辯白

辯白

“我是南淑。”多年的辦公室政治磨練下來,南淑知道,這種關鍵時候,一定不可以漏怯,就算心裡再害怕,眼睛必須直視對方,讓對方覺得自己沒有隱瞞。

“我知道你是小淑,但,小淑,你變了,”遊甯面對南淑瞬間變亮的眼睛,沉默了,轉身不再看向南淑,“但真的是你嗎?”

輕輕一句問,南淑藏在身後的手慢慢收緊,身體在吹佛樹木間的微風中,微微發抖,“我就是我,我還能是誰。”

說得很輕,但語氣肯定。話說出來的那一瞬間,南淑覺得自己真的成了“南淑”。

“我病了一場,從前許多事情已經不大記得清楚了。但人都是這樣,經一事,長一智。少了這場病,我也許不知道生命的可貴,我也許不知道除了詩詞歌賦,我還有一對孩子,我要養大他們,我要給他們接受良好的教育,我要留給他們就算不可以一生富貴無憂,也必須不愁吃穿的身家。是,我變了。但是,在章家,在這種時候,我除了改變,還能怎樣?”

長長的沉默橫亙在兩人中間。樹木外,孩子的笑聲似乎變得遙遠。南淑握在身後的手緊了又緊,細細的汗水滲透肌膚,溼了手掌。

“小淑,我不是這意思。”

遊甯慢慢說出來,南淑只覺得心頭一鬆,成功的狂喜漫過全身。坦白借屍還魂,還是含糊應付過去。南淑毫不猶豫選擇含糊過去。沒人知道,遊甯知道自己是借屍還魂後,會不會殺了自己,把原來的南淑找原來,還是把自己…… 燒死,或者……

南淑不敢做這樣的賭博。他寧願拼了自己幾十年在辦公室磨練出來的本領使出來:說“真”話!話是真的,但如何說,說哪些,則要選擇。

說的是真話,無所謂別人日後挑刺,揭穿謊言。說的是真話,進一步令自己心不慌,氣不急,從外表的毫無變化上,迷惑對方。

說穿了也就一件事:面對質詢時,說話的藝術。

“小淑,章令真的把你帶走了……”遊甯的聲音飄飄渺渺,似近實遠。從前的小淑真的走了,章令,你要走,也把原來的小淑帶走了,剩下的……

“阿甯,我沒別的辦法,這家需要我。從前,我可以不想,不計算,但現在不可以。我是家裡唯一的支柱,也是章日章月的支柱。”南淑不知道遊甯說自己變了,到底是變了什麼。只能從過去和瑪瑪們聊天中,隱約猜測南淑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清高,不與世俗爲伍。大概是類似的人吧。現在的自己,南淑想過,也就多照看孩子一些,多計較錢財一些,嗯嗯,是跌落凡塵的變化嗎?

南淑也不管,話已經說到這樣,該說的都說。只一條,他就是南淑,真正的南淑,誰也別想知道他是替換過的。

南淑垂下腦袋,轉過身,一步一步走出樹蔭。從今以後,遊甯應該不會再來騷擾自己吧。

遊甯聽見身後腳步踩踏落葉的灑灑響聲,有一陣衝動,想轉身立即拖住南淑不讓他走。但腳步像生根似的牢牢釘在地面。留?不留?明明很簡單的選擇題,爲什麼如此難抉擇。

南淑走出樹蔭,側耳一聽,背後沒聲音傳來,暗暗舒一口氣。好歹過了這一關。

看看天色,還很早,南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喊回章日和章月。章日兩手兩腳抱住樹幹,笨拙地往上爬。張小牛早爬到章日上方,兩條小腿搭在一根粗壯的樹枝上,身體倒掛在樹枝上,一晃一晃的。

章月咬着大拇指,昂起小腦袋,羨慕地看着哥哥。

“小日,我們要回去了。”南淑抱起章月,向章日喊道。

章日扭過頭,怏怏不樂看向南淑。“阿瑪,我爬不上去。”

“阿瑪抱你下來。小日乖。我們要回家了。”鬆開章月小手,南淑舉起雙手,把章日從樹幹上抱下來。其實章日爬得不高,距離地面只有一個成人膝蓋的高度,小孩子就這樣從樹下跳下來也不會受傷。

倒掛在樹枝上的張小牛,腰肢一挺,坐在樹枝上,順着樹幹吱溜一下滑下來,快到地面的時候,兩手一推,躍下草地。雙腳着地的同時,膝蓋一彎,卸去衝擊力,穩穩當當站起來。

章日看得張大嘴巴,章月使勁拍打小手,嚷嚷着要張小牛再來一次。

張小牛拍拍身上的草屑,三步並兩步蹦到南淑面前,“主家瑪瑪,你要回去嗎?”

南淑點點頭,抱起章月,手探進章月的小衣服,摸到一手掌的水。“恩,回去休息一會,吃點東西就回縣城。”

張小牛眨眨眼睛,向他的小夥伴們揮手告別,自己跑過去,牽起章日的小手。章日沒掙扎,乖乖被張小牛牽住。

回到田莊院子,老張頭夫夫捧來熱水給三人洗臉洗手,南淑趁機把章日章月身上的溼衣服脫下來,洗乾淨小身子,換了一身清爽的。

水汽薰好了章月一張小臉,張小牛用涼水洗乾淨自己手臉,擡頭就看見換了淺綠色長衫的章月,紅彤彤的小臉在綠色衣衫上映襯上,特別亮眼。

張小牛一時愣住,竟不知該做什麼,呆呆看着章月,大大的笑臉,忽遠忽近,卻滿眼都是。

“哥哥,他傻了。”章月歪了腦袋,拍拍張小牛腦袋。張小牛呆呆的,章月拍一下,他的腦袋就跳一下,章月笑彎了嘴,小手用力又是兩下。

“小月,別欺負人。”

南淑向章月招手,“小牛也一起來。”

老張頭夫夫擺了一桌子的菜,地瓜玉米粥,雞蛋餅,一隻紅燒雞,三隻開水煮蛋,一碗紅燒肉。南淑,章日章月坐在上首,老張頭夫夫,張氏兄弟陪坐在下首。

南淑給章日章月各盛了一碗地瓜玉米粥。兩小孩拿了勺子,小口小口喝粥。章日年歲大,喝起粥,把勺子送到嘴邊,慢慢送進口,不緊不緩,一派大家風度。

章月看見哥哥自己吃飯,好奇問南淑要了小勺子,鬧着也要自己吃。南淑隨章月的意思,塞了一把木頭小勺子給他。章月原來在家是竇瑪瑪喂粥,現在自己拿了小勺子,學着哥哥,一勺一勺往嘴裡送。

章日看見弟弟在模仿自己,腰板挺得更直,動作做得更認真,可就是太想做好,反而把粥撒了一小部分在碗的四周。

章月學了一會兒,粥沒送進嘴裡多少,倒是一勺子半倒回碗裡,倒灑在碗邊。南淑看不下去,伸手搶過章月的勺子,勺了一口粥要喂。

章月鼓起小臉,小腦袋一扭,不吃。任得南淑如何哄說,就是不肯吃。南淑苦笑,唯有放下碗,摸摸章月腦袋,“小月長大了,想自己吃飯,這也好,但慢慢吃,阿瑪幫你,好不好?”

章月扭過頭,乖巧點點腦袋。眼睛閃閃發亮,亮的南淑心都軟了,恨不得抱起來,連親幾口。

南淑拉住章月小手,教他拿勺子,怎樣送進嘴裡不會灑出來。章月在南淑幫助做了幾次,開心地甩開南淑的手,自己慢慢勺粥喝。

午飯後,南淑帶了兩小孩坐上馬車,老張頭和張小牛兄弟護住兩板車的稻子跟在馬車後,搖搖晃晃返回城裡。

來的路上,遊甯一路往送,和小孩子有問有答,小孩子的笑聲,問話聲,令路途少了幾分鬱悶。回去的路上,少了遊甯,兩孩子昏昏欲睡,耳邊聽見的只有車輪滾動帶出的咕嚕聲,驢車的嘶鳴聲,安靜中卻帶上幾分淒涼。南淑心裡一空,似乎少了一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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