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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晟不動聲色,笑眯眯地反問:“哈爾特領事這話從何說起啊?你推薦的那幾名英人司稅,不是老早就在稅務司上任了麼?”
“我的人除了喝茶水吃點心什麼都做不了。您手下的官員甚至連一張驗艙單都不肯給他們看。”
楊晟睜大雙眼:“哦,有這種事,沒這麼嚴重吧?”
“您何必裝傻呢,楊大人?這難道不正是你的授意。”
哈爾特的話裡滿是抱怨。
楊晟安靜地聽了半晌,語氣雲淡風輕地迴應:“這稅務司成立沒多久。自然有他自己的章法,氣象。想叫英人和國人在一張鍋裡吃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磕磕碰碰是難免的,領事你又何必大驚小怪呢?”
他沉吟了一會兒,又道:“不過,話也說回來……我們大清有這麼一句俗話,這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那些英人如今說大清的官話,吃大清的俸祿,自然要竭力效忠我大清,和同僚起了摩擦,應當找上峰調解,不能總求到領事你的頭上,這出嫁的姑娘,動不動就回孃家哭鬧訴苦?這像什麼話?”
“我聽不懂你說什麼,楊,你太狡猾了。”
哈爾特苦笑道。
“哈哈哈,聽不懂就喝茶,喝。”
與絕大多數態度傲慢,食古不化的大清官員不同,楊晟爲人開明健談,和哈爾特有很好的私交。
不過私交歸私交,這次哈爾特絕不會讓楊晟搪塞過去。
“楊,天保仔的妖術致使十二艘鐵甲艦沉沒,千餘名英人水兵葬身大海,聯合艦隊一向由錢勇昭所在的龍船旗令指揮。根據我的人彙報,正是錢勇昭魯莽無智,他指揮的龍船在急浪和大雨天氣中脫離陣型,被敵人用妖術擊沉。導致整個艦隊失去統一指揮,最後釀成惡果,你們應該爲此負責。我要求官府立刻落實稅務司相關合同內容,並且交出聯合艦隊總指揮的位置。”
楊晟輕聲反問:“如果我說,no。你怎麼講?”
“如果你不願意履行合約,我們只能即刻解散艦隊。”
沒料到楊晟寸步不讓,直接站了起來,理了理身上的朝珠,胸口的雲鶴補子鮮亮無比。
“若是貴國女王如此跋扈,本官無話可說,最差不過一拍兩散,告辭了。”
說罷楊晟轉身要走。
“請等一等。”
哈爾特先是愣了一下,看楊晟腳步不停,急忙起身勸住對方,但還是忍不住頂了一句:“官府至今沒有繳獲紅旗一艘戰船,沒有俘虜一名紅旗海盜,戰果不過是一座空島和一個生死不明的天保仔。現在解散聯合艦隊,你就不怕有一天紅旗幫捲土重來?”
楊晟雖然停了腳步,但還是不肯落座,朗聲道:
“所謂合則兩利,分則兩害。本來你我各爲其主,彼此陳明利害,沒有什麼不能談的。可領事你動輒以解散聯合艦隊相要挾,恕楊某不能屈從,這事涉國家尊嚴。過去幾十年,海上盜賊滋熾,往來客商叫苦不迭,單你英吉利國每年因此損失的銀錢就不下百萬,滋養出了無數大匪。可自打本督上任以來,靖海清邊,招剿並用,這才還了兩廣一片清明。如果有一天,紅旗真的捲土重來,難道領事你就可以作壁上觀?”
楊晟侃侃而談,慷慨陳詞:“六年前,你英葡兩國狼子野心,尋釁冒犯,殺我縣令,掠我國民。幸我大清官民一體,上下同心,大敗你們的槍炮戰船。戰勝之後,我朝仁恕不計前嫌。不僅沒有斷絕和你們的貿易往來,甚至主動要求組建聯合艦隊,清剿海盜,維護貿易。如今你居然以中止合約做要挾,簡直荒天下之大謬!”
好個楊冰岩!昔日英葡聯軍進犯廣州,親王福靈居然要依靠幾十萬海盜纔打退洋人,朝野上下莫不引爲奇恥大辱,經此一役,官府海防糜爛人人盡知,不僅讓天保仔,蔡牽兩人聲威大震,民間更有傳言大清兩百年江山氣數已盡,人心惶惶。可現在楊晟憑一張紅口白牙,硬生生說成是天朝寬仁氣度,更夾槍帶棒地把數十年來,南洋盜賊熾盛的原因歸咎到對方的身上。可謂是辯才無礙了。
哈爾特果然被唬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好半天才澀聲道:“那只是黑斯汀對官府私自扣留他貨物的私人報復,我國從未正式向貴國宣過戰。這一點,貴國皇帝也親口應允不再追究了。”
楊晟輕蔑地笑笑:“已有公論的事,本官不再與你饒舌。”
哈爾特的語氣明顯軟了一些:“無論如何,我們這次損失慘重是事實,如果楊總督你寸步不讓,我想東印度公司不會再樂意墊資給艦隊採購戰艦和火炮,到時候,您的財務狀況只會雪上加霜。”
楊晟思考了一會,朗聲道:“這樣吧,你回去叫那個黑斯汀擬定一份貨品清單,本官可以參照清單內容,酌情減免未來三年東印度公司流入我國商品的稅率。”
“五年。只要總督大人答應。我保證在半年內補全聯合艦隊的編制,大嶼山一戰的細節,也絕不會從我們這裡流傳出去。”
哈爾特打蛇上棍。
“好,五年就五年。但黑斯汀要答應官府清剿流亡海外的紅旗逆匪。”
“這是自然的。”
哈爾特聽了補充道:“除此以外,貴國必須落實合約中……”
“……”
兩人你來我往,半天才敲定了約定細節。
“還有一樁事。”
哈爾特的神色嚴肅起來:“在大嶼山海難中,有一名隨船的宮廷學者不幸失蹤。他叫聖沃森,拿過帝國最高榮譽聖女王獎。聖沃森的價值比整個聯合戰艦加起來還要珍貴。女王親自授意,一定要找到他。”
“聖女王獎?宮廷學者?”
楊晟對這些西洋名頭並不在行。
哈爾特耐心解釋道:“好比是你們中國的天子門生,大學士,太子太傅這樣的人物。”
“哦~”
楊晟將信將疑:“這可麻煩了,大海茫茫,你說的那位尊貴人物若死在海難中,叫我們到哪裡去找?”
“聖沃森閣下絕不會死,楊總督只管各處張貼告示,一定能找到他。”
“好吧。”楊晟點頭:“我們一言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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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官街上淨水潑道,敲鑼打鼓,一衆頭包紅藍花布,穿白布褂,背挎火槍的兵勇招搖過市,不多時便清理出一條寬敞的大道,只見十六名小廝各自抓住一角,舉着一面沾染血漬和破洞的紅帆,穿大街越小巷,在廣州城中晃悠了一圈又一圈,足足從清晨轉到晌午。
茶樓二層,十來個茶客伸着脖子張望,嘴裡都是在議論這巡街的官兵。
“年兄,這唱的是哪一齣啊?”
說話的是個公子哥模樣的人,臉上貼着狗皮膏藥,脖頸後面插着一截象牙扇骨,一身金錢紋的綢緞長衫,瓜皮帽上還嵌着一顆色澤暗淡的綠翡翠。
旁邊桌子是個留山羊鬍的學究,又粗又長的辮子許久沒有打理,還生出了油垢。正把帽子拿在手裡呼扇着,露出青冉冉的頭皮,他擡眼瞧了那公子哥一眼,冷哼一聲:“這不是黃二爺?氣色不錯啊,你不是染了肺癆?”
只見這公子哥伸手做了個不倫不類的十字:“我信了福音會,有主的保佑,這病還能不見好?”
“嘿嘿,這天底下要真有神明肯保佑你這種人,只怕是瞎了眼咯。”
話裡話外,學究很瞧不上這位黃二爺的爲人。
這公子哥也不生氣,只是嬉皮笑臉,詢問這兵隊的根由。
他纏了老半天,學究才老大不樂意地解釋:“你還不知道?大嶼山讓官兵剿了!瞧見那張紅帆沒有?那就是天保仔船上的。見帆如見人。楊總督親自的下的命令,各州府縣衙都要逛一個遍。好宣傳剿匪戰果。”
旁邊有人聽了直嘀咕:“天保仔真死了?六年前我還見過他,坐在高頭大馬上,威風着呢。聽說親王福靈在龍泉酒樓請他,他都不到,直接帶着人馬出城了。”
夥計也跟着應和:“我看八九不離十,那血帆可不似作僞。”
學究搖搖頭:“我看不對勁。半個人犯都看不見,一大夥官兵舉着張破布耀武揚威,臉上也不好看啊。別是唬人的吧?”
“收聲,你不要命啦!“
一直打盹的茶館老闆突然睜開眼,瞪了老學究一眼。
“這事我還真有耳聞。”
公子哥把摺扇拔出來攤開,露出裡頭宮裝的美人圖來:“我有個表兄。是義成行的職員,他跟我說,前幾天是剿了匪,官府損失不小。”
“我聽人說,大嶼山叫新上任的管帶楊興業一把火燒了個乾淨,那天保仔中炮身亡。剩下徐潮義,趙小乙幾個頭領作鳥獸散,早就逃之夭夭了。”
“耳聽爲虛。”
學究搖搖頭,還是不信。
爆料那人眼見學究不信,嗆聲迴應“你要是不信,游到大嶼山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麼?
“我看也是假的。”
“是真的。”
兩夥人各執一詞,誰也不肯讓步。
“砰!”
突然,一聲悶響打斷了兩夥人的爭吵,只見茶館角落,坐着個塊頭明顯比常人高出一截的漢子,膚黑眉重,肩膀上兩塊斜方肌肉高高隆起,黑蟒般的辮子纏在脖子上,面色慍怒。
“結賬!”
說完,他撂下幾枚大子,蹬蹬地下樓去了。
“這人誰啊,我怎麼沒見過。”
公子哥拿扇子瘙癢。
夥計數着大子,頭也不擡:“小溪塔洪秀才的弟弟,得有十年沒回過家了,前陣子不知怎麼回了廣州,三十好幾也沒個媳婦。沒準啊,就是海盜嘞。”
“別胡說八道,燒水去。”
茶樓老闆一把拿過夥計手裡的銅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