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雙清苑那道古樸的石雕大門後,我滿以爲秦桓之會玉手一揮,像扔死狗一樣將我隨意丟給苑裡的其他人,然後假裝體貼地說:“林大娘,先帶林姑娘去她的房間收拾收拾。”然後懶得再看我一眼,施施然地走進他自己的小天地,先換套家常的袍子,然後來一個酣暢的午睡,要知道這吹拂的微風是多麼涼快……
可是我聽到的是另外一番話語:“今天上午遊園賞花,浪費了不少時光,你要儘快將那些耽擱的工夫彌補回來。你且在書房門口等我,我一會就過來。”
在我的下巴掉下來之前,他又用迷人的聲音說道:“你先好好想想法子,萬不可在院子裡頭閒逛。”
然後他又命令一個十來歲的書童模樣的小正太過來:“植柳,你先帶林姑娘到書房那邊,回頭再找林大娘安排姑娘的住處。”
小正太應了一聲,頭也不回地往書房的方向走去,高頻率地邁動着兩條小短腿,我大氣也不敢出,緊緊跟在他的後面,一路上老感覺後面有人在盯着我,如芒刺在背。
那個叫植柳的小書童將我帶到書房門前,停下了,衝我點點頭,奶裡奶氣地說了一聲:“請姑娘在這裡等着公子過來。”隨後,就當我是空氣,自管自嗖地逃出書房院落的大門,頃刻不見,我愣愣地看着月亮門,有點莫名其妙,他幹嘛跑那麼快?這裡有什麼古怪嗎?
書房前面的庭院地兒還真大,不過有點怪,怎麼空蕩蕩的,什麼東西都沒有,哪怕是一棵小草,一隻螞蟻!
可我上次來時,院子裡明明有幾桿修竹,幾盆盆景,還有石凳石桌!
我一度懷疑植柳擺了烏龍,帶我來錯了地方,可是房門上的匾額告訴我:這的確是秦桓之的書房。
天空中掠過幾只飛鳥,一根彩色的羽毛從天而降,站在院子里老半天地方坐,沒東西可看,快要石化了的我終於又活過來,捲起裙襬,跳躍着去抓那根羽毛,證明自己還能動彈。
剛剛將羽毛抓到手裡,還來不及將裙襬放回原位,身後響起一個責怪的聲音:“我讓你好好想法子,不要閒逛,你倒好,用這般細小的撣子來清理窗臺的灰塵。”
我一個哆嗦,條件反射般的將裙襬放了下來,任憑羽毛掉到地上,手足無措,機械般轉過身來,正要行禮,那動聽的聲音又響起來:“聽茂林說,你對書本整理頗有見地,不如今天你先進房裡收拾收拾。明天是個大好的日子,趁着日頭好,你須將這書本都好好曬一曬。茂林和植柳明天要陪我到西園,不能助你一臂之力,其他閒雜人等,萬不可進這書房,我已經將禁令吩咐下去了。”
此時的我已經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了,是爭辨一番,是憤怒,是哭,還是求情?總之,我臉部肌肉是僵硬的,連一個虛假的笑容都擠不出來,胡亂地回答着:“是的,奴婢這就照辦。”“好的,奴婢記住了。”
然後在神智恢復清醒之後聽到他輕笑了一聲:“你倒是真的不推辭啊!果然是個人才。好吧,快隨我進房裡吧。”
他最後一句話曖昧不清的把我的汗毛又雷了起來。
書房的門甫一打開,一股純正的檀木香漫了出來,秦桓之一言不發地走了進去,我見室內的光線有點暗,便問:“二公子,是否要把這窗簾都捲起?”
他往長案前走去,低低地說:“只把這道簾子捲起來便可。”
要卷這竹簾,我得從他身邊走過去,可他並沒有給我讓道的意思,難道要我跨過書桌嗎?我心裡暗暗嘀咕着。
還沒等我開口,他已經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我也鬆了一口氣,走到窗前,伸手將竹簾捲了起來,房內的光線立刻明亮了許多。
卷好竹簾,我從窗邊走了過來,垂手站在離秦桓之約十步遠的地方,問道:“請二公子明示,奴婢該如何收拾?”
秦桓之並沒有馬上回答,他坐在椅子上,眼看着窗外,不知是否在想什麼整人的伎倆,我的心又提到了半空,真怕他又出什麼妖蛾子。
幸好他將視線轉移了過來,平靜無波地發出了殺傷力極低的指令:“你到門外,讓茂林送一壺茶進來。”
我如獲大赦,健步“飛”出了書房大門,直往那道月亮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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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門外我也不敢磨蹭,至多也就是偷個空吐槽了一番秦家老二今天的諸般惡行,就夾着尾巴,像一個真正新入職的職員一樣賣力地和茂林同學進行協調溝通,爲秦桓之大人提供了熱茶,點心,還有一硯磨好的墨汁,鋪好的一卷桑皮紙。
等這一切都準備就緒,秦桓之笑着說:“好了,你可以去收拾了。”
我已經累得隨時都會倒在地上,只能靠着黑山老妖般的意志支撐着,往後面的書架走去,可這封閉的回字形擺放的書架羣,看着就讓人感到壓抑,我真不知道怎樣下手,茫然中秦桓之那魔鬼般的聲音又如同傳音入密般的在耳邊響起:“林姑娘,來替我定好這紙張。”
阿彌陀佛!新指令來得及時,我都快缺氧了!
我腳步漂浮地從迷宮中走了出來,置身外部寬敞的空間,是多麼愜意!
秦桓之在紙上畫着墨荷,用的是寫意手法,只見那紙上:殘破的荷葉,或有隨波逐流者,或有傲然獨立不屈者,荷花在葉片中掩映成趣,清妍柔美,水邊的幽草遒勁飛動,筆法既用了濃墨也用了中鋒,整幅畫筆墨虛實相生,恬淡寧謐。
不知爲什麼我想起了吳允節揮筆畫蘭草時的樣子,神情也是這樣專注,不同的是吳允節畫蘭草時臉上有一種似笑非笑的溫柔表情,而秦桓之畫墨荷,臉上的表情有點淡泊過度,像個歷經滄桑的老者,看盡了世事的無常。
他畫完了,我還在呆呆地定住紙張佇立在桌前,心思飛到了爪哇國。
直到他輕聲說:“放下吧,墨已經幹了。”我方醒悟過來,見他一雙如海洋般深邃的眼睛正一動不動地盯着我,仿有細微的波瀾在起伏。
我忙把紙輕輕平放在桌上,習慣性地看看圖畫的整體效果,又馬上端起職業化的面孔,低首問:“二公子還有何吩咐?”語氣柔和語調平穩。
他坐到了椅子上,說道:“暫時沒事情。你懂得畫?”
我回答道:“回二公子,奴婢現正跟西園那邊的吳公子學畫畫。”我就實話實說,反正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他沉吟道:“可是吳允節公子?”
我說道:“正是。奴婢跟吳公子學畫,是寧夫人准許了的,百花洲的人都知道這件事。”
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地問道:“你只是夫人的抄經丫鬟,夫人爲何准許你到西園學畫?”
我說:“回二公子,我佛慈悲,一心向善。老夫人和夫人一心禮佛,但凡有利於弘揚佛法的事情都不遺餘力。所以,這才命奴婢專心抄寫佛家經典,供奉在佛堂,寺廟之中。佛教自西域傳入中土以來,一直是以文字做爲傳播途徑,然而文字並不爲大多數世人所掌握,圖畫卻是一個簡單而直接的傳播手段,不識字的人看了圖畫,也能大概明白其中的意思。因爲這個緣故,夫人才讓奴婢學這畫圖的技巧,將佛理的故事照樣兒的畫入所抄寫的經書之中。可奴婢之前並沒有跟住持法師學過畫畫,碰巧知道吳公子擅長丹青,奴婢斗膽開口相求,這才得以跟吳公子學了幾天畫。”
秦桓之在聽我說這一番長篇大論的過程中,始終直視我的眼睛,我雖然不知道這番話會引起什麼後果,可也沒有迴避他的視線,相反越說到後面越心靜如水。
他並沒有生氣也沒有不高興,問了一個我很想問的問題:“既然如此,以後你打算繼續到西園中去學畫畫嗎?”
我坦然道:“還望二公子成全。”
他站了起來,雙目水光中隱有波瀾,但他的聲音還是一貫的平靜:“你是如何認識西園中的賓客的呢?”
他的問話將我帶回到那片歡歌起舞的柳林,清晨盪舟的河面,嚴肅教學的書舍,觀看孔雀舞的戲場,我微笑着將這幾個畫面拼接起來,隱隱感到片刻的甜蜜,到最後都化作一番簡潔的細語:“二公子,奴婢是在三公子的院子前見到吳公子的,當時,奴婢以爲他是三公子,見過禮才知道認錯了人。”
秦桓之的雙目中,水波停止了跳躍,他沒有再看着我,視線轉向別處,久久不語。
我滿腹狐疑,不知道自己的話怎麼就惹得他不痛快,於是也將嘴巴閉上,什麼也不說了。
外面的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去,秋日的白天在慢慢變短,不知不覺,我就要在這個陌生的院子裡過夜了,可到現在,我還不知道要住到哪裡去呢。
我擡頭看着秦桓之,後者也從思考中回過神來,他注視着我,語氣頗爲不善地說:“明天你一個人將這房裡的書搬到外面去曬一曬,記住,不許任何人靠近這裡。”停頓了一下,又冷冷地說道:“如果你違揹我的命令,我罰你一輩子都走不出這個園子。”
驟然變得凌厲的語氣,讓我大大地打了一個寒戰。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真是忙得夠嗆啊!八千里路雲和月!連我這個做孃的都要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