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帳簾門剛剛放落,當先進門的魯瑞安已回身撩袍跪倒,低聲道:“臣叩見七皇子。”
劉羽一怔:“侯爺知道我的身份?”
魯瑞安緩緩擡首道:“瑞安曾與皇子有過數面之緣,不過當時皇子尚且年幼,恐怕也不記得了,這些年曆練變遷,但小時候的輪廓依稀還在,況且,此事王爺亦並不曾有瞞瑞安,只是礙於時勢不得點穿而已,還請七皇子恕臣一向斗膽冒犯之罪。”
劉羽上前扶起他,清冷一笑:“羽早已被貶爲庶民,現在易名羽仍,任上護軍之職,到底還擔着欺君之罪,侯爺何來冒犯之說?”
魯瑞安重重一嘆道:“如今王爺身遭不測,瑞安諸事也只有請皇子示下,這纔不得不說破此事。”
“侯爺言重了,羽受貶爲庶民,又易名欺君,豈敢復以皇子位分自居?侯爺若果然顧惜看重,還請以羽仍的身份相待,羽感激不盡。”
魯瑞安見他說得懇切,遂不再堅持,只蹙眉道:“王爺殞難之事該當如何呈報京畿纔好。”
劉羽拱手道:“恕羽仍直言,此事只怕是京畿、契丹、北羌三方都是紋絲不可泄露。”
“哦?”
“京畿之地,吳氏一黨蠢蠢欲動,若消息傳出,只怕局面頃刻不可收拾;契丹王乃是寧王嫡舅,若得知噩耗只怕要即刻結兵發難,所以羽才擅做主張扣留契丹兵士;而北羌新主,既蒙王爺策反篡位,必然雙雙訂立盟約,此刻盟約內容尚且不明,若讓對方得知盟誓之人不在,只怕變化難料,因此,羽以爲如今只有封鎖消息,先全力搜尋王爺,待結果明朗之後再做計較,請侯爺三思。”
魯瑞安沉沉頷首道:“爲今之計也只有如此方可暫且穩住局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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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幽寒,帳外悵立之人卻並不覺得。
主帥的寢帳裡黢黑一片。
她睡了麼?在這樣的夜晚,在聽到這樣的消息之後,如此的平靜從容似乎已經超過了常人所能接受的範疇。
劉羽忽然想起她聽到鍾以卿死訊後的情景,難道,將近四年的耳鬢廝磨,竟還及不上一個萍水的書生?腳步定定地凝在簾門前,生生沒有勇氣再邁進一步:怕看見一個傷心欲絕的畫面,怕知道她心裡有多麼在意那人,所以,他寧可不看,寧可不知。
佇立良久,劉羽終於緩緩轉身離去。
帳內寂靜的
幽暗中,“殺了她!”“殺了她!”的低吼聲分外清晰。
一雙黯淡的眸,無聲地看着月光投射在簾門上的人影。
任憑他前進、退卻,終於消失。
靜靜地,彷彿已融化在這一片漆黑之中,沒有動作,甚至連呼吸也如此輕微——從下午到掌燈,她都安之若素。
“哭出來吧,姑娘,求你,摔東西也好,打人罵人也好,哪怕是尖叫兩聲,只不要這樣悶着,不要這樣爲難自己。”蕊兒泣不成聲地搖晃着她的雙肩。
“傻瓜,哭什麼?我不是好好的?”楊柳風只是淡淡地微笑着替她擦去淚水,柔聲道:“去,替我拿絲線來,我把這隻香囊的穗子重新做一做。”
蕊兒抽噎地取來絲線,她輕輕接過,認真地選線、結穗。
做得入神之處,她忽然笑着道:“蕊兒,那茶怕是涼了,你重新……”驀地擡眸收聲,怔怔地看着淚汪汪站在身前的蕊兒,凝滯了半晌,楊柳風才黯然一笑,低低地道:“不必了。”又埋首去做那香囊的穗子:一對簡單的穗子,打了又打,煙眉輕蹙,卻總似不滿意。
蕊兒流着淚侍立良久,終於忍不住一把按過她的手拼命搖頭道:“姑娘,別打了,你永遠都不會覺得滿意,他死了,再也看不見你做的香囊了,蕊兒求求你,求你哭兩聲,好不好,你這樣會悶出病來的,王爺在天有靈也會不安的。”慟哭着跪倒在她膝側,絕望地凝噎。
楊柳風怔然地凝視金燕剪柳,喃喃地道:“死了?”忽然微笑着俯身爲她輕輕拭去淚痕:“蕊兒,你可記得王爺有什麼是答應了咱們卻沒做到的?”
“沒有。”蕊兒哽咽地回道。
楊柳風滿意地一笑:“這一次他說三五日即回,今天才只是第三日,王爺他……不會食言的,不會的。”語聲低微,似是說給她聽,又似只是說給自己聽。
“姑娘……”
“我累了。”楊柳風截斷蕊兒的話道:“你下去歇着吧,我也睡了。”不由分說地把她趕了出去。
熄滅燈火,就這樣獨自靜坐。
二月十九。
“殺了她!”“殺了她!”的低吼聲依舊晝夜不息。
柴文展和楊繼朗先後領兵歸營,回報說翻遍那附近的積雪仍然沒有找到劉珩,秦放率部向更遠的方向搜索,命他們先行回營覆命。
楊柳風聽聞,只是沉靜地頷首道:“有勞二位將軍。”
看着她款款遠去的背影,劉羽壓低聲音對柴文展道:“你說句實話,他還有沒有希望
。”
臉上的刀疤微微牽動,柴文展遲疑了一刻,才終於嘆息道:“只怕是凶多吉少。”
魯瑞安上前道:“沒有找到屍首就該是還有希望。”
柴文展慢慢搖了搖頭:“我看了那邊的現場,雖然沒有親眼見過那風暴,但是幾十裡地都被夷爲平壤,這樣的風勢比我們來的路上碰到的那一場不知道猛烈多少倍,足夠把人吹到上百里之外,現在雖然沒有找到屍首,也許只是因爲被吹得太遠了,所以秦放纔會執意要深入雪原去尋找。”
魯瑞安躊躇道:“難道就沒有一點生還的可能嗎?”
沉默片刻,柴文展緩緩地道:“也不是沒有,就只怕他落地的時候也已遍體鱗傷,又不知會身處何境,這麼冷的天,又無藥食,今天已是第二日,就算是活着,他還能撐多久?”
二月二十。
深夜,秦放才帶着疲倦的人馬歸營,沒有任何多餘的話,只是艱難地搖了搖首,就一頭扎進自己的寢帳。
魯瑞安垂首嘆息一聲,轉向定定地看着秦放寢帳的楊柳風,低低地道:“風兒姑娘,王爺他怕是……”語音梗塞,卻是再說不下去。
“風兒知道。”楊柳風緩緩垂睫,語聲幽寒:“大家都已經盡心而爲,命數一事非人力所能逆轉,還請侯爺不必耿耿於懷。”
魯瑞安悵然相望,安慰之詞竟是一句也說不出口。
楊柳風娉婷施禮道:“時辰不早,風兒先行告退。”
躊躇一刻,魯瑞安方沉聲道:“還望姑娘善自珍重。”
“是。”她依舊是那樣恭謹平靜的應答。
“去吧。”魯瑞安頹然垂首嘆道。
素淡的身影翩然離去。
營門外,“殺了她!”“殺了她!”的低吼聲在寒夜中格外刺耳。
“真該查殺那個爲首之人。”劉羽皺起雙眉狠聲道。
魯瑞安回身長嘆道:“如今局勢微妙,還請羽護軍少安毋躁,切不可輕舉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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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風寄語:
當機立斷扣留契丹士兵,怎麼說呢,倚風覺得王者不是一天兩天可以成就的,雖然他還有着這樣那樣的缺點,但是不得不說,與鬱懷鄉那個毛頭小子,已經是天壤之別。
不流淚就是不傷痛嗎?四年的相守換不回一滴眼淚嗎?或者,痛到極點的時候,連哭也是一種奢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