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
樑渠站在臺階上掃過一眼。
江風浩浩,旌旗獵獵。
今天是難得的好天,整個上饒埠頭烏烏泱泱,人頭攢動。
健力的小夥子穿梭在其中,維持秩序,以防有人趁機小偷小摸。
整個義興鎮足有小萬號人,算上週邊鄉鎮趕過來的,實打實的過了萬,青石街上壓根站不下,他們潮水一樣擠入礁石縫隙,擠滿每一條小巷。
如此多的人數,便是低低的交談聲,交疊在一起也匯成狂潮。
驚得周遭水鳥不敢落在屋檐上落腳,盤旋在天空中久久不歇。
衆人靜默而立,人羣漸漸平歇下躁動。
各家大戶依照次序紛紛落座,依次散佈。
落在最前方有且僅有一把椅子,只是此時閒置,椅主正站在一旁,與陳兆安低聲交談。
盤曲長條狀的更香白煙嫋嫋,灰香交界處閃爍着星星紅光,絲絲縷縷向後蔓延。
尋常人家用的計時工具通常是銅壺滴漏,中間豎一根箭桿,標有刻度,滿了倒水重來即可,唯有盛大場合方纔使用更香。
所謂更香,便是在平日用的香上加上刻度,盤成各種形狀,有的甚至能連續燒幾天到十幾天。
因爲是一次性,自然比銅壺滴漏貴出許多。
眼前這柱更香刻度下更用細線墜着鐵球,當真是方方面面都比上一次祭祀要來得強,樑渠愈發期待最後反饋。
紅光蔓延至細繩之上,灼斷繩圈。
“鏹!”
鐵球落入下方的金屬盤中,發出清脆的聲響,繞着鐵盤邊沿滾過一圈,兩道清晰的刻痕浮於表面。
午時二刻。
“時候到了。”
陳兆安點點頭,側頭傳話。
“擂鼓。”
陳同民一路跑下,放聲高喊。
“擂鼓!”
持椎的赤膊漢子猛地振作精神,一聲大吼,雙臂鼓勁砸下。
咚!
鼓聲沖天而起,灰塵在光柱中飄轉。
咚!
咚!咚!
咚!咚!咚!
六面大鼓齊齊擂動,澎湃的聲浪一波高過一波,越來越見沉雄。
地面上的灰塵騰轉揚起,向四面八方擴散流動。
僅僅片刻,赤膊大漢渾身赤紅,他又一聲大吼,最後一擊重重地砸在鼓面上,六位壯漢在幾乎同一瞬間停止了擂鼓。
聲音平歇下去。
在場的人彷彿剛從雷電交加的雲雨中逃脫出來,耳朵裡嗡嗡作響,很久聽不見其他聲音。
“上牲!”
司祭老頭高而亢的聲音響徹埠頭。
鼓聲再起,平緩而有力。
陳杰昌一馬當先,拉着四輪板車步步上前,繩索捆縛好“蘭壽”。
圍觀羣衆心頭震撼,卻不敢開口言語,唯恐衝撞河神。
林松寶,李立波接連跟上。
李立波身邊更是跟着數位孔武大漢,皆是鎮上武者,一同幫忙拽動特製板車,徐徐前行。
赤獸健碩的身軀給人以無與倫比的衝擊跟震撼,羣衆再無法忍耐,響起一波壓抑着的譁然。
三獸太沉,尤其是赤獸,不能再同豬牛羊一樣高掛而起,只能在板車之上舉到尖刀。
赤獸瞳孔猛縮,拼了命想要掙扎卻無濟於事。
全身上下沒有一塊肌肉聽它的,只能無力感受抵住脖頸尖刀的寒涼。
司祭面無表情,再度高喝。
“刺!”
三人鉚足了勁刺入尖刀,用力一剮,一潑血整個地涌起來。
濃郁的血腥在空中濺開,順着溼熱的江風擴散至整個埠頭。
衆人在烈日下打個冷顫,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氣氛愈發靜默。
鮮血一波接一波涌出,接連蓄滿多個木桶,這是此前皆不曾有的盛景。
三獸瞳孔中光彩漸漸消散,最終化爲死寂的黯淡。
鄉民們臉龐漲得通紅,心臟在血腥味的刺激下猛烈跳動。
精怪!
真正的大精怪!
死了!
“起!”
李立波三人擡起木桶,順應鼓聲來到岸邊,挨個排好木桶。
“倒!”
一桶桶木桶傾倒下去,熱燙的血漿滾滾傾瀉,匯入水中,逆着浪潮擴散出去,染紅大澤。
精怪之血吸引來大量肉食魚類,蹦跳不止,蔚爲壯觀。
聽得那水花濺躍之聲,無數人心中壓抑着澎湃的興奮與激動。
“巫覡復位!”
五聲鑼響。
數位巫祝行至祭臺兩側,唱着祭歌,跳着不知名的怪誕舞蹈,這一次倒是沒了顫音。
該到自己了。
樑渠正好衣冠,手持長木。
“主祭,行!”
鏘!鏘!鏘
九聲鑼響迴盪,喧騰翻滾不息。
樂師擡起銅號,黃牛皮面的大鼓被大椎震擊。
萬衆矚目。
樑渠一步踏出。
江風浩浩,裹挾着渺渺白霧自江面上奔涌而來,濃稠得像打翻了的牛乳,遮掩住青石板。
不少人茫然無措,驚詫莫名。
二步踏出。
白霧沸騰上涌,頃刻間漫過衆人腳踝,擴向八方。
詫異化爲震撼,祭臺之下響起低語。
三步。
四步。
一鼓一步。
樑渠腳踏四方,英武非凡,千萬目光下,沿着祭臺中軸線徐步登階。
每登一層臺階,濃霧翻涌升騰一層,直至瀰漫至衆人腰間,整個上饒如臨仙境!
這…這是怎麼回事?
陳兆安瞠目結舌。
唐祖濤,林耀二位館主後撤一步,長椅與石板剮蹭,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地低頭,心緒翻涌一如眼前的白霧。
霧!
起霧了!
午時三刻,陽氣最盛的時刻,竟然起霧了!
司祭腿腳一顫。
萬人祭祀,他淡然處之。
祭祀精怪,他略有心驚。
憑空生霧,活了六十多年,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濃烈的情緒涌上心頭,司祭噗通一聲跪倒下去,涕泗橫流。
“河神大悅!顯靈了!真的顯靈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瞬間引起鄉民共鳴。
此等仙境,定是河神顯靈無疑!
“顯靈了!是江淮河神顯靈了!”
“河神顯靈!河神顯靈!”
“河神保佑我啊!”
無數人匍匐跪下,巨大的聲浪層層疊疊,匯聚成駭人的驚濤!
唐祖濤盯着祭臺上樑渠,側頭看向林耀,眼神晃動。
林耀注意到唐祖濤的動作,輕輕搖頭。
二人身爲奔馬武師,自不能同愚昧鄉民一般輕易被矇騙,卻也想不通眼前奇景究竟是如何造成的。
莫非真是江淮河神顯靈?
自然之威,臻象宗師都不得小覷。
二人心中難免升騰起一絲敬畏,望向周遭跪拜下的鄉民,也跟着拜了下去。
樑渠站定於供桌前,等待一會,並未聽到司祭高喊,微微低頭才發現。
那小老頭不知何時五體投地,縮成一團,顫抖着身子泣不成聲。
搞過頭了……
他看向一旁同樣跪拜的李立波等人。
注意到樑渠投來的目光,林松寶最機靈,躬身快跑至司祭老頭身邊。
“司祭大人,該捻香了,要不然誤了時辰,那可是大不敬!”
一語驚醒夢中人。
“對對對,萬不可誤了時辰。”
司祭連連點頭,在林松寶的攙扶下起身,擦乾眼淚高喝。
“捻香!”
樑渠鬆口氣,以火炭點香,躬身插入香爐。
“祭酒!”
酒液碰撞杯壁,於陽光下閃動粼光。
“頌,祭文!”
“江淮在上,餘借義興鎮之地,臨江河之水,承衆之所寄,聚民之所望,率民衆今敬拜於尊前,呈此祭文……”
“混沌初開,生有天地。天經日月,地行河江……”
江平萬里,波瀾起興。
天地茫茫,餘音道道。
長袖獵獵,身量萬丈。
【祭祀淮江,虔誠無比,河流眷顧度+0.97】
江淮大澤最深處。
一雙璀璨如烈日之瞳猛然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