打量的視線碰上,兩人都相視一笑。
陳凡抿着嘴微笑,心裡暗暗評價,果然在那邊生活的人大部分都很外向。
至於最後兩個白人,剛纔見面的時候介紹過,一位是美國駐京城聯絡處的副聯絡員,也是對舅舅兩口子十分熱情的那位。另一位是舅舅的助理,同時也是一名律師。
會談的時間不短也不長,半個多小時,先由我方大佬發言,陳述了我國當前的相關政策,尤其表示歡迎華僑多回來看看、多與國內的親人交流、多打錢。
咳咳,打錢沒那麼直接,大約就是國內物產豐富、質量上佳、且能解思鄉之苦,不妨多買一些……這類意思。
周正東大律師【James·chow, esquire(本來是先生、紳士的意思,在美國是大律師專屬尊稱、不分男女)】先對國內的熱情接待表示感謝,對國內相關政策的變化表示歡迎和讚賞,同時表示樂意將國內的真實情況帶回去、與海外廣大華僑分享,並希望與國內有更多的交流。
陳凡大概總結了一下,就是好話一籮筐,半點實惠也冇。
果然是律師,講話滴水不漏,沒一點實在的。
不過場面倒是灰常融洽,充分展現了雙方成熟的政治素養。
會談結束,省裡的領導也不拖泥帶水,與周正東握手告辭。
其他人也都跟着他身後離開。
何青生拍拍陳凡的胳膊,小聲說道,“放輕鬆點,有事說話。”
陳凡抿嘴笑了笑,將他送出會議室門,等他們走遠之後,才轉身進去。
兩個老外跟周正東打了聲招呼,隨後對着陳凡友好地笑了笑,也跟着出去。
最終只有他們“一家人”留下來。
直到大門關上,周正東才呼出一口長氣,雙眼注視着陳凡,徑直走過來,第一句話就是,“聽說你把出生日期,改到了臘月初一?”
陳凡眨眨眼,遲疑了兩秒,“啊,對。”
周正東儘管努力壓抑情緒,可眼眶已經有點泛紅,他感慨地點點頭,“好孩子、好孩子。”
陳凡抿着嘴,不知道該給什麼表情。
之前朱公安拿着陳凡的檔案去找他的時候,就跟他說過,臘月初一是陳凡母親的生日,按照檔案記錄,他自己的生日應該是正月14。
可是他自己的生日確實是臘月初一啊,便堅持沒改,沒想到,現在讓找上門來的舅舅破防了。
周正東調節好情緒,擡起頭繼續說道,“你出生的時候,我與你母親還經常通信,她說了很多關於你的事情,只是……”
剛調好的情緒,又有些不連貫了。
周亞麗立刻走過來,挽着他的手臂,“爹地,還是坐着說吧。”
周正東點點頭,轉身走到剛纔自己的專屬位置上坐下。
這回輪到陳凡“牛逼”起來,直接一屁股坐在剛纔大佬坐過的位置,……還不忘把自己的茶杯端過來。
他也不知道聊啥。
如果是聊別的,不拘天文地理、琴棋書畫、山醫相卜、數理化生、……他都能接上話來,絕不會讓話掉地上。
唯獨這親情,抱歉,穿前和穿後都不熟。
便只能乾咳一聲,提着茶几後面的熱水壺倒水。
看到陳凡這個樣子,周正東滿意地笑着點點頭,又轉頭瞟了一眼自己的女兒,嘴角微撇,似乎有些嫌棄的樣子。
周亞麗噘噘嘴,她在家裡可不用幹活兒,倒茶這種事,確實從來沒碰過。
陳凡倒好水,將水壺放到一旁,見三人還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便咧嘴笑了笑。
周正東看着他,眼裡帶着幾分哀傷,等他坐下來,才嘆着氣說道,“你和你母親長得很像,只是她更柔和一些。”
隨即靠在椅背上,兩眼沒有焦距看着前方,慢慢說着當年的事情。
陳凡聽得很認真,只是表情一直繃着,顯得有些嚴肅。
簡單點說道,就是周家祖籍在東北遼寧,商業根基則在天津,當年在東北一帶,也算是夠得上檔次的大地主、大富商,靠着東北的資源、在大碼頭天津和上海經營“北貨”,混得風生水起,身家不菲。
後來東北淪陷,周家也就失了根基,勉力支撐了一年後,發現小六子和老長完全沒有收復國土的意思,周家老爺子不禁萬分失望。
加上當時國內時局混亂,丟了根基的周家,也不想再任人宰割,周老爺子便將心一橫,把所有資產全部甩賣,藉着幾位外國客戶的關係,帶着家人和老僕漂洋過海去了美國。
當時美國是個什麼情況呢?
1929大蕭條都知道吧,牛奶倒河裡的那個,課本上都有。
這場大蕭條一直持續到33年才結束,周家人過去的時候已經是32年,可是這一年依然有200多萬美國人無家可歸,甚至包括因爲大旱三年而破產的農場主、曾經衣冠楚楚的中產階級、乃至於部分小企業主、銀行家、……,總之挺慘的。
這還不是最慘的。
爲了找工作,有人徹夜守在底特律職業介紹所門口、有一個阿肯色州人爲了找工作步行了1500公里、曼哈頓招聘300人卻吸引來5000人,華盛頓州有個傢伙,爲了讓人請他當消防員,竟然跑到樹林裡放火。
都是爲了一口吃的。
而這些統計數據中,竟然還不包括1100萬戶農村人口。
最關鍵的是,這場起源於美國的經濟大蕭條,很快便蔓延到歐洲,……然後成就了一個美術生。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周家一大家子人晃晃悠悠到了美國。
但是面對滿目瘡痍,在周家老爺子眼裡,卻是滿地都是黃金啊!
到處都是便宜的土地、還有不用給錢隨便給口吃的就給幹活的勞動力,原來西方列強也是這麼慘的嗎?!
於是一下子就戳破了周家人對漂泊異鄉的忐忑。
然後老爺子便開始大展拳腳。
他並沒有和許多華人一樣,將目標放在進入美國的第一站舊金山,而是聽取美國朋友的建議,橫穿整個美國,去了當時全美最繁華的城市紐約。
然後開始買地、招人,大幹特幹。
在這個過程中,他並沒有選擇吃獨食,而是深諳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再加上有美國的客戶老朋友友善地給了一些建議,便開始廣交朋友。
小到警察、警長,大到市議員,都是他結交的目標。
等到大蕭條過去,周家也在紐約站穩了腳跟。至於那些結交的“新朋友”,鑑於當時周家的行爲幾乎是雪中送炭,所以在他們重新崛起之後,並沒有選擇翻臉不認人,反而在權力範圍內與周家進行合作、“共贏”。
後來周家在生意場上站穩腳跟,加上這時候子女也漸漸長大,便將小兒子周正東送進紐約大學攻讀法律。
因爲律師是容易突破“階層”的職業,攻讀法律、成爲律師,不僅方便結交各行各業的人脈,更方便未來周家謀求轉型,成爲真正具有影響力的大家族。
可惜,好不容易等小兒子周正東拿到律師執照、進了紐約最好的律師事務所,大女兒周若琳便留下一封信,想方設法輾轉回了國。
之後便一直提心吊膽,先是北方戰爭,後來又鬧災荒。
他們在國外消息不便,只能看華文報紙,可報紙上幾乎都是不好的消息,即便女兒每年都會寫幾封信回來報平安,依然放心不下。
等到後來,竟然斷了聯繫。
最後沒過幾年,家裡老人便撒手而去,只留下周正東帶着幾個家養忠僕支撐着周家。
還好當年周老爺子留下不少人脈,周正東也不是無能之輩。
就在幾年前,靠着周家龐大的資產和各方面的利益交換,加上夫人孃家那邊也是舊金山的華人大家族,有了各方面的支持,周正東終於成爲大律所的合夥人,並進入紐約律師協會,當選紐約律師協會理事。
與第一位成爲華人高級檢查官的莫虎,在紐約互爲一時瑜亮。
事業上順風順水,周正東心裡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當年冒險回國的姐姐。
所以3月份的時候,有人輾轉找到他,告知姐姐一家的情況,他是既悲且痛。
不過從小到大的經歷、養成了他謹慎的性格,所以當時並沒有立刻動身,而是一方面安排好家事、公事,另一方面令人打聽消息的真實性。
還好進入70年代以後,中美互設了聯絡處,有了聯絡處,許多事情都方便許多。
加上陳凡好歹也算是個名人,資料很好查,於是沒過多久,關於他的資料直接傳過去。
看過陳凡的照片,發現與大姐竟然有八九分相似,周正東這纔打消疑慮,趕緊辦手續,攜全家趕過來與陳凡相見。
等周正東說完,陳凡才調整位置,換了個舒服的姿勢。
這真是一個蕩氣迴腸的故事啊。
要是寫成小說,再拍成電視劇,應該算是一部年代大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