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利
雖然不論是劉徹還是朝廷,都對這迎擊匈奴的第一戰報以厚望,但馬邑之圍的結果傳到京城的時候,劉徹還是當場就把手中的金盃砸到了地上。
“廢了朝廷多少錢財就不說了,他自己出的主意,到頭來他自己怯戰!”劉徹氣得當時就有族了王家的心思,要不是陳嬌正在清涼殿裡和劉徹喝酒,恐怕已經要下令春陀出去傳令了。“連一點匈奴人的輜重都沒有留下!這樣子讓我以後怎麼和朝廷裡的人喊着打匈奴!”
馬邑之圍,是大行令王恢精心佈置,一力促成的結果,動用了三十萬兵力,與韓安國、李廣、公孫賀這樣的老牌將領,可謂是傾舉國之力,就爲了打好這和匈奴人的第一戰,打出全軍的士氣,打出一個嶄新的局面。結果呢?三十萬人勞師動衆,倒是也沒有減員……那是因爲匈奴人根本都沒有上當。
要是王恢率領的那支偷襲部隊,能夠截留下一點匈奴人的輜重,這一計也就不算完全失敗,可他見匈奴人沒有中計,反而還是精兵強將的……這個人竟就做了縮頭烏龜,連出戰都沒有出戰,就這樣眼睜睜地把匈奴人的大軍放回了草原上——把一支怒火沖天隨時準備南下報復的遊牧精兵給放了回去,也把大漢上下剛凝聚起來的士氣,給放了一半還有多。
劉徹又怎麼能不氣?他連酒桌都給推翻了,還是陳嬌冷冷地說了一句,“族了王恢,以後可就沒人敢給陛下出主意了。”
這才稍微平息了天子的怒火,他喘着粗氣,勉強平靜了下來,衝着身邊的侍中們惡狠狠地揮了揮手,“都下去吧!在這兒杵着幹嘛,一個個和個死人似的,連一句話都不會說!”
這種時候,除了皇后,誰還有膽子捋天子的虎鬚?侍中們一聲也不敢出,就連素日裡最滑稽的東方朔,都被陳嬌一個眼神止住,均都緩緩退出了清涼殿。
陳嬌一時也不曾說話,只是寧靜地跪坐在殿內一側,平靜地注視着劉徹。注視着這個氣得滿面通紅,雙目都要滴下血來的青年。
“王恢該死,王恢該死!”劉徹氣得顛來倒去,只會說這一句話了,將身邊能砸的東西都砸爛了,才和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一下就埋到了陳嬌肩上。“嬌嬌,我真恨不得親自上陣!他好歹也留下一點戰果,他好歹也留幾條人命在手上,再不然,就是拼得全軍覆沒了,好說也是點東西,也可以和朝臣們交待了!現在這個樣子,讓我怎麼去見韓安國!”
韓安國就是和親政策最積極的貫徹者,馬邑之策,他一點都不熱心,劉徹爲了讓他聽命前往馬邑,還頗爲說了不少好話。
天子和臣子之間,也講究一個強弱。天子親政以來第一次軍事指揮就遭到這麼大的失敗,以後在臣子跟前說話,難免也就沒了底氣。
陳嬌想,現在的劉徹恐怕還不知道,僅僅是就是三年之後,對他的質疑一下就將全化作讚美,此時此刻的魯莽,在那時候,也就成了天子聖明。現在的他也就和所有人一樣,在一片黑暗中茫然地摸索行進,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安排,會將大漢帝國帶向輝煌還是毀滅。
對於這偌大的帝國來說,一個人又算得了什麼?可偏偏就是這一個人,笨拙地將整個帝國挑在了劍尖,搖搖擺擺地揮舞起了這柄重劍,劍指匈奴。
劉徹心頭的壓力有多重,不問可知了。
“阿徹,”她和緩地說。“你忘記祖母和父親的教誨了?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再去懊悔憤怒,除了耽擱時間之外,還有什麼用嗎?竇嬰和田蚡很快就要來了……你要還拿不出一個章程,恐怕臣子們心裡,對你的意見就更大了。”
是啊,主少國疑,要是劉徹自己先就弱了下去,在這種時候顯出了遊移和慌亂,不能再把大權握緊在手心,要讓兩個大臣來想着善後的辦法,恐怕以後打從丞相開始,都要輕視皇權了。
劉徹渾身頓時一震,他粗礪的呼吸聲也爲之輕柔了起來,但依然不肯擡起頭,離開陳嬌的肩膀。
“你要記住。”陳嬌柔聲說。“天子,權力這東西就是這麼奇怪,當人人都擡頭看你的時候,你就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威,可要是誰覺得自己可以低頭看你了……”
那麼即使貴爲天子,恐怕這天子也就不是秦皇漢祖,而是惠帝劉盈了。
劉徹又是一震。
他的呼吸聲慢慢地喘勻了,他漸漸擡起頭來,拉開了和陳嬌之間的距離,僅僅從外表上看,劉徹和往日裡幾乎沒有什麼不同,只出了他額前的汗跡,多少還是顯示了天子激動的心情。
“嬌嬌。”但他的語氣卻還是茫然的。“可我該怎麼辦呢?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陳嬌不禁輕輕地嘆息起來。
“我也就是一介女流……”她伸出手捧起了劉徹的雙頰,捧起了這個迷茫而無助的青年天子,緩緩將脣印上了他的,這是一個柔軟而撫慰的吻,不過片刻,陳嬌就又主動分了開來,望着劉徹輕聲問。“現在有主意了嗎?”
劉徹要比剛纔更平靜得多了,他反手抱住了陳嬌,卻還是搖了搖頭。
“懵了。”他說。“我已經氣蒙了!”
“匈奴……還打不打了?”陳嬌便低聲問。
“打還是要打!”劉徹毫不考慮地說,旋即又露出了一個苦笑。“現在不打也沒有辦法了。老軍臣早就有意漢地,只是一直沒有大舉入侵的藉口,這一次受到挑釁不說,我們還讓他全師西返,他不可能不勃然大怒,從此藉機生事……不打,難道我們還要割讓土地,獻上美人,以平息他們的怒火?不,這隻會更養刁這羣土狼的胃口!”
“既然要打,那王恢怎麼處置……是殺還是放?”陳嬌就又問,步步緊逼,竟似乎一點都沒有給劉徹考慮的時間,劉徹也就無法考慮,只能說出浮上心底的第一個念頭。
“殺!”他咬牙切齒。
“爲什麼殺他?”陳嬌緊跟着就問。
劉徹冷哼了一聲,“他有什麼雄心壯志,要驅除匈奴?喊着驅除匈奴的口號,其實就是爲了取悅我,換得他的功名利祿!這種縮頭烏龜不殺,大漢男兒,誰還敢戰!”
“那聶壹呢?”陳嬌蹙起眉頭,“他又該怎麼處置。”
“他……”劉徹一時不禁語塞,一個殺字纔要出口,見陳嬌眉頭皺得更緊,又住了口,他沉思片刻,不甘心地道,“不殺,薄賞吧!就算沽名釣譽,怎麼說,他也是下了本錢,冒了風險的!”
陳嬌於是微微一笑,她彎下腰給劉徹倒了一杯溫水,“陛下,你該怎麼辦,你心裡不是已經有數嗎?”
劉徹猛地一震,看着陳嬌的眼神不禁有所變化,他正要說話時,外頭黃門來報:竇嬰、田蚡聯袂而至。
陳嬌便站起身來,要退出殿去,劉徹一眼看到,不禁道,“你要去哪裡?”
他就像是個留戀母親的孩子,就像是陳嬌膝邊的小劉壽,一下就又抱緊了陳嬌。“你就在一邊呆着,哪裡都不許去。”
“阿徹。”陳嬌啼笑皆非。“你要見的是三公之二……這麼嚴肅的場合,我呆着可不合適。”
“誰說不合適?”劉徹嗤之以鼻,“兩個人你也不是不認識……我說合適就是合適!”
陳嬌就只好在劉徹身邊坐好,免得再糾纏下去,不是兩個重臣要在外久等,就是劉徹最終是把她抱在懷裡來接見竇嬰、田蚡……還不如少費些口舌,就順了劉徹的願望也好。
她微微轉頭去看劉徹的表情時,卻見劉徹已經擺出了莫測的神色,只有在兩人交疊的廣袖之中,他摸索着握過來的那一隻手,手心中的潮熱,多少還是泄露了他的心思。
竇嬰和田蚡雖然分頭支持王恢和韓安國,但在馬邑之圍上,兩人的意見倒是出奇一致,都覺得略微冒險了一點,這個聶壹爲人如何,也沒有公論。竇嬰的意思,是兵者雖然出奇,但想要一口氣把匈奴的主力吃下來,實在是有點異想天開。田蚡卻是覺得把這份功勞全讓給王恢,還是有些悻悻然。——雖然王恢有向他靠攏的意思,但和他往來更親密的,還是韓安國。
爲了平息田蚡的意見,劉徹不惜派出韓安國來分王恢的功勞,足見他對此戰的重視程度,現在卻鬧出了這麼大的笑話……
見到劉徹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這兩個朝中宿敵都不禁一怔,竟是罕見地交換了一番眼色。對劉徹他們都足夠熟悉,這兩個人進來,是準備見到一個暴怒的天子的。
“都坐吧。”還是陳嬌先開口招呼,不論劉徹情緒如何,她始終是一抹淡然的微笑,整個人靜得如一支箏曲,這一聲出來,倒讓兩個重臣都有片刻的茫然,這纔不分先後地明白過來。
恐怕就是因爲皇后在場,天子才顯得這樣鎮定。
比起劉徹來,這個不顯山不露水,寵冠了後宮的皇后,似乎纔是清涼殿內最讓人難以捉摸的人物。
而比起竇嬰、田蚡來,恐怕她還要更得劉徹的信任,至少,劉徹這脆弱的一面,就只向着她。
竇嬰的眉頭略略舒展開了,可田蚡的眉頭,卻悄悄地聚攏了起來。
熱得我思緒全無,葳蕤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