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王家衛面前，葉天覺得，自己非常渺小。
過去寫的劇本，都是粗製濫造，雖然有時候自誇，一晚上可以寫兩個劇本，但是，拿給製片方去看，其中的不滿意之處太多了。
假如每個電影人都能像王家衛一樣，成爲精益求精的典範，中國電影早就超越好萊塢，成爲宇宙第一。
恰恰相反，有了十幾億人的基礎，各個影視公司造出來的都是些半成品，強行推給院線，讓觀衆們接受，最後弄得怨聲載道。
這部片子最後怎麼處理，葉天無權過問，畢竟，王家衛可以剪掉任何東西，他是導演，隨心所欲，直到最後，按照院線標準呈現在所有觀衆面前。
看到如此豪華的陣容，如此精緻的素材，如此完美的光影效果，葉天覺得非常羨慕。
“拍下這些素材，花掉了多少成本？”
王家衛淡然回答：“我拍電影從來不考慮成本，如果電影沒拍完，錢花完了，就可以停下來，等什麼時候有了錢繼續拍。總而言之，質量不能向數量低頭，我要自己拍到的每一個東西，都是世間最好的。”
這些其實都是悖論，現在任何一個劇組，拍片子都有資金限制，不可能任性的一直拍下去，還要考慮製片方的成本問題。
在這個廢棄工廠裡面，葉天發現了電影的真諦。
那就是王家衛所做的，按照劇情大量拍攝素材，挑選出其中毫無瑕疵的部分，讓他們進入第一輪海選。然後，按照影片需要，把有用的挑出來，串在一起，最後，還要把這些多出來的部分，精益求精剪掉，不留痕跡，只剩完美。
如果他也有十年磨一劍的勇氣，有花不完的資金，還有各種大牌隨時候命……那他也能像王家衛一樣，拍出各種膾炙人口的電影，讓中國的電影票房，永遠傳頌着葉天的名字。
到了最後，葉天嘆氣，那麼多導演，誰都沒有王家衛的勇氣，可以任性的拍自己想要的，其他人還是在資本大棒的指揮下，疲於奔命，忙忙碌碌。
“王導，片子拍到這個程度已經足夠了，甚至能夠剪出兩部電影，分爲上下兩部播放。”
他這種善意的建議，又被王家衛拒絕了：“我拍的是《一代宗師》，只有一部，沒有上下兩步的餘地。我想呈現給觀衆的，就是一百一十分鐘的電影，絕不拖泥帶水，連片場花絮都沒有，只求完美，不要其他。”
除了佩服，葉天剩下的只有羨慕。
上天如此不公，單獨給了王家衛這樣的特權，讓他能夠指揮大牌演員，調度自如。
其他導演根本沒有這種氣場，看到大牌演員，自己的腿先軟了，跑前跑後伺候着，不敢對大牌演員的演技提出任何問題。
世界上只有一個王家衛，只有一個李安，只有一個張藝謀，葉天希望後人提起中國影壇，也會說只有一個葉天。
現在，電影只差一個主題曲。
“我希望，能夠得到當年《滄海一聲笑》那樣最點題的主題曲！”
葉天坐下來，只花了十分鐘時間，就寫了三段歌詞，交給王家衛。
王家衛看了，大吃一驚，把那張紙拍在桌上：“太好了，這就是我想要的，就是這些歌詞，定了！”
那段歌詞只有十二句，是葉天即興想起來的：
“紅塵中來去錯過，
蒼茫中煙雲遼闊。
到如今回頭看看，
一路都是錯措錯。
江南江北，
風光依舊。
山上海上，
人情涼透。
再回頭，
已經不是舊日山河。
不回頭，
一路向前錯了又錯……”
就是這些歌詞，打動了王家衛，也符合這部電影的核心思想。
沒想到兩個人心意相通，對這部電影的感覺都是一樣的。
葉天最可惜的是，自己沒有機會，參與這種超級大片的編劇和拍攝，如果他一開始介入，就能夠讓電影更具有核心衝擊力。
電影到了最後，已經脫離了武俠片的窠臼，變成了純粹的文藝片。
這種感覺在《花樣年華》、《2046》、《東邪西毒》等等片子裡都能找到，已經變成了王家衛固有的一種風格。
喜歡的，視若珍寶，不喜歡的，認爲他是尾大不掉。
搞定了這一切，王家衛帶着葉天，到了維多利亞海港碼頭，去吃著名的避風塘炒蟹，旁邊只有米蘭和那個剪輯師作陪。
所謂的剪輯師，其實是已經出道十幾年的編劇加導演，在王家衛手下，只能淪爲剪輯師，默默無聞的替他工作。
這就是一個人的天賦問題，高手出現，所有人俯首稱臣，根本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那位剪輯師笑着告訴葉天：“我們這個團隊裡面，就連最普通的場記和燈光，也都曾經是，在**影視圈子裡赫赫有名之輩。這部片子裡出現了很多龍套演員，調出他的真實資料，都能讓觀衆大吃一驚，《一代宗師》，幾乎把所有高手一網打盡。所以說，這部片子最後如何收場，連王導都不知道，如果沒有葉先生，你來幫忙，這部片子可能還得無休止的扔進去，一年兩年，三年五年，都不一定能夠結尾，上院線更是遙遙無期。所以這一次，你幫了我們所有人的忙，敬你一大杯，表示感謝！”
剪輯師端起了最大杯的啤酒，先敬葉天，然後一飲而盡。
“我可以有無限的時間，反覆試錯！”王家衛淡淡的笑起來。
他的神情根本不像是一個電影導演，更像是超然物外的瀟灑道士，仙風道骨，灑脫無比。
上天給了他才華和天賦，如果不加珍惜，總是這樣，按照爛尾樓的結構無限期拖下去，脾氣再好的投資人，也會跟他翻臉。
如果才華全部浪費，到了江郎才盡的時候，人生就是一出悲劇。
米蘭說：“當今**的電影圈子，真正有水平的就是王導，其他的人都是鼠目寸光，粗製濫造。”
這句話很符合葉天的觀感，前一陣他看得最多的是，《四大名捕》那個系列，真是讓人無語，從頭到尾，幾乎都是粗製濫造的代名詞，白白可惜了溫瑞安這部小說的原文。不知道溫瑞安看了，心裡是不是有一萬頭草泥馬呼嘯而過？
葉天倒了滿滿的一杯，雙手捧起來，敬王家衛：“王導，如果華姨導演都有你這種千錘百煉的做事精神，中國電影早就橫掃好萊塢，奪取奧斯卡。”
王家衛感嘆：“中國電影早就奪取了奧斯卡，只不過那部電影在我看來，打不了六十分，及格都未必。”
幾個人一起哈哈大笑，這是實話。但是，在影視圈子裡，誰都不好意思這樣說，就好像皇帝的新衣裡面，明明知道皇帝赤身裸體，大家卻噤若寒蟬，只有無知無畏的小孩子，纔可以說出真相。
直到如今，圈內很多明白人，都說《臥虎藏龍》有粗製濫造的成分在內。
竹林決戰那場戲，演員背後吊的鋼絲都看得清清楚楚，這樣的片子，怎麼可能通過奧斯卡的審覈？
米蘭感嘆：“剛剛我在工廠看到五小時版的《一代宗師》，我覺得，它是我有史以來看過的，最好的一部華語片，沒有任何一部片子能跟它相比。”
這是一個影視圈大行家最高級的讚美，連王家衛也不好意思了：“米蘭小姐，千萬不要這麼說，我可擔當不起！”
其實這也是葉天此刻的感受，他覺得，葉問的素材有了這麼一部《一代宗師》，其他人拍不拍都無所謂了。
至於鄭子丹那邊，想拍就拍，不拍他就把劇本收回來，就地銷燬，再也不拿出來丟人現眼。
面對王家衛，他才知道，細心打磨四個字到底代表什麼意思。
國內根本沒有導演去考慮這一點，爲了節省時間，基本上一段戲五條之內必過，沒有任何修改精進的過程，全憑演員自由發揮。
這根本不叫拍電影，而叫大雜燴。
“我拍的電影，難道你們就不能提點意見嗎？”王家衛這一次，把他們當成了真正的朋友。
葉天回顧自己看過的王家衛的所有電影，從《東邪西毒》之後，果然挑不出任何毛病。他對眼前這個人真心讚美，無比崇拜。自己可以自負的說寫劇本天下無敵，但是，論到做導演的學問，王家衛高不可攀，遙不可及。
“王導，你拍的片子沒有毛病，太完美了！”三個人一起這樣說。
王家衛十分感慨：“感謝三位，我敬大家一杯！”
四個人滿滿的喝了一杯，王家衛才說：“大部分時間，我對自己也很不滿意，尤其是《一代宗師》，拍到現在，連一個成品片子都沒有，投資方詬病不已，演員們私下裡也是意見很大。我總是想追求絕對的完美，可是，靈感卻時常不在狀態，只能藉助於幹農活，讓自己沉下心來。”
剪輯師點頭：“我作證，王導近幾個月，天天在農田裡。”
衆人哈哈大笑，大導演做農夫，真是有趣。
“我從小就認爲，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能做到無懈可擊，假如時間無限延長，追求完美，也就無窮無盡。拍《花樣年華》的時候，我知道，必須把中國的旗袍藝術，全都挖掘出來，做到前人根本做不到，後人也不能學習的地步，也就是把每一件事做到極致。這是人類能夠達到的，剩餘的就交給時間，交給天意，交給緣分，交給命運。到現在爲止，我想要一座奧斯卡小金人，但現在看來，憑藉《一代宗師》，還是不夠，因爲它沒有講出一個屬於中國人的故事，這也是我對這部片子最不滿意的地方。”
葉天感嘆，如果這部片子再不滿意，王家衛的心氣就太高了。
“葉天，下一次我開新電影，一定把你請過來做編劇，讓這個片子一開始就定下基調，最終呈現出來一個完整性的東西，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沒頭沒腦，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弄得自己非常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