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 風雨行(1)

進入三月,江南已經開始熱了起來。九江一帶,最近剛剛落了一場雨,雨水之後,鄱陽湖水漲,植被也愈發茂盛,陽光之下,花紅葉綠配合着江湖之水,魚蝦鳥獸到處都是,顯得格外生動。

景色生動,人更生動。

鄱陽湖通往大江的狹窄區域偏西側,一處港口後方的官道上,喊殺聲剛剛稍歇,兩撥人馬,一撥只剩百十人,還多帶傷,只縮在背河的一個小丘上,負隅頑抗而已;另一撥足足數千人,卻是水陸並存,將小丘圍的除了水泄皆不通。

“許大哥。”一名左手掌整個斷掉,只拿衣物簡易捆住的軍官臥在丘上一塊大石碑旁,看着這一幕近乎咬牙切齒,卻又強忍疼痛與憤怒來看身側之人。“姓朱的跟姓沈的這是有備而來,你走吧,趁還有些真氣,加上水性好,從水路逃出去!”

“我碎了丹,也要跟朱紂拼了!”一旁一位肩窩上中了一箭之人居然是位凝丹高手,聞言愈怒。“這廝當日疑懼黜龍幫和淮右盟不能容他,從南陽逃過來,分明是個喪家之犬,是我們湖南人收留了他,他卻勾結江西人截殺我們……怎麼能忍?”

“許玄!”那斷掌軍官大怒,一開始便想打斷對方,但明顯疼痛失力,費了好大力氣方纔止住,繼而呵斥。“你碎了丹,必死無疑,他逃了便是,不過是多殺幾個嘍囉,得有人去報信,只要張大哥他們知道是朱紂做的好事,必能處置了他!況且,這事不是一個朱紂,背後還有操師御跟……這纔是關鍵!”

聽到這裡,那喚作許玄的凝丹高手終於忍耐不住,先是當場落淚,抹掉之後,復又扶着肩膀站起身來,卻又朝着那石碑狠狠唾了一口血沫,然後方纔踉蹌幾步,向後方水面上騰躍起來。

結果,剛一起來,水面上那些船隻尾部齊齊掀開一個蘆蓆,各自露出或三五或七八不定的鋼弩弩機來,一時間鋼矢齊飛,居然朝着此人攢射過來。

那許玄明顯真氣已經耗到一定份上,護體真氣都不足,又猝然被伏擊,居然當場中了四五根鋼矢,宛若中了箭的大鳥一般,歪歪斜斜朝着湖中落去。

繼而濺起一片水花。

岸上水上,齊齊歡呼,完全蓋住了小丘上衆人的絕望。

幾艘小船轉的快,便飛速往落水處去撈戰利品。然而,就在這時,衆人看的清楚,一艘跟戰場不能說完全不搭界,最起碼讓人感到突兀的烏篷船莫名出現在了視野內……而且,那烏篷船看起來明顯就是順水而走,緩慢到激不起多少波紋,卻居然搶在那些快船之前來到了之前許玄的落水處,然後一個年輕文士模樣的人走出船艙,一根繩子甩下去,居然就如變戲法一般把人撈了起來。

倒是卸人的時候累得不輕而且一身水漬,儼然狼狽。

說實話,這幅情形已經很詭異了。

但更離譜的還在後面,烏篷船在幾艘小船的小心環繞下,帶着受傷的許玄,居然主動往岸邊而來,兩側水軍在軍官指揮下分開,船隻很快與這支兵馬主將朱紂等人當面而對。

“朱將軍,在下河北房玄喬。”年輕文士拿下剛剛發現的肩膀上水草,匆匆拱手來言。“能否給我個面子,就此撤兵罷手?同室操戈,實屬不當。”

騎馬立在湖岸上的朱紂目瞪口呆,偏偏他曉得對方必有古怪,卻是在回過神後失笑來問:“閣下姓房,是河北人,莫非是黜龍幫的嗎?”

“在下現在無所屬……不過我有三個族叔,都在黜龍幫做頭領。”房玄喬有三說三。

朱紂笑了笑:“便是閣下有三個叔叔做黜龍幫頭領,可這裡到底是樑公治下,閣下的面子怕是不頂用吧?”

“也有道理,但正所謂不看人面看龍面,我的面子不頂用,那位的面子卻該給吧?”說着,房玄喬指向小丘頂部。“千金教主立千金柱,莫說樑公以真火教爲護國真教,你們都該敬奉,便是千金教主對天下的恩澤,也不該在這碑上撒血吧?聽人說,這些千金柱就是千金教主的塔,伱們不會以爲他察覺不到吧?”

朱紂聽到第一句話時便面色大變,繼而欲言又止,卻又看向了身側兩人,但那兩人明顯跟朱紂一樣,既慌亂又有些不甘,最後三人面面相覷,只一起看向了房玄喬身後船艙,儼然是心中存了猜想。

倒是那船上的許玄,渾身血流不止,還扎着幾根弩矢,如今努力掙扎着撐起身子,居然對着身下再度吐了一口血沫:“便是死在這裡,哪裡又要那個欺世盜名的來救?!”

聞得此言,朱紂等人明顯抓到機會,即刻便要開口。

但也就是這時,一名年長文士忽然從船艙中走了出來,卻是雙眉一皺,當場對着岸上呵斥:“滾!莫要驚擾了老夫隨恩師遊湖!”

一聲發出,雖然帶怒,卻並無多少中氣,但還不等朱紂等人反應,下一刻,這句話彷彿從天上地下一起涌來一般,便是整個湖面也都起了無數微波。

朱紂等人大驚失色,連忙勒馬後退,卻又在退卻數十步後反應過來,倉促下馬,紛亂回身朝着船艙恭敬下拜。

然後居然就是水陸一起撤走。

非只如此,被圍困的那夥人也醒悟過來,稍作收拾便相互攙扶下來,來到湖畔接了許玄,猶豫了一下,到底是在爲首那個斷掌之人的帶領下恭敬下拜,朝着船艙重重磕了幾個頭,然後才帶着複雜心情倉皇往大江方向走了。

眼看着人走了乾淨,那年長文士,也就是晉地文修宗師王懷通了,方纔入了船艙,將、自家恩師,也就是晉地大宗師、金戈夫子給扶了出來。

一月而已,相較於之前河北時的風采依舊,金戈夫子明顯已經行動不便,神色萎頓,但雙目依舊清明。

隨即,房玄喬引路,師祖孫三代登上了土丘,踩着斑斑血跡和拋棄的軍械雜物,來到了著名的千金碑前。

石碑很大,上面清楚的刻下了大江周邊一度流行的咳血病種種詳細症狀,以及眼下無藥可救的現狀,最後對此病由來的幾種猜想,和包括人畜一起遠離釘螺、泥沼中儘量穿草鞋、少喝生水等防範法子。

“怪不得要立在湖邊。”房玄喬登時醒悟。“之前郡城外的官道上是治腳氣、傷寒的法子,那邊集鎮是小兒急救與婦科藥方,路邊的都是柱子,這裡卻是碑……千金大宗師委實用心了。”

“人命至重,重於千金。”氣色不佳的大宗師張伯鳳仔細也看了一遍,然後閉目搖頭張口,鬚髮隨風而動。“恨我年輕時早早自詡見識過天下英豪,便故步自封,不願離開鄉梓,若早至於此,見得此碑,便也早走通了道路……可惜,可惜!不過,我沿途走來,也爲千金教主可惜……可惜,可惜!”

“慚愧,慚愧。”

王懷通剛要接口,卻不料,南面風中也傳來一個蒼老聲音。“不過,朝聞道夕死可矣,若能與張兄閒坐論道,相作解惑,便是此生無力再行新路,也不算可惜……洞庭孫思遠,見過張兄,不意你我此生能相見。”

王懷通鬆開扶持自己恩師的雙手,與學生房玄喬各自後退了幾步,很快,隨着一陣並不濃郁的長生真氣沿着湖面飄來,一艘船載着兩人也出現在了小丘另一側,爲首者赫然是一名同樣鬚髮皆白的老者。

孫思遠的狀態遠勝張伯鳳,其人登上岸來,走上小丘,主動行禮:“剛剛多謝張兄解圍了……委實感激不盡。”

張伯鳳勉強還禮,還是好奇:“孫教主,你自是這幾百年真火教最出衆的教主,爲何連自家人內訌都不好出面?反而要我出來?”

原來,張伯鳳之前便已經察覺到了孫思遠的存在,也意識到對方似乎有些無能爲力,這才主動出面阻止了這場戰鬥。

“確實有些原委,主要跟我之前的負氣作爲,還有我們真火教的一些經歷有關。”孫思遠主動來攙對方,然後兩位大宗師就在石碑旁的草地上盤腿坐了下來,一時望鄱陽湖而嘆。“當年大魏滅陳,勢不可擋,我作爲真火教當時的教主,早曉得沒了什麼機會,東齊滅亡後便親自去了一趟西都……那時候還不是大興城,還是長安城……得了先皇帝的許諾,只要我不出手,約束着下面的人不出手,真火教就是與三一正教齊平的國家正教。”

“應該有忌諱武功山的緣故吧?”張伯鳳插了一句嘴。

“就是看到了這個纔去冒險的。”孫思遠坦蕩來答。“雖說三一正教上面不管着下面,而且素來恭順不惹事,可代代都是大宗師,還就在長安城邊上,誰能不犯嘀咕?真當伏龍印蒐羅過去是要搞政變的?而天下一統,便要對我們這些教派遠交近攻了。不過……終究還是被我一時衝動毀了。”

“巴陵那一戰嗎?”張伯鳳醒悟。“你果然出手了?可楊斌當年一日千里,江神成道,據說不也成功了嗎?”

“這就是問題所在,出手了卻沒成,反而弄得對外失信,對內失威。”孫思遠幽幽以對。“我當日讓下面人不要出手,可我愛徒卻在大魏真打過來前兩年娶了陳朝公主,並鐵了心要鎮守巴陵,維護陳朝。當時楊斌自上游而來,他乾脆變賣家產,招攬教中好手,一意守江……甚至不惜以觀想的鐵索橫江,試圖就地立塔。結果當日楊斌也在一日千里,煉化黃龍,他的副將劉仁恕也有隱隱騎行黑龍之態,最後就是楊劉兩人水陸雙龍並進,一日內九次攻擊,我那徒弟技不如人,鐵索崩壞。戰後,楊斌釋放了俘虜水軍,但劉仁恕在岸上卻放肆屠戮,那些都是教中精英……我沒有忍住,出了手。”

“怪不得劉仁恕當年那麼大聲勢,滅陳之後反而沒了蹤跡,竟是被你重傷。”張伯鳳也不由嘆氣。“但這麼做,非但惹怒了大魏,便是教中精英也恐怕不會感激你。”

“何止?!”孫思遠一聲嘆息,滿眼無奈。“其實,因爲江南地理分野清晰,我們教中素來有湖南、江西、江東三大派系,而那一戰後,教中湖南精英死傷頗重,恨我不早救,江西精英卻因爲駐守此地的長沙王降服,整個囫圇跟着降了……從此以後,湖南當地雖然還點真火,卻都棄了真火教的總舵,自行其事了……三家也更加生分,卻都怨我,內外都嫌,我也只能離了教。”

“但若如此,剛剛孫真人出手救人總是沒顧慮的吧?”王懷通在後蹙眉發問。“爲何這般無奈?”

“那是因爲剛剛這次刀兵,埋伏者背後乃是如今正經的真火教主操師御。”孫思遠低頭捏起一小團被血污了的泥土,無奈又放下。“我若攔了他,不知道教中又要鬧出來什麼,說不得引出來別的大禍……樑公起兵,我本以爲教中能再次統一的,卻不料反而加劇起來。”

“說不得操師御還以爲自己正是要來統一貴教呢。”房玄喬忍不住插了句嘴。

“其實這正是那什麼樑公和操師御無能!”倒是王懷通毫不猶豫拂袖道。“曹徹就在江都,依舊作威作福,索取無度,但凡來個白橫秋在蕭輝的位置上或張行在教中做個執事,都能借着反魏反曹把人捏在一起,別說什麼湖南、江西,便是江東世族都能服膺!服不了,也能處置得當,何至於當道火併?!”

“師父所言極是,不說之前,現在司馬正去了東都,徐州空虛,江都內外失衡,馬上就要傾覆,蕭輝和操師御不去集合力量去做大事,最起碼也要防範東都精銳失控,反而在這裡大開殺戒……”房玄喬分外同意。

孫思遠低頭不語,他的那個隨從一時漲紅了臉,也只是低頭。

王房二人即刻曉得,這倒不是說孫思遠就覺得那倆人“有能”,而是說,在這方面他孫思遠當年和現在也都“無能”,實在是沒臉討論這個話題,便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赤帝娘娘不是素來管的多嗎,現在也不管了?”張伯鳳倒是從另一個角度解了圍。

“赤帝娘娘對我當年的行爲應該也是有怨氣的,祂素來不吝於顯聖表態,結果從我退教前後開始便不怎麼理會我了,反倒是我離開真火教後,教中便恢復了正常。”孫思遠愈發無奈。

“你也難。”張伯鳳不由笑道。“都說大宗師是陸地神仙,可你看咱們這幾個大宗師哪個不被鎖着?上面有至尊朝廷,下面有家族師門,還要顧慮地氣、地域,全身都套了圈子。”

“確實,而且我的經驗是,單以修行來論,當日離教未必是壞事。”孫思遠倒是冷靜。

“相當於脫了一層枷鎖?”

“是……我雖在教中時便是大宗師,但是出來以後自立千金柱,才覺得像是脫胎換骨,有了自己的東西。”

張伯鳳緩緩頷首,復又搖頭:“不知道南嶺那位和黑水那位又是怎麼回事……老夫一定要去南嶺看一看!”

“南嶺的話,張兄恐怕撐不住了吧?”孫思遠一聲嘆氣。

此言一出,王懷通、房玄喬俱皆色變,自數日前在襄陽追上張伯鳳,他們便意識到知道對方已經天人五衰,不可違逆,但總因爲對方是大宗師而帶着一絲僥倖……現在孫思遠一句話,卻徹底讓他們躲無可躲了。

在曹林死後這纔多久,另一位大宗師便也要死了。

“這有什麼值得憂懼的?”張伯鳳似乎是曉得自己的學生與徒孫的心思,反而回頭含笑。“自大魏滅陳算起,地氣穩固,幾位大宗師一直是那幾位大宗師,現在大魏已經到了最後一口氣,我們這些人……別的倒也罷了,曹林和我算是正經大魏餘孽,牽扯太深了,既沒有本事學英國公革陳出新、另起爐竈;又沒有孫真人大破大立,重新立塔的魄力……不過,也都來不及了。還是可惜。”

王房師徒各自黯然。

便是孫思遠也有些無力。

“孫真人也可惜,但說不得還能不可惜。”說到這裡,張伯鳳忽然又看向了一側的千金教主。

“正要請教。”孫思遠也肅然起來。

“其實,我在河東時聽河北黜龍幫的一些作爲,便有了些察覺和醒悟,而來到這邊,看到你的千金柱,便徹底曉得,我後半生犯了個大錯,那便是建學校教學生卻不能做到有教無類,立教統卻不能廣傳己學,不能做到推私及公。“張伯鳳正色道。“反過來說,閣下在這些方面做的極佳,卻又缺乏條理和深度,缺乏一個彙集有志之士的根基之所,將這些千金方推陳出新,來精研求本。”

孫思遠一時沉默無語,只是望着鄱陽湖湖面失語。

到了他們這種地步,其實就是一句話和一個決心的事情,張伯鳳說完,也不言語,只是努力擡頭來迎湖風。

倒是王懷通,心中一動。

他如何不曉得,自己恩師是在提醒孫思遠,更是在提醒自己,給自己指路呢?

照理說,已經走上同一條路,而且註定要接手南坡的王夫子更應該理解到自己恩師的思路,但王懷通想了一陣子,反而悶悶:“恩師是說,黜龍幫最無稽的政策,也就是強制少年少女一併築基、識字,反而是走在我們前面的天下正道了?若是如此,我們便是學了,路已經被人家走了,我們又能如何?”

“首先,我現在的確覺得,這個政策是天下之正道……他們都說這是張行這個年輕人少有的昏招,乃至於有人猜測是他建立私人權威、控制地方的手段,但自從我曉得以後就覺得,這可能是人家走在所有人前面的正道、大道……倒因爲有些超前,反而被人輕視了。”張伯鳳喘了口氣,緩緩來做回覆。“至於說,人家做了,我們就不能做,那更是負氣的言語了。且不說爭龍這個事情,內外上下,不知道什麼時候誰一口氣泄了,就失了風頭,他們未必能做成。只是人家在河北東境做了,我們難道不能在晉地關西來做?還不要說,我們要做的事情,跟他做的事情也不一定是競爭關係……書院還是太高了,便是往下一點也夠不着他們剛剛築基、識字的地步;恐怕還要他們再往上一點才能連起來。”

王懷通陡然醒悟,卻又嘆氣:“可惜,事情總是要從下面起來的,不免還是要以他們爲本,否則便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

“你能曉得這個,說明比我強,沒有被家世蒙了眼睛,看不起下面人。”張伯鳳誠懇來道。“最關鍵的就是這個……既見了千金柱,便該曉得,凡事以人爲本是對的,只要是人,便可動搖天地元氣,便可尋路成道。”

“若非是河北一行,見到了黜龍幫的和作爲,曉得魏玄定那些人居然還有些能耐和前途,我還真未必這般坦誠說出這般話來。”王懷通板着臉答道。“我不是厭棄他們,而是一直只覺得他們不能受教,不能成事。”

“所以說,還是要多走一走,看一看,不能因爲一座塔、一個念頭就把自己束縛住了。”張伯鳳拍着自己腿彎失笑道。

“說得好。”這一邊,倒是孫思遠開了口。“說得好……剛剛張兄點醒我,我如何敢不再入俗世試一試?可人在廬山,思慮周邊皆是真火教的根基,哪怕是治病救人,也不好再起爐竈……唯獨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當今亂世,或有大廝殺,我爲什麼不出去走走,尋一個要衝之地,起一個千金臺,重立些千金柱呢?卻不知道往後何處將大亂?哪些地方合適一些?”

張伯鳳愣了一下,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回頭看自己徒孫房玄喬。

房玄喬立即拱手作答:

“不瞞孫真人,馬上要打大仗的是關西、河北、江淮,可前兩處便是激烈,也會迅速平息,至於北地、巫族、東夷之地,皆不可倖免,但又偏僻。故此,我以爲將來戰事持久、反覆拉鋸者,又道路通達者,還是東都周邊爲主,淮西-徐州似乎可行。”

“東都有了司馬二龍。”張伯鳳點頭,回身來對。“大河兩岸是黜龍幫的根基,張行、雄伯南,乃至於其下種種,皆不可限量,關西自是關隴連成一體,巴蜀的當廬主人估計也要起來了,再加上晉地,關隴還是很強,你若行此事,便不好專向一家……所以若江南不願意留,老夫以爲江淮確實可以去看看。”

孫思遠拱手以對:“既如此,送了張兄南下後,我便不拘江淮之地,北上走一走,再看看如何定址,招攬人手。”

張伯鳳也笑了,卻居然有些如釋重負。

他既棄武從文,一輩子都不能更改好爲人師,勸道解惑的本性。

解決了眼前的事端,說了情況,談了道途,這個時候,卻是孫思遠繼續了話題:“不過,剛剛三位言語,只說黜龍幫此番立住了跟腳,我倒是有些好奇起來……真火教傳承許多年,尤其是之前幾百年,幾次想做事,但總不能脫離教派樊籠,以至於爲豪傑所破,淪落下風。再看其餘地方,蕩魔衛之類也多如此。往之前看,許多幫派起勢的也不是沒有,卻都沒有擺脫幫會草莽之氣。想來黜龍幫本是東境幫會,如何做到這般地步,聽起來竟似遙遙領先一般?”

“還得孫真人自己去看,至於說黜龍幫眼下的局面……”張伯鳳搖頭以對,卻又止住。

身後王懷通則看向了房玄喬。

房玄喬失笑,攏手走下坡來側身而答:“不瞞真人,要我說,什麼幫會、教派、霸府、朝廷都是虛的,關鍵只在一點,便是如何能調動治下的人才、兵丁、錢帛、鹽鐵,又能調度到什麼程度,然後使用這些根本時又能有多少用在正途而非私慾上……而要從這方面來說,黜龍幫卻是更勝其他各家一籌,因爲他們家是幫政分立,郡府、縣衙、鄉里都在,倉儲、官道照樣維護,上頭也有霸府類的行臺,對應的官職也都在,所謂幫中身份乃是單獨的收攏人才,進行人事安排,也是團結人心的東西,並沒有影響正常的行政體制。至於說尋常幫派,多是以利而合,上來便從根基上壞了正常的政務,不是一回事。”

孫思遠恍然,復又不解:“黜龍幫一開始便是如此嗎?”

“當然不是。”房玄喬認真作答。“他們一開始用幫派來攏人是不得已,因爲起事之初東境西段兩郡中,固然有朝廷官員和文修要反,但真正有兵馬錢糧的卻是幾個鄉野大豪、東齊故將之後,這些人已經被大魏朝廷壓得成了坐地的盜賊之流,不用幫派來排位子,那些人根本不懂……只不過,從一開始的時候便有張行這些人一直帶着往幫政分離走,這纔有了後來。”

孫思遠連連點頭:“原來如此,事在人爲。”

“其實。”房玄喬看了眼恩師,主動繼續言道。“非要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這就好像朝廷體制之外關隴世族相互聯姻結成一體一般,但黜龍幫不是用血緣婚姻,而是嘗試另闢蹊徑,儘量以剪除暴魏安定天下爲志向,從所有人中拉攏人才,構成一體……從此處來說,或許有些虛浮,但無論如何都勝過其他了。”

孫思遠沒有吭聲,只王懷通負手來言:“你若有心,儘管去便是,我從來沒有阻攔你的意思,只是恩師這裡即將……遠行,南坡的事情我也要承擔起來,接下來咱們得有所選擇。你是要出仕入幫做個圖謀,還是要留在晉地潛心文修?入仕,自然可以去借黜龍幫或者關隴之地氣,騰雲起舞;而文修,你師祖已經指了新路了,咱們師生完全可以在晉地徐徐展開走下去……所以你的志向到底在哪裡?”

一直沒說話的孫思遠侍從也看向了房玄喬。

而房玄喬猶豫了一下,給出了自己的答覆:“不瞞恩師與師祖,我都想要。”

“那就去黜龍幫修行嘛。”張伯鳳反而給出了建議。“在黜龍幫裡也可以教學生,而且教的更多,剛剛都說了,一定不要囿於出身、囿於地域,黜龍幫裡做書院,說不得事半功倍。”

房玄喬拱了下手,沒有應聲,也不曉得他是如何思量。

“這張行是什麼來頭?”孫思遠適時來問。

“黑帝爺的點選,卻走出來了一條自己的路……但有沒有人指點,我就不知道了。”張伯鳳有一說一。“我與他細細聊過,滿肚子想法,六七分的誠懇,極利的口舌,但最關鍵是還能籠絡人心,讓人跟他走……”

“每樣都很了不起。”孫思遠幽幽以對。“加一起更了不起了……如此說來,必然是黜龍幫與關隴新貴決一死戰了?”

“不好說。”張伯鳳幽幽以對。“白橫秋剛走,黜龍幫馬上就有一個新的大坎,卻不知道黜龍幫能堅能硬之外是不是還能屈能伸。”

“江都嗎?”孫思遠當然曉得對方是在說什麼。

“不錯。”張伯鳳剛要展開,卻又忽然感覺到一絲疲憊,不由苦笑。“罷了,反正是見不到了。”

幾人皆不好再長篇大論。

“你們兩人不要跟來了。”停了半晌,張伯鳳忽然再開口。“剩下路程請孫真人送一送我便可,你們只管走自己的路。”

王房二人齊齊來動,卻又被張伯鳳擺手制止:“老夫這一生,年少從軍,橫戈百戰於晉地,之前雖說是自滿,就此迷了眼睛,但確實也將西魏東齊的英傑們看了個遍,算是稍有見識,稍得軍功;後來僥倖活下來,南坡開院,教書育人,什麼都教,什麼都想,卻還是限制在一地,天然做了世族子弟的專院……但我並不以爲這就是什麼不值的事情……尤其是先帝晚年,甚至禁了學校,獨有我的南坡堅持了下去,也算是有一份功德了。”

孫思遠立即頷首。

“其實,人之一生,道阻且長,便是沒什麼成就,只要做事爲人問心無愧便可!”張伯鳳繼續言道。“便是曹林,將來天下人可能都會視之爲可笑之輩,但他自己想來也是無愧的!既然無愧,走到哪兒,就落在哪兒,何必再給自家子弟露什麼衰像?你們委實都不要跟來了。”

話到這裡,兩人都不好說,而張伯鳳頓了一頓,便站起身來,就望着煙波縹緲的鄱陽湖出神。

隔了好久,到底一聲輕嘆:“但還是可惜,可惜!”

周圍四人,俱皆動容,王懷通更是雙目發紅,繼而直接帶頭,引房玄喬一併下拜,朝着張伯鳳恭敬大禮……這位已經成名許多年的晉地文修宗師,本想按照一定古禮來完成告辭,孰料跪下以後,卻情難自抑,只如一個老農一般在滿是血漬屍首的草坡上狼狽叩首,而且反覆多次。

房玄喬完成禮節,看着這一幕,只能無聲靜候。

停了片刻,乾脆是張伯鳳主動扶住了孫思遠,後者會意,乾脆以真氣“扶”着對方,往下方船隻而去,待上了船,復又回頭攔住一人:

“士揚,你也不用跟來了。”

那隨從一愣。

“我知道你早就存了建功立業的心思,教中隨蕭輝起勢後你更是坐臥難安,如今我要去江淮了,你也可以放開手腳,做你想做的事情了……操師御跟你是同鄉,我又走了,必然重用你……儘管去吧!順便收拾一下此地的屍首,都是教中兄弟。”說着,腳下船隻逆風自動,須臾更是自行轉過彎來,往鄱陽湖深處去了。

徒留岸上三人沉默無聲。

過了好一陣子,眼看着兩位大宗師消失在視野中,房玄喬卻主動拱手開口:“未請教閣下姓名……是姓是,江都是姓,還是姓別的什麼?”

王懷通這纔回過神來。

“林士揚。”那人倉促拱手。

而頓了一頓,這林士揚復又甩手低頭,情緒低落起來:“其實,我不止是操師御的鄉人,還是他的義弟兼心腹,是操師御做了教主後派來監視老教主的,老教主早就知道,但到最後都沒有揭開這一層,給我留足了體面……這話,也只能對兩位北方人來講,不然一直要憋心裡的。”

房玄喬沒想到這一出,只能頷首。

王懷通也只好胡亂點頭:“記住孫真人的大度,以後做事妥當些便是……我們師生隨你處理一下這些屍首,也算是在這裡守恩師最後一日。”

林士揚也只能跟着點頭。

三人對着點頭,接着卻還是林士揚出了大力,他等了一陣子,自尋了之前散開的朱紂等人,說明身份,朱紂軍中本就有操師御派來的高手,自然無話可說,乃是將屍首收拾起來,稍微沖洗了乾淨,當晚便放在了準備好的木柴堆上,繼而挨個點燃。

熊熊烈火,燃盡殘軀,許多年了,江南都是這個規矩。

王懷通望着這些火光失神許久。

翌日,朱紂等人開拔,曉得王懷通是太原王氏出身,還是晉地成名的宗師,更是大宗師嫡傳,當然要小心來問,準備邀請對方往九江城去。

但王懷通是何等人,連張行都看不上,如何能看得起這羣自相殘殺的江南義軍?實際上,他知道朱紂本是南陽義軍卻畏懼黜龍幫的幫規逃到這裡後,就是更是看不上了。回過神後,對林士揚也有些鄙夷。

再加上他此行本就是要送恩師最後一程,如今恩師已經相當於告別,又怎麼會留?

於是,也乾脆帶着房玄喬北上。

只不過,走到江上時候,忽然想起來,舊交吐萬長論如今正在下游宣城,便乾脆動身過去。結果,一日千里行到宣城,卻又聞得一個新的訊息,乃是吐萬長論連宣城都不能立足,已經逃到北岸歷陽去了。

所幸,只是南岸北岸,沒有耽誤路程。

再行到歷陽,終於見到吐萬長論,而後者身心煎熬,忽見故人,不由驚喜。

王懷通倒也乾脆,見面後握手直接來勸:“老將軍,江都必出大亂,大魏必亡,早點走吧!回關中做個安樂公便可,總比在油釜中煎炸要強。”

吐萬長論猶豫了一下,也當場剖心來對:“我也覺得要垮,可是,江都城內有牛督公、來總管;而魚總管已經退到江寧,我已經退到歷陽,三郡挨在一起,足足四位宗師,便是亂又從哪裡亂呢?怕只是怕,我一走,反而開了口子,露出破綻,到時候那些人作起亂來,將大魏之亡都推到我頭上……我本人一個戰場上進位宗師的將帥,這把年紀了,死了也就死了,名聲壞了,反而要連累家人的。”

王懷通無奈,只能仰頭而嘆:“既不能走,也一定不要再入江都了。”

“自然曉得。”吐萬長論連忙頷首。“你小子既來,今日且縱情一醉……也與我說說北面事。”

王懷通只能與對方攜手進入。

倒是房玄喬跟在後面,不由無語……不入江都,便躲的開生死嗎?不走,便不會壞了名聲嗎?天塌了,大宗師擋不住,心思各異的四位宗師又能如何?

但終究沒有開口。

“虞常基和齊王殿下且不論,只四位宗師怎麼辦呢?”

酒宴擺開,鄰郡而已,江都城內,東都驍銳中的一位中郎將在桌上認真來問,赫然是之前在徐州與黜龍幫大戰的趙行密,此時職務依然還是右御衛的左翼第一鷹揚郎將。“”

爲首開宴者沉默不語。

這引得宴席氣氛直線下降。

而等了片刻,非但無人開口,反而有一人忽然藉着酒勁哭泣起來,卻是左屯衛所屬右翼第二鷹揚郎將張虔達:“我當日怎麼就從徐州逃回來了……若是不逃,此時也跟着司馬二郎回到東都了!何至於在這裡人不人,鬼不鬼?”

衆人既鄙夷,又心酸,也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半晌,趙行密緩緩開口:“還是要找司馬氏……司馬將軍,你跟司馬氏雖不同族,但畢竟同姓,何妨跟我一起去聯絡一下司馬化達?還有張將軍,你也不要哭了,司馬士達雖已經死了,但何妨去尋當日接應你和司馬士達一起出逃的司馬進達?”

爲首那名複姓司馬的將軍一時不解:“爲什麼司馬兄弟就行了,他們敵得過四位宗師?”

“敵不過,但他們加上你,便可以全面封鎖宮禁,可以欺瞞那位聖人。”趙行密目光灼灼。“我其實也沒法子,但最起碼知道,若是那些宗師是護着那位聖人的,聖人便也可以調動起宗師……這就有了機會。”

話到這裡,頗有幾人心動。

而趙行密也繼續嘆了口氣:“更不要說,司馬正據說坐穩了東都,而全軍根本上還是想回東都。所以於全軍來說,也只有司馬氏可以給他們回家的承諾,也只有給了大軍回家承諾的人能擔起弒君的名號!咱們不行。”

終於還是把那兩個字說出來了。

這是鴉雀無聲的後堂內,幾乎所有人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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