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數十日,尚在疆寧的蚩善,加強了對三國絡繹投奔來的族民的排查。
而風長老卻在沒有在王庭內出現。
阿蘭說,風長老連日來都在負責青寧城牆的修葺加固,只有晚上方會回到王庭內。即便如此,每日裡,阿蘭都會定時送上風長老調配好的湯藥。
夕顏身上的些許傷,在這數十日間,逐漸開始復原,背部的箭傷,也結了口子。
但,由於她是初孕,加上寒毒,這一胎懷的極是不穩。
可,她並不用風長老配來的任何湯藥,每次,她都支走阿蘭,將湯藥倒入萬年青下。
畢竟,那一日,他沒有應允她,替她保下這孩子。
所以,她選擇這種方式等他應允。
很可悲,很無奈。
然,又能如何?
她相信,他一定是知道,她沒有服用這些湯藥的。
哪怕,她已有這麼多日沒有見他,可,倘若他要知道她的一切,他一定就會知道。
這樣一個心思縝密的男子,想要瞞住他任何事,真的很難。
心思縝密,曾幾何時,他也這麼形容過她。
原來,他和她本來就是一類人罷。
每日晨起,她都會吐,這種情況沒有絲毫的好轉,漸漸地,爲了減少吐,他每日晚上用的都很少,吐完後,早但是出不下的,一日裡,等於,只有午飯她能略微用點,但,礙着茹素的關係,她能用食材亦都有限。
因爲加冕爲族長的儀式定於七月十六日,族中大小事務,她尚不需親力親爲,而她也愈發的貪睡。
不過,日子,總是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她加冕儀式的前一日,這日午後,她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一旁,是阿蘭輕輕替她扇着扇子突然,一聲尖利的叫聲撕破這份寧靜,接着,又歸於鴉雀般的寧靜。
夕顏張開眼睛,輕聲問:
“什麼聲音?”
阿蘭愣了一愣,不過很快就笑着道:
“許是有婢女犯了錯,被責打吧。”
“是麼?”夕顏顰了一下眉,從榻上起來。
殿外的陽光很是灼熱。
沙漠的天氣就是這樣,白天很熱,晚上很冷。
兩個極端,是他必須去適應的。
她慢慢地走到殿門處,甫到殿門處,卻看到迴廊那端,走來青色的身影。
正是風長老,她看不到她面具後的臉,但瞧得出,她似乎很是疲憊,他的手上端着水晶的盆,裡面,堆滿了鮮嫩欲滴的荔枝。
她走到她跟前,將盆遞向她:
“給。”
“這——”
夕顏有些疑惑,這本是產自嶺南的荔枝,難道,西域也會產嗎?
“是嶺南的商隊帶來的,很新鮮。你嘗一嘗,荔枝性溫,這天氣越來越熱,你卻是不能吃寒性的水果。”
原來如此。
她自是知道這荔枝的難得,以前在巽朝,每每到了夏日,世家小姐也都以此爲最大的喜好,雖然不過是互相攀比,沒有幾個是真的愛着荔枝的味道。因爲,這一刻新鮮荔枝的價格,或許,足抵得上民間普通人家一日的開銷。
但,現在,他給她這盆新鮮的荔枝,絕不僅僅因爲它的價格稀有,卻是細心替她考慮到了身上寒毒的關係,但凡寒性的水果,都是食不得的。
而夏日裡,寒性的水果卻是佔了絕大部分。
“這些吃了,既暖身,對孩子,亦是好的。”
她聽得出他語音裡帶了笑,縱然,她看不到他的臉。
她低下螓首,只接過盤子,又聽他道:
“外面這麼曬,你要去哪裡?”
“只是聽到一聲尖叫,睡不踏實,纔出來看看,城牆那修葺的如何了?”
“稍微修葺加固一下,沒有多大問題。”
“嗯。”
“這王庭內,尖叫聲是常有的,習慣了,就好。”
真的能習慣嗎?
她知道,人若真的對於任何事都習慣了,其實是最可怕的。
她端着盤子,甫要回殿,他卻突然從她手裡將盤子接過去,她本端的不牢,他這一端,自然,也是沒有任何的阻力,盤子落進她手心時,惟有他清楚,自己,有一絲很淺的失落。
他沒有說話,只端着盤子,隨她進得殿內。
她徑直坐到椅上,他端着盤子,放於旁邊的几案,隨後,他修長的手指捏起一枚荔枝,輕輕的沿着那豎形的紋路一擰,那紅色的荔枝殼中,便綻開一抹晶瑩的果肉。
他遞給她,她卻滯了一滯,若用手去接,那荔枝這麼小,必會碰到他的指尖,倘若不用手去接,難道,由他喂她不成?
“讓我來吧。”
阿蘭的聲音將這份僵持打破,她纖細的手指從風長老手中接過荔枝,隨後,將殼剝了,放在她不知何時準備好的空冰碗裡,遞給夕顏。
這一遞,風長老阻道:
“她不能用冰鎮過的東西,以後,這些冰碗不必再用。”
阿蘭捧着冰碗的手,輕輕地顫了一下,還是收回,道:
“是。”
入夏之後,因着天氣炎熱但凡水果都會放在置着冰塊的碗中,一來保鮮,二來也冰爽可口,然,因着夕顏並不能多食水果,是以,這冰碗,一直沒有用過。
想不到,今日,方用了,又遭了他的說。
原來,他也是會關心人的。
她一直以爲,他的心,根本不懂得怎樣去關心人。
阿蘭的臉上依舊在笑着,只是,她清楚,這份笑,是他最艱難的笑。
風長老並沒有再剝荔枝,因爲他看到,夕顏自己輕輕捏起一個,慢慢地剝了,將那白色的果肉嚼進脣中。
可,他也知道,她是嘗不出任何味道的。
她的時間,或許,僅剩下兩年,除非,能找到天香花,只是,那些花,卻都悉數焚盡於旋龍洞中。
這一次,風長老沒有在殿內停留多長時間,帶他出去後,夕顏把手裡的荔枝放下,對阿蘭道:
“手好膩,替我端盆水來好嗎?”
“好啊。”阿蘭雀躍地往殿外行去。
她瞧着阿蘭的背影,旋即起身,也往殿外而去。
縱是日頭正盛,王庭的樹影憧憧間,猶見陰冷。她慢慢走着,偶有婢女見到她,也都俯身行禮。
這種行禮帶着敬重,敬重的感覺該是很多人所夢寐的,於她,能說不喜歡嗎?
除了喜歡呢?
還有壓抑吧。
足下的路,該是母親也曾走過的,如今,母親不知道在哪裡,王府的安危她亦在顧不得,徒留下她,迄今,或許還在被利用的一人。
尖叫聲再次響起,這一次,她聽清了方位,遂喚了守於一旁的侍衛:
“那邊,是什麼地方?”
“回族長,那邊——那邊是韶華殿。”
她一指那名侍衛:
“你,帶我過去。”
“可,族長,風長老吩咐,不許讓人進韶華殿。”
“帶我過去。”
她只再說出這四個字,那侍衛不敢多辯、畢竟,眼前的女子,是他們的族長。
韶華殿,倚竹林而建,十分清幽。
可,喜歡清幽居處的人,未必真的是愛好這出風雅。
一如,曾經巽國的太后,只在香爐內薰蘇合香,不過是壓抑一些慾念罷了。
她明白這點,所以,她對於伊泠今日的結局,雖沒有憐憫,然,也做不到心狠處置。
守殿的侍衛見她到來,本來仍有所猶豫,卻被她眼底的一抹威儀所迫,也悉數忽略風長老的命令,開啓殿門。
殿內,冰塊灑了一地,融化開,蜿蜒出冰水,伊泠就坐在這並水上,瞧見夕顏,美豔的臉上浮出一抹鬼魅的笑意:
“想不到,我的尖叫只引來了你,我尊貴的族長大人。”
“除了我,你想引來誰呢?”
夕顏小心翼翼避開蜿蜒的冰水,她站在殿內一處稍稍乾燥的地方,居高臨下地瞧着伊泠。
她知道伊泠定是知道風長老回來了,又在王庭內,才發出這樣的尖叫聲。
沒有引來他,伊泠自然是失望的。
畢竟,明日就是她的加冕儀式,也意味着對伊泠會有最後的發落。
“當然不是你!你不過是個冒牌貨,我引你來做什麼?”伊泠的語氣依舊帶着不屑,“難道你以爲,你真的握住了苗水族的實權?我告訴你,你的小腸只會和我一樣,完全一樣,我算是想明白了,那個男人要的,遠不止金真族,他要的更多!他知道,只有苗水族的旗號,才能讓金真族的各大部落真正的歸順!”
“是麼?:夕顏容色不驚,瞧着坐在地上的伊泠,緩緩道,”那你坐在這冰水裡,難道,以爲他會因憐惜你,改變他的想法麼?”
“告訴你,你都不明白,你這樣的膚淺的冒牌貨,我憑什麼告訴你,我和他的事呢?從六年前,木長老帶他來到這裡,他對我,肯定是有所不同的,只不過,彼時,我還不是族長,或許,他真的喜歡,我不是族長時的樣子,所以,我和你完全不同的!”
夕顏瞧着她,她的話聽起來,語無倫次,卻,透着另一個味道。
“六年前,你才認識他,對於他,你又瞭解多少呢?”
“我怎麼不瞭解,哪怕,這幾年,他待在青寧的時間很少,可,有一回,也是夏天,我發脾氣,摔了冰盆子,喏,就和現在這樣,我的腳踩到融出的冰水一滑,他就出現在我的身後,把我扶起來,別看風長老從來不笑,其實,他對我,真的很好啊,我爲什麼要聽信別人的話,和他對着幹呢?如果,我不去派人劫了他的食物,如果,我不去設下那些狼羣,如果,我不在王庭設下埋伏,是不是,一切就會不同呢?呃?”
伊泠說得越來越快,越來越急,隨後,她的臉上清晰地落下淚水來。
能流淚,其實,真的很好。
夕顏望着她,她口中的“別人”是誰呢?
或許,這個答案,很快,就會浮出水面。
“如果,我的父親是兄長,那麼,我就是嫡系,如果我是嫡系,苗水族就會光復,那麼他應該就會按着族規娶我,爲什麼,不過是一個嫡庶之差,人和人之間就要這門不同呢?”
伊泠止不住地哭泣,漸漸,口齒開始不清,所以她停止了訴說,只低垂下臉,抽泣的,肩膀都在聳動。
夕顏走上前,蹲下身子,細細地看着伊泠,倘若說,她這世上,還有一些親人的話,眼前這位,伊泠就是。
所謂嫡庶,不過是長幼的差別罷了。
倘若,她的母親有兄長,那麼,按着族規,她的母親不也是庶系嗎?
“是,就一字之差,人和人之間就這麼不同,就像他是長老,你喜歡他,是喜歡他的人,還是他的身份呢?”
夕顏取出絲帕,遞給她,她一怔,還是伸手接過,捂住猶在流淚對的眼睛。
“從你的話裡,你和他相處時間並不多,他對你關心的次數,恐怕也是屈指可數的,而,他的樣子,一直都掩藏在面具後,你連他是否笑過,或許都不知道。
夕顏的手輕輕扶起她,她的身子很僵硬:”伊泠,其實,嫡庶二字,真的不能說明什麼,只是,你自己心裡一直把這庶系看得太重了。如若不是你心存自卑,不會希望,通過得到什麼來證明自己。一如,我說的,你喜歡的,到底是他這個人,還是他的身份,是永遠不會變的金真族長老呢?你以爲嫁了長老,族長的位置纔會更穩,對嗎?“
伊泠望着夕顏的目光驀地變得迷離起來,她的身子順着夕顏的手,慢慢站起:
“我好擔心,好擔心明日的發落,是他親手殺了我。我不要他親自下這樣的命令,我其實,真的,對他是喜歡的,如果,一定要殺我,你可不可以答應我,由你來下這個命令,可以嗎?”
伊泠說出這一句話,她停止流淚的眼睛裡,沒有恐懼,有的,僅僅是憂慮。
她,難道真的喜歡那個男子,不因爲身份,不因爲其他嗎?
或許,不過是年少的一種執念,總以爲,那人是她該去喜歡的,那人的身份,那人的神秘,都只化作少女時的執念。
所以,用各種方法去贏得他的注意力,哪怕,帶着對彼此的傷害,都要那一人注意到自己。
可,未必是喜歡,即便到了現在,不願意由他來發落,不過,是出於對心底,那份執念的維護。
僅是這樣,罷了。
許是坐的太久,突然起身,說完這句話,她的腳一麻,身子就往夕顏身上倒去。
夕顏扶着她,撤手不及,眼前要到跌下去。
一隻有力的手說時遲,那時快擋住夕顏搖搖欲墜的後背,她能覺到,手心的暖融,貼着她不算薄的披肩,一併融了進來。
記憶裡,那人的手心,總是冰冷的。
一如,她現在的手心一樣。
爲什麼,又想起他呢?
她閉上眼睛,睜開的剎那,看到伊泠的眼裡有着煙火閃現,不過一瞬,恢復成清冷:
“風長老。”
伊泠喚出這三字,怯怯地掙開夕顏扶住她的手,繼續道:
“風長老,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
“回去吧。”風長老的聲音在吸菸的耳邊響起,復對伊泠,“一個人,若自己都不愛惜自己身體,那麼,沒有人會比她自己更愛惜她。”
這句話聽上去很冷冽,實際,卻是對的。
自己的身體,惟有自己去懂得愛惜。
伊泠似乎說了一句什麼,又似乎,不過是她的囁嚅。
她,真的喜歡的,僅是風長老的身份嗎?
她的手緊緊拽着夕顏的絲帕,望着風長老扶着夕顏離去的背影,心裡鬱堵的地方,終是嗆出了一種悲傷。
回身,出殿的剎那,夕顏問了風長老一句話:
“明日,你準備怎麼發落她?”
“謀逆之罪,最當誅,留下她的命,已是最大的限度。”
“她不過是受了人唆使,若要追究,幕後的人,焉能倖免?”夕顏說出這句話,眸華若有似無地瞥了他一眼,複道,“就把她發落到偏遠的部落去吧。她是伊氏的庶系,我不希望,伊氏的人,在拘謹裡過完這一輩子。”
風長老知道,夕顏這一睨的意思,除了沉聲應允外,他沒有做任何的反對。
此刻,不知道,是不是夜深了,一陣風吹過,夕顏突然覺到,她的身子一陣的發冷,這種冷,似乎不全是從肌膚外沁入,而是從心裡蔓延出來,一點一點的,滲進血液裡,然後帶到全身的,讓每一處,都冰冷起來。
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加快步子往金凰殿走去。
她心地泛起不祥的預兆——
這,難道就是毒發麼?
她不要讓人看到她的軟弱,尤其是風長老,否則,他一定不會容許她保下腹中的孩子。
她越走越快,風長老身形微動,卻是阻到她的面前:
“你要去哪?”
“回殿。我累了。”她說出這五個字,竭力剋制住字裡的顫音。
“這裡不是回金凰殿的路,那邊纔是。”風長老手指回廊的另外一處。
是了,她根本對王庭不熟悉,竟然,妄想着自己能走回去。
“恩,我讓侍衛帶路,你也早點歇息吧。”
這句話太長,她的聲音裡,明顯帶了無法遏制的顫音。
“你怎麼了?”風長老說出這句話,再不顧避嫌地執起她的手,她的手冰冷一片。
她的眉心也凝了點點的霜寒。
“夕——”他喚出這一個字,不顧這邊上的侍衛在場,打橫抱起她,迅速奔向金凰殿。
而夕顏連推開的力氣都彷彿被凝結成了冰。
四肢一片僵硬,之下意識地想要汲取一點溫暖。
一點點都好啊。
然,他的溫暖,是她不能汲取的。
她僵硬着姿勢,只讓自己陷入更深的寒冷中。
風長老幾乎是狂奔回金凰殿,甫進殿門,就命令阿蘭:
“速把冰盆撤掉,換上碳盆!”
“碳盆?”
阿蘭稍稍遲疑一下,立刻明白過來,忙吩咐殿外的婢女去做。
在轉身時,她看到,風長老抱着夕顏的身影已消失在內殿。
他從來不抱女人的。
無論什麼時候,他都不願意抱女人。
爲什麼,這一次又破例了呢?
阿蘭別過臉,不再去望向內殿。
冰盆撤去,碳盆攏上時,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其實並不比盆裡的溫度高多好。
任碳盆再如何攏了碳,都溫暖不了的寒冷。
惟有,他的體溫能溫暖。
可惜,她有多久,沒有感覺到他的體溫了呢?
不能繼續想下去,不然,她真的做不到淡然。
待粗使婢女放上火盆,她掩上殿門,退了出去。
殿外殘月如鉤,一如她的心境,原來,少了他,便殘缺不全了。
愛上一個男子,註定是女人最大的劫數。
只有不愛,纔不會受傷。
她仰起臉,望着那輪殘月,輝映出過往和他的點滴。
夕顏俯下身子,她的手抓緊着榻上的褥子,卻絲毫不能環節身上的寒冷。
好像,她整個人快變成冰一樣,牙齒不停地打這種戰,全身,都漸漸不再受她的控制。
她不知道死的滋味,但,她想,或許,現在的滋味,不必死好得了多少。
是的,死,至少一了百了。
那絕不是單單的寒冷所能詮釋的感覺,是每一次的呼吸,都會被凍結到宛如尖刀,割進心裡的滋味。
她的身子蜷縮成一團,然,這樣,不過是徒勞的。
驀地,有一牀稍厚的棉被裹住她的身體,接着,他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
“別咬到舌根。”
是的,牙齒這麼打戰,萬一咬到舌根,那真的就是自盡了。
習武者,牙齒再怎樣打戰,都能控制住,避開舌根的要穴,而她,不懂任何武藝,所以,她只能用力咬住褥子,去控制咬到舌根,可,很快,褥子就被她咬得對穿。
或許,下一個瞬間,她就或咬到舌根。
原來,他的意志力始終還是薄弱的。
她開始去尋找下一個可以咬的東西,而他的手,終於從後面緊緊擁住她的身子,即便隔着不算薄的棉被,她能覺到他的溫暖,一層一層的傳遞給她。
可不夠啊,她需要更多的溫暖,她需要。
然,她怎能要他的溫暖呢?
“別動——”他的聲音低低的,在她耳邊響起。
就這兩個字,突然,讓她有熟悉的感覺。
是這兩個字熟悉,還是他的聲音熟悉呢?
這份熟悉,讓她的身體突然放棄了拒絕。
好像,抱着他的,是那一人。
只是,那一人。
眼睛被冰霜凍得僵麻地睜不開,她摸索着被上的棉被,然後,把它拉下,突然,她咬到了很軟的東西,不象褥子那般讓她只咬得要吃發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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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軟,還很溫暖。
這些溫暖順着她的齒間,慢慢地溢進去,溢進去。
她的齒顫,稍稍好了許多,她想睜開眼睛,看看那東西,可,眼簾真的好難掙開。
身上的冷,和着現在脣齒的溫暖,她的第一次毒發,終於,就這樣昏昏沉沉地熬了過去……
耳邊,傳來清脆悅耳的鳥叫聲時,她才緩緩醒來。
身上的冷意早被驅散,她躺在溫暖的被子裡,捂出了一身乾燥的汗意。
她瞧了一下,原來,昨晚擁住她的棉被,不知何時,換成了薄毯,倘若還是錦被,估計配上現在殿內的溫度,那就不僅僅是出汗這般簡單了。
殿內,似乎只有他一人,她挪了一下身子,想要坐起來。卻發現痠疼得緊。
不過,終於,她熬過來了,不是嗎?
昨晚依稀的印象裡,似乎,風長老一直抱着她,哪怕隔着一層被子,那份感覺是清晰的。
而彼時的她呢?
她不願繼續回想,她承認,那一瞬間,她是懦軟的。
這份懦軟,真的僅僅因爲毒發的寒冷,還是,她把他當成了誰呢?
不,不能再想!
環顧了一下四周,映入眼簾的,卻是蹦跳而至的阿蘭。
阿蘭烏黑的眼珠子蘊着濃濃的笑意,道:
“族長你醒了?”
“恩,昨晚——”夕顏猶豫一下,阿蘭卻已接口道:
“昨晚風長老送族長回來的,他說您累了,讓我們不到辰時不要打擾你。”
“哦。”
正在此時,殿外,清晨驕陽的光輝裡,走來青衣的身影,阿蘭側了一下臉,語音歡快:
“風長老。”
“你先下去,替族長準備早飯。”
“好啊。”阿蘭起身,眯眼笑地走了出去。
風長老在夕顏跟前坐下,他的手端着一碗湯藥,遞給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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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它吧,你不喝藥,不僅對你身上的毒沒有好處,對你的胎兒也沒有任何好處。”
“你答應了?”她低低問出這句話。
“是,我會盡我所能幫你保住孩子,但,你也要答應我,每日按時喝我給你的藥。”
這個女子用倒掉不喝的方式來等他給出這句承諾,那麼,現在他給了。
既然是她要的,或許,這是他能給她做的不多幾件事之一。
夕顏的手接過那碗藥,黑褐色的藥湯,冒出些許的白氣,她能覺到碗壁的溫熱,這份溫熱,其實是她一直要的。
脣湊近藥碗時,她凝了他一眼,縱然,她只看得到那張面具,除此之外,再看不到任何多一點的東西,她還是把這碗藥一飲而盡。
她不相信任何人。
她只相信,哪怕眼前的人不純粹,可,卻不會再這個時候,做出讓她與他反目的事。
他想要什麼,如果猜得沒錯,她已經知道。
她很快把藥喝完,他遞來一小碟蜜餞,她淡淡地笑道:
“不用了,反正吃不出味道來。”
他有些訕訕地收回去,略側了臉,道:
“明日是族長的加冕儀式,儀式後,你就是苗水族的族長。”
“恩,苗水族再次出現的那日,應該,這裡,就會引來夜國的兵隊吧。”夕顏執起絲帕,輕拭脣上的藥漬。
是的,蚩善加強了排查,雖不會有士兵混入疆寧,但定有夜國的細作冒充三國邊境返回的族民混了進來,而這些細作除了探聽這些消息外,最大的功效,怕就是兩軍對壘時,起到煽動民心的作用。
這,纔是最可怕的。
但,她,不願意苗水的百姓在遭到二十年前的生靈塗炭。
所以,她想,她知道該怎麼做了。
然,風長老悠緩啓脣的話語,將她的思路打斷:
“夜國至少目前還按兵不動,可,巽國的兵隊已壓到斟國的邊境,開戰是迫在眉睫了。”
“風長老還是擔心,一旦斟國被巽國所滅,那麼,於我們苗水族必是脣亡齒寒?”夕顏放下手裡拭脣的絲帕,看似漫不經心的道:“風長老,巽帝的檄文是否是屬實的?我們這次能攻進旋龍谷,若非其中一國相助,按道理,不該這樣順利進到鹿鳴臺,即使,三國帝君只帶一萬的精兵,可,駐守在旋龍谷的護軍,遠不止這個數啊。”
風長老沒有立刻回答這句話,他面具後的神情彷彿是探究,又彷彿是在思忖該如何回答纔是最妥帖的。
不過須臾,他思緒甫定,再次啓脣,卻是承認的:
“是,我們苗水族確實與斟國有過協定。”
她沒有繼續問爲什麼以斟國之尊,願意和苗水合作,難道,僅僅是因爲夜、巽兩國交好,斟帝借她挑撥夜、巽兩帝失敗,才急於找一個聯盟嗎?
但,目前表面來看,就這麼簡單。
那麼,她且相信,就這麼簡單吧。
“我明白了。”說出個句話,她並不再多言。
但,風長老仍是說出了下一句話:
“族長,你的身孕目前雖只有一個月,不過,很快就會顯形,屆時,你仍是需要給族民一個交代。”
“莫非關於這個孩子父親的身份,都是有限定的嗎?”
“不是,只是這孩子若沒有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我擔心,始終對族長的聲望是不好的。”
“風長老的意思,我明白了。”
她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他遲早是會說的。
畢竟,對外宣稱的,不過是借長生天的庇護,方找到他,並沒有將她之前的身份一併公諸出去。
她繼任族長的身份,僅是伊汐。
這點,對她是好的,對如今她腹裡的孩子,卻未必是好的。
“倘若族長願意,容我在族長加冕之後,迎娶族長吧。”
這句話,聽起來,說得十分平靜,似乎,只是履行一種族規。
然,落進他和她倆人的心裡,卻都是別樣的意味。
他,第一次開口,說願意娶一個女子,微微地把他自己都駭了一跳。
對於女子,他一直是放在隨時可以捨棄的位置,可,爲什麼,對眼前的女子,他會情不自禁地說出這句話呢?
這,真的,僅是他的計劃中的一部分嗎?
娶了她,確實,對他來說,百利,無一弊啊。
而她,稍稍眯起眼睛,凝着這張鷹形的面具。這一次,她沒有用手去碰這張面具,她怕碰了,她就說不出接下來的話。
是的,惟有對着這張面具,她才能輕輕說出這句話,不帶任何情愫:
“風長老安排吧。”
簡單的兩個字‘安排’,並不是回答‘是’,也不是‘不是’,只是安排罷了。
她嫁他,不過是場安排。
可,饒是這兩個字,突然,讓他體味到一種無可名狀的欣喜。
“好,那我去安排。”
夕顏頷首,看着他起身,又說了兩個字:
“謝謝。”
他沒有再說話,轉身離去。
殿門,阿蘭猶自站在那,看到他出來,凝向他的眸子裡,依稀有着晶瑩閃過,然,只是一瞬,這些晶瑩只化爲剔透的眸光:
“您要娶她?”
“嗯。”他簡單的應了一聲,徑直往殿下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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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蘭下意識想拉他的手臂,卻覺得青色的袖衫後,彷彿有什麼鼓出一小塊,他掩在面具後的臉,她瞧不到,可這一塊的手感,海華絲清晰地映在了她的手心。
她鬆開拉住他的手,因爲,她能覺到他的不悅,一樣那麼的清晰。
他,受傷了。
爲什麼受傷,她不知道,自從他帶她來了這裡後,有太多,她不知道的東西,是他變了,還是她開始笨了呢?
他稍停了步子,道:
“給你留了荔枝,稍後,到我殿裡來取。”
她用力點了點頭,這時,她又覺得開心起來,自己在他心裡,始終不是被忽視掉的。
夕顏坐在榻上,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
一女二嫁,什麼倫理常綱,原來,她竟都是拋卻了。
這樣,其實很好。
她爲何要把自己束住呢?
那日,他的絕情話語歷歷在耳,她想,要忘掉,真的是太難。
她在他的心裡,清白早損。
如此,她何須再多憶及呢?
縱然過往再怎樣不堪,她所要他付出的代價,不會以犧牲更多人的生命作爲代價。 шшш ¸TTkan ¸¢O
所以,她只能這麼做。
男人們,有他們的謀算。
她也有。
倦倦地倚睡在榻上,現在,她需要休息,讓腹中的胎兒不會因爲接下來的操勞有任何影響。
翌日,在昔日的金真族各大部落見證下,夕顏終是通過加冕儀式正式成爲苗水族的族長,各大部落的頭領紛紛歸誠,苗水族再次成爲西域第一大族。
而,所謂的加冕儀式,不過是讓夕顏腕上的那道印記清晰地呈現出來,再撒上一種特製的銀色粉末後,這道印記哪怕不在暗室,都能看得清楚明白。
這,就是伊氏嫡系的標誌
接下來,風長老和夕顏大婚,自然更是各大部落頭領所願意見到的。
整座青寧城,因此,籠罩在前所未有的喜慶氣氛裡,哪怕如今的局勢動盪不安,依舊喜慶得讓每個人的臉上,都蕩滿了笑容。
夕顏任由阿蘭帶着數位嬤嬤,替她換上苗水族大婚的盛裝,銀飾的鳳環很重很重,她猶想起,那時,有人輕輕爲她取下那些金制的步搖,她明明心裡是感觸的,偏是要做出讓人氣惱的樣子。
這些事,彷彿就在眼前,又彷彿,早過了太久,沉滯在了歲月的彼端,再是回不去了……
殿外,響起苗水族特有的喜慶樂聲,不是絲竹,是嗩吶的喧譁。
終究,是不一樣了。
她上了很濃的妝,濃到有些看不清自己的臉,驀地一陣乾嘔感,強自忍了,不只是因爲這忍,還是其他,她的眼底,朦朧一片。
看不清銅鏡中的自己,只看到脣上的紅,那麼豔,那麼烈。
而,再沒有人,會以吻拭去脣上的紅,還她純澀的本質。
爲什麼?
她的心裡,讓不能麻木到忘記這些呢?
她用力捂住銀製的鳳環,鳳嘴的簪棱刺痛了她的手心,嬤嬤帶着笑意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
“族長,我給您蓋上這虹帩蓋,別誤了吉時纔是。”
他惶然地擡起臉,紅虹帩蓋那樣的紅,紅的讓她只覺得,想要逃。
可,她現在,又能逃到哪裡去呢?
胭脂融去了蒼白,喜慶遮掩了悲涼。
俗世紅塵,誰都逃不過命數的糾纏。
她一步一步隨他們走到大婚的禮殿,按着苗水的規矩,叩拜行禮,她看到,風長老今日一改青衫袍袖,換上紅袍的他,越顯長身玉立地站在那裡。
他,仍帶着那張鷹形的面具,牽着紅紅的繡球,另一端,早有嬤嬤放到她的手裡。
服飾是苗水族的婚服,儀式,卻還是摻雜了中原的風俗。
曾經他以爲,這輩子,和這些婚俗是不會有關的。
畢竟,嫁於帝王,除了元后,其他的嬪妃皆是不會得到這樣的禮儀。
只如今,她是得到了。
不過卻是另外的身份。
周圍有頭領在起鬨,按着苗水的儀式,揭開虹帩蓋會在禮殿,並且,他會吻她。
她看到,他的手上牽着繡球,向她走近,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