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連是個相當體貼的人,沒等李閻再開口,她便接着說:“我認識一些人,他們在移民局和警察局都有熟人,也許能爲您提供進入聖·弗朗西斯科的許可證。”
李閻抱着肩膀,沒有說話。
甄連壓低聲音:“城裡的蒸汽警備奈何不了您,但硬闖的話,無疑會產生一些本來不必要的麻煩。”
“我當然沒這個打算。”
李閻一口否定了甄連的猜測。
“不過,你說的蒸汽警備是那個玩意麼?”
李閻話頭一轉。
他指的是跟在工人黨身後,幾具高過兩米,黃銅製的全覆蓋鎧甲。他們手持榴炮,兩肋旁邊有塗紅漆的發條,背後是蒸汽引擎,顫抖不休的排氣管正噴吐出濃郁的霧氣。
“那是恩菲爾德公司推出的熊式蒸汽單兵,是比較常見的蒸汽警備之一。”
李閻只輕輕瞥了一眼就移開目光:“帶我去你說的,有能力爲我提供許可證的人那吧。”
“樂意爲您效勞。請跟我來。”
在繁榮的聖·弗朗西斯科腳下,是大片的工廠和船埠。棚屋拼湊出的道口狹窄陰暗,兩人轉過幾條破舊的街區。李閻眼前的巷子豁然生出了幾分熟悉的民俗特色,在劇院教堂鱗次櫛比的異國他鄉,眼前的建築和行人卻帶着濃郁的中國特色。窗戶邊掛着鳥籠和蔬菜,門口立着菸袋鍋子。街上的攤子上擺着糖人,花臉面具和香包。甚至有人打着赤膊,揮舞着厚背關刀賣藝。
甄連走到一棟老舊的紅色瓦房前面,門口站着兩個瘦弱卻眼神兇狠的看守。
她一把拉下自己的斗篷,淡淡地衝兩人說道:“紅燈會的甄連要見你們的龍頭。”
兩人對視一眼,其中一人二話不說就往裡走,另一個則恭敬地道:“請稍等,我們需要知會一聲兒。”
甄連頷首表示同意,但她抽了抽鼻子,臉色立刻一變。
儘管甄連很好地掩飾了下來,但還是叫李閻注意到了。
“有問題麼?”
李閻輕輕問。
“當然,沒有。”
甄連強笑道。
沒多久,方纔進去報信的人才出來:“樑先生請仙姑進來。”
甄連沒有動作,而是冷冷回答:“換作別的時候,樑輝應該叫他的兒子來迎我進門,而不是隨便差遣一個加入合盛沒幾天的蔥頭敷衍我。”
那人臉色變了又變,但最終還是平和地說道:“樑少今早就出門了,他不在。”
甄連盯着這人看了幾眼,才側開身子,向李閻鞠躬。
李閻的眼光從剛纔一直停留在街上耍關刀的賣藝者身上,直到這時候才收回目光,率先進門,甄連緊隨其後。
有人領路,很快李閻就來到了一件偏房,黃花梨的羅漢牀上躺着一個老頭子,臉上除了一道長長的刀疤,還有不少的黑斑。兩腮無肉,皮包骨頭似的,身上更是帶着一股鴉片膏子的濃膩甜香。
他見了甄連,顫悠悠地扶着牀榻起身,雙膝下跪,一邊咳嗽,一邊說道:“偉大,咳咳咳……偉大猶格的信徒樑輝,拜見仙姑。”
“我需要一張進入聖·弗朗西斯科的許可證,今天晚上就要。”
甄連的神態頤指氣使,與面對李閻的態度判若兩人。
“……”
名叫樑輝的老頭子沒作答,睡眼惺忪的,貌似沒聽清。
“怎麼,有問題嗎?”
甄連道。
樑輝搖了搖頭:“這需要移民局和警察局的文件,並不是容易的事,今天晚上恐怕很難辦到。”
“那需要多久?”
刀疤臉老頭嘆了口氣,慢悠悠地自己站了起來,不顧甄連的冰冷神色:“三五天吧,也許更久,仙姑不如到時候再來一趟。”
“三天,還是五天,我再來的時候,你一定能給我許可證麼?”
甄連不動聲色。
刀疤臉老頭直搖頭:“不好說啊,不好說啊。”
“樑輝!”
甄連白嫩的脖子暴起青筋:“你是在戲弄偉大猶格的僕人麼?”
“偉大猶格……”
樑輝喃喃自語,他坐在牀邊,慢條斯理地說道:“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甄連厲聲道:“那就向紅燈會證明你的忠誠。”
樑輝不爲所動,蒼老的臉上浮起一絲冷笑:“我的忠誠?我想這些年已經證明得足夠多了。我的合盛把控着聖·弗朗西斯科一半以上的鴉片生意,這其中有多少入了紅燈會的口袋,仙姑心知肚明。偉大猶格需要活祭品,可我要花多少人脈關係擺平警察局的蒸汽警備對紅燈會的注意力?這些,仙姑難道沒有看在眼裡。”
甄連聽了冷笑連連:“如果沒有偉大猶格的威能照耀,你以爲你這把老骨頭還能活到現在麼?”
“的確,那麼問題來了。”
樑輝攤開雙手:“如今偉大的猶格,還能用他的威能照耀我麼?”
甄連臉色一變。
“昨天夜裡,紅燈會的祭祀失敗。偉大猶格的神蹟從此斷絕於世間,像其他的舊神和古代暴君們一樣,永永遠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樑輝繼續道:“仙姑,請不要小看我的情報關係。合盛只有一個,但異教徒可不止紅燈會。太平歌會,海鷗十字旗,我不是沒有選擇的餘地。而你,甄連,你也不再是舊神的僕人,你只是個娼婦出身,僥倖得到記載舊神事蹟的《太陰秘典》的神婆罷了!”
“所以你就聯繫了太平歌會的人。”
甄連目光連連閃爍:“我老遠就能聞到他們身上的臭味。”
“樹倒猢猻散。這再正常不過。”
樑輝的臉色冷如堅冰。
甄連咬牙切齒,尖着嗓子罵道:“樑輝,你的短視和愚蠢簡直讓我發笑!不錯,偉大猶格的確離我們而去,但紅燈會迎來了一位遠比猶格強大和神秘的主宰,他的智慧和威能貫穿時間長河,是你這樣的豬玀無法想象的。”
樑輝卻並不爲所動:“猶格是太陰秘典記載,最古老的舊神之一。經歷過兩次新舊皇帝的交替,親自侍奉過紅冠皇帝的偉大存在。它曾經和巴茄之犬對峙,在消亡之地直面過黑袍皇帝。也只有這樣古老的神明,才能在新世界的大潮下留存至今。你倒是來說說,什麼樣的主宰,能比他更加強大?”
甄連有些氣短,她曾經將《太陰秘典》和樑輝共享,那是一本記載過去和未來的殘破書籍,她機緣巧合纔得到。其中花了大量的篇幅介紹偉大猶格的事蹟和蹤跡。
甄連也是通過《太陰秘典》的殘缺儀式,成功喚醒了偉大猶格。
可對於李閻,甄連除了從猶格口中得知所謂“外神”兩字以外,再沒有別的信息。
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如果失去了合盛的支持,紅燈會幾乎立即就處於土崩瓦解的邊緣,旁的異教徒和警察局會生撕了甄連。
這個尚有幾分姿色的女人幾乎尖叫出來。
“這位偉大神明,他將帶來新的皇帝交替。昔日的黑袍皇帝手持雷電和鋼鐵,將年邁的紅冠皇帝驅逐,而黑袍自己,也將被這位年輕的神明趕下臺。藍衣皇帝重新決定萬物的秩序秩序!”
李閻一直冷眼旁觀,聽到這頗爲訝異地看了甄連一眼,他的意思,你怎麼知道我裡頭穿的是藍色羊毛衫。
而這一眼被甄連誤解爲鼓勵,她更爲熱烈地爲李閻鼓吹,樑輝卻毫不猶豫地打斷了他。
這個年邁將死的堂口龍頭厲聲喝道:“我不管這個世界是紅冠皇帝,黑袍皇帝,還是藍衣皇帝來主宰!誰能延續我的生命,我就奉誰做我的主子!你想拿到許可證,想繼續要我支持紅燈會,就讓我見識見識你那位神明,到底有什麼樣的能耐!”
他話音沒落,自己的手腕已經被李閻一把攥住。
樑輝悚然一驚:“你要做什麼?”
李閻摘了斗篷,直視樑輝的雙眼:“我不需要你認我做主子,我想和務實的聰明人做筆交換。”
樑輝沒來得及再開口,一股濃烈充沛的生命力從他的頭頂順流而下。
他只覺得耳朵一陣轟然!
秋日雅克。
能將包括自己在內的任意生命體,調整到自然生長能達到的巔峰機能狀態,且無任何副作用。
樑輝的厲喝驚動了屋外的把守,早就有心裡準備的他們手持短刀和手槍,一窩蜂地衝了進來,而屋裡的一幕卻叫這些打手們徹底愣住了。
樑輝居然哭了。
合盛的龍頭,那個以兇狠狡詐著稱的老痞子,此刻淚流滿面。
烏黑的披肩發,飽滿的臉龐,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刀疤,他佝僂的身子像是被充了氣,整個人頓時挺拔起來,臉上除了些許皺紋,幾乎看不到任何歲月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