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苗水族是西域的少數民族,自然在民風上有着三國所沒有的豪放。

譬如,揭開紅綃蓋,當着見禮親友的面,新人相吻。

他們認爲,這定能讓長天見證新人的情意相融。

只是,擱到夕顏這裡,僅是無奈的澀苦。

然,既是她要走這一步,這些,又算得了什麼呢?

眼前的哲人,是誰,都無所謂。

她覺到臉上一涼時,紅綃頭被他掀開,他的手攬住她纖細的嬛腰,更貼近她的身子,她的明眸若水,卻在此時,悄然閉闔。

驟然間,似乎又一陣風拂過,他飄逸的紅袍揚起,她被掀開的紅綃頭將他和她圍擁在一起,恰在此時,漫天灑下璀璨的金粉,光彩奪目間,他抱着她,驀地一旋身,他的吻,溫潤地落在她脣邊的粉腮上。

輕輕一點,仿若蜻蜓帶水,帶動她閉起的蝶翼睫毛微微顫了一顫。

脣間的感覺,很冰,帶着一些濃郁的胭脂味,一併縈繞在他的鼻端。

她的臉第一次離他這麼近,卻也是第一次,化了這麼濃的妝。她是不適合濃妝的,一如她曾經的名字,本就是淡雅的夕顏花一般。

夕顏花,確實淡雅得讓人迷戀。

他何時也喜歡淡雅的花了呢?

自嘲地一笑,別人是看不到的。

不僅他的一切都掩藏在這張面具後,哪怕,如今,周遭各大部落頭領,看得到的,也不過是他和她看似親熱的相吻。

藉着錯位的相吻。

苗水族的婚慶儀式,是簡單明快的,很快,她就被簇擁的人送進喜房,而他,卻必須留在禮殿內。

喜房仍設在金鳳殿,按着慣例,夕顏會獨自坐於喜房,直到前面的喜宴散後,風長老放會回來。

她亦知道,今晚這場喜宴不是普通的喜宴,更多涉及的是要各部落的頭領一起集結兵力,以對應接下來的戰事。

因爲,從種種跡象表明,雖夜帝稱傷免朝的日子在延續,但,夜國大部分的兵力已分別從拉練的校場返回都城夙城,夜帝揮軍西下,指日可待。

他等的,應該不過是一個時機。

所以,這場婚禮,不止是爲了她腹中的孩子名正言順有個交代。

實際,更是藉着族長加冕,大婚之雙喜盛世,讓各部落頭領齊集青寧,要的,就是兵權的再次集握。

她帶着沉重的銀製鳳環,按着規矩,這是需要風長老替她卸下的,是以,她不能脫了,哪怕是做戲,卻終是要做全套的。

此時,她用手撐着頤,坐在書案錢,洗洗看着按章不僅有西域,還有三國位置的地圖。

燭影有些昏暗,阿蘭近身,用簪尖挑了一下燭芯,發出‘譁’地一聲,夕顏凝神間,被驟然爆亮的燭焰駭了一下,從光影裡望去,阿蘭平素憨憨笑笑的臉,這一刻,不知是因着燭煙,還是其他什麼,顯出一絲讓夕顏覺得陌生的光華來。

“嚇到你了?”她問出這句話,語音透着怪異。

是的,怪異。

“阿蘭,你去休息吧,今晚估計會散的晚,不用陪我了,裡裡外外忙了這一天,你也該很累了。“夕顏盈盈一笑,對她說道,隨後,復低下螓首,仔細看着那張展開的地圖。

不用陪她了?

阿蘭的脣角不易覺察地抽搐了一下。

她難道要陪的是她嗎?

根本不是。

她從來陪的人,不是她。

哪怕,她必須盡她的本分,照顧好她。

只爲了那一人而已。

因爲他,她才願意做着一切。

可,今晚,她的心,終是做不到淡然地面對這一切。

以前,哪怕,他懷裡時別的女子,她都可以淡然,爲什麼,今晚她做不到呢?

難道,由於,他對夕顏,漸漸有着這些那些的例外嗎?

她收起簪尖,尖刃戳進她的手心,很痛,然,抵不過心裡愈漸難受引發的痛。

“簪子刺到收心了。”

夕顏看似淡淡地說出這句話,卻讓阿蘭滯了一滯,明明,夕顏已低下臉去看地圖,爲什麼,還能注意到,她的簪尖刺進手心了呢?

“阿蘭,你真的累了,看,都把手心給刺破了,快去休息吧。”夕顏擡起臉來,又是莞爾一笑。

那笑容,明媚,落進阿蘭的眸底,截然,是另種味道。

“是。那我下去了,有事,你喚我一聲,我聽得到。”

“今晚,不用在外殿守了,回去休息吧。還有,讓那些粗使的婢女,都一併去休息,不用值夜了。”夕顏的手輕輕撫過地圖的一角,看似體恤地說道。

“可,萬一,風長老喝醉了,總要有人奉上醒酒茶吧。”阿蘭輕聲質疑着。

夕顏略垂螓首,笑得,幾分羞澀:

“這,我自然會奉,去吧。”

這一笑讓阿蘭再如何,都做不到震驚,她收回簪尖,她臉上的笑,凝帶了般,惟有眼底,那些許的憤憤顯露無疑。

夕顏再擡起臉來時,阿蘭的身影已消失在殿外,她走得極快,正是這份快,夕顏聽得清,阿蘭的行走,落地,是無聲的。

一點點的聲音都沒有。

她用手支着頤,這鳳環,真的,好重……

“怎麼還戴着,不重?”

風長老的聲音不知何時從她耳邊傳來,她的身子一震,看來,她有嗜睡了,連他進殿,都未察覺。

他覺到她的身子一震後,接下來是僵硬。

何時,她對他,才能自然一些呢?

“不是按着規矩,需要你來替我除去麼?”她平靜地說出這句話,彷彿不過是在說着極普通的事。

而實際上,除鳳環,是洞房前最後一個禮儀步驟,象徵白頭偕老。

然,在她的口中,只是規矩,無關乎其他。

“我該早些回來。”他的語音裡,卻做不到平靜,隱隱,有些暗潮涌動。

她沒有應他的話,他的手輕輕地替她解開發髻上的鳳環,不知道是不是壓久了的原因,還是他第一次解,鳳環上的一個小銀扣,纏住她的一小縷髮絲,他一手拿着鳳環,一手想幫她解開纏住的髮絲,不想卻扯痛了她,聽到她輕輕喚了一聲,他的手一滯間,她淡淡地到:

“別解了,拿剪子絞了就是。”

隨着這句話,她的手覆到髮髻上,恰與他的指尖相觸,她的手猛地一縮,她的手也有了些許訕訕之意。

“今晚不適宜絞發。你忍着點,我來解。“這句話,他脫口而出,沒有絲毫的猶豫。

洞房夜本結髮之夜,絞發即斷髮,是不吉利的。

今晚,對他來說,真的是當作了結發之夜嗎?

這麼多年,他何曾想過的‘結髮’這個詞呢?

於他,他一直認爲,是奢望。

只是,今晚,他卻由着自己去觸及這份奢望。

他只有一手可以解,即使他的手指不算笨拙,仍是費力的。

“我來託着鳳環……”她的聲音依舊很輕。

她的手做出一個託的姿勢,示意他把鳳環放到她的手中。

彤色的燭影間,她纖秀的指甲並沒有染上丹蔻,蔥蔥玉指,冶出的是貝克色的光澤,一如,她最初給他的純澀感。

他喜歡她的純澀。

這一刻,他知道。

把鳳環放到她的手心,他的手,那麼近地靠着她潔白的手腕,有些相繞的意味,仿同,喝交杯酒時的纏繞。

這一刻,讓他素來以爲冷漠自制的心,都漾起一絲的暖意。

他解得很慢,不知是怕弄疼她,還是,他希望能夠將這樣的時刻延長。

直到他覺得她的手輕輕抖了一下,才發現,維持這樣的姿勢,她該是多麼不舒服。

他凝了神,悉心地把她的髮絲一根不落地完好解開,剎那間,她烏黑柔韌的髮絲從他的指腹滑過時,讓他,募地有想握緊的衝動。

只是,他僅能將這個衝動,化爲迅速接過她手裡的鳳環,說出最簡單的兩個字:

“好了。”

她這纔將手放下,無意識地揉了一下手腕。

他身上的味道很乾淨,沒有意思久已微醺,她稍側了眸子,看到,他該已沐浴過,然,紅色的喜袍卻依舊穿着。

他將鳳環放到一旁,看着她鋪在几案上的地圖,問:

“怎麼還在看這張地圖,有什麼發現嗎?”

“今天,你和幾個部落頭領商榷得又如何?”她沒有先回答他的問題,反問道。

他面具後的臉浮起一絲莫奈核,方纔那些細微的感覺突然間就消失不見了。

這,纔是他和她之間維繫的根本。

“這些部落頭領,大部分都是當年苗水族的老人,自然願意與苗水族共存亡。”

共存亡嗎?

她的脣角勾起一道清淺的弧度,不過她藉着清捋青絲至螓首前,將這道弧度悉數掩去。

“難道,風長老真準備,與夜國拼一場你死我活麼?”

三個字的尊稱,分明是刻意地拉開他和她的距離。

她只做未知,凝向地圖,她頸後肌膚潔白細膩,猶帶着少女特有的芬芳,他離得她很近,目光,似乎是隨她望向地圖,但他承認看,他更多的,是在瞧着她。

她的臉似乎隱隱地泛起些許紅暈,不知是燭影的關係,還是——

她發現了,他在瞧她。

他忙收回眼神,強自鎮靜心神地道:

“族長有何高見呢?”

他也知道,終究,只是名義的夫妻。

這世上,他開始相信,或許真有一種女子,你可以喜歡,你可以愛。

可,她們的心,卻是不會屬於你的。

或許,也不會屬於任何一人。

哪怕得到,都不過是幻象。

“你看,西域與三國的邊境接壤,但,距離青寧最快的,卻是——”

她纖長的手指一點,點到的那處,赫然是斟國的都城吳閭。

地圖上,吳閭和青寧之間,除了沙漠之外,還有連綿的青山,此處有幾座防禦的城池,不過,兩城的距離,從地圖上看,卻是相去不遠。

這也使得,吳閭距離夜國,巽國所距甚遠。

因此,巽帝此戰,若要攻到都城,哪怕一路順利,都得耗時月餘,更何況,以斟國的兵力,怎可能一路順利呢?

“族長的意思是——”

他靜等着她來說,他想看到,她說出那些睿智話語時的光芒。

那種光芒,會讓她更爲生動地銘記他心扉的深處,這樣,他的心,纔不會越來越覺到空落。

“風長老,我問你,若以苗水對夜國兵力,勝算幾何?”

“傾我族所有兵力,勝負的概率各佔一半。”

“若以斟國合苗水的兵力共對巽國,勝算又幾何呢?”

“我明白了!但,難道就此放棄青寧與夜國嗎?”他怎會不明白她話裡的用意呢?

“夜國按兵不動數十日,想必夜帝正式審時度勢之人。哪怕,夜帝或許和巽帝有所締約,但,苗水相比之斟國來說,對於帝王的千秋功業,孰輕,孰重呢?”

是的,從百里南在這數十日內,不做任何動作,她揣測出,或許,百利南並非是準備作此一戰。

畢竟,軒轅聿該是忌諱,萬一苗水和斟國聯手,那麼以這兩處的兵力對抗巽國,加上巽國又是長途征戰,巽國必處下風。

若百里南藉着鹿鳴會盟被苗水重傷的緣由,攻打苗水,無疑,就在西面牽制了苗水的兵力,那麼,巽國對斟國一戰,不僅沒有了後顧之憂,也大大加強了勝算。

當然,這是最理想的狀態,對於軒轅聿該來說,最理想的發展。

但,爲帝者,誰又願意指給他人做嫁衣呢?

軒轅聿先出兵,百里南若聯合他一同出征斟國,僅會被人說勝之不武,所以,他能選擇的,只能是出征苗水。

這,不僅僅是軒轅聿和他的約定,也是他若要出兵,唯一能做的選擇。

只是,這份選擇,百里南真的願意嗎?

倘巽國勝,那麼,縱然,這一站,元氣會有所損傷,可,夜國的江山就此爲其所有,假以時日,巽國國力必定大勝從前。

夜國即便能勝苗水,苗水的疆域卻大都在沙漠貧瘠之地,而,族兵又都驍勇善戰,此一役,哪怕贏,獲得的好處,都是遠遠少於巽國的。

百里南哪怕再與軒轅聿看上去情同手足,又有聯姻之美。在一國的根本利益面前,自然,始終是有着自己的計較。

她,賭的就是,他不願意。

她微微一笑,纖長的指尖移回青寧,一字一句,清楚明白道:

“明日昭告各部落,苗水族出兵二十萬予斟國,共退巽國。”

“我明白族長的意思,如此,集我族和斟國的兵力寧能和巽國一教高下。可是,即便,能贏了斟國,我族兵力懸空,不正給了夜國可乘之機嗎?”

她的笑容愈發明媚,她稍擡起臉,略側了,凝向風長老:

“三日後,在發佈詔令,就說疆寧因遷移民衆過多,引發了瘟疫,此後,每隔五日,就多增加一個城鎮感染瘟疫。夜國不會冒然對一個瘟疫蔓延的民族出兵,否則,就是兵家大忌。”

倘若百里南真的如他所料,本意並非這一戰,那麼,藉此,實是給了他最好的不出兵的理由。

至於,軒轅聿,不過是吃定,苗水不會捨棄自己的城鎮,方有此部署,那麼,苗水的反其道行之,對於他來說,除了意外,卻是不能回頭的。

風長老看着眼前的女子,笑得明媚如花,可,她口中說出的話,卻並非是花所能涵蓋的。

“至於瘟疫蔓延的症狀,只需形似就可以,那些形似的民衆,都會被隔離在一處地方,自然,罕有人能靠近,也就不怕被人會起疑了。”

她收回凝向他的目光,摘下盆內的萬年青其中一瓣花葉,道:

“把這個葉子用水煮了,給人喝下,症狀和暑熱疫差不多,但,不會危及性命。至於那罹患疫死者的屍體,只叫把牢裡的死囚處置後重作染上瘟疫致死的屍體就行了。”

這是他從那本醫書裡讀到的,有些草葉的汁液誤食了,症狀是千奇百怪的,譬如,這萬年青的葉子煮出的汁喝了就和暑疫症差不多,而,夾竹桃的葉汁,誤食確實足以斃命的。

醫術,雖弘揚了救人的法子,可其中,實也含了害人的東西。

世上的事,本就是兩面。

一如,現在,她要維護一些什麼的時候,必然,一定會犧牲一些一樣。

“好.”風長老只說出這一個字,並不再多說一句。

她的聰明,他不是第一次知道,但,是第一次發現,他的心底莫名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彷彿,是害怕,即便是,也是極淺極淺的。

這世上,不該有什麼是讓他害怕的。

不是嗎?

“這些,我明日會去做,你的身子熬不得夜,早些歇息吧。”

“你呢?”

“我——”他竟然有些侷促起來,望了一眼,喜塌是寬敞的,只是,他真的能和她同臥一榻嘛?

“睡塌上吧。”她說完這句話,轉身,徑直往塌上行去。

這下,反是他更爲侷促。

在一個女子面前,他先亂了陣腳。

這,也是第一次。

可,他追隨她而去的目光,卻看到,她抱起一牀錦褥,走至牀榻錢的貴妃榻上。

仔細鋪好,她兀自躺上貴妃榻,稍蜷了身子,靜靜地閉上眸子。

他幾步行至貴妃榻前,她並沒有睜開眼睛,聲音卻是悠悠傳來:

“這塌上,我睡正好,你是睡不下的,就這樣吧,我累了。”

他所有的話語,在這時皆化爲無聲。

只能看着她略側回身子,朝裡睡去。

同樣是第一次,對一個女子的舉止莫奈何,若換他以前的脾氣,又有那個女子幹在他面前如此這般呢?

他緊緊地握手成拳,再鬆開時,僅是,輕柔地替她掖好被角,這一掖,她的眼睛突然睜開,眸華若電地掃了他一眼,他被她眸底的冰冷攝到,在凝睛瞧時,她卻是淡然地凝向他,笑:

“謝謝。“

他走至喜塌前睡下,塌上,猶放着象徵多子多福的喜蛋,他的手碰得到的那份圓滿,可,他想,他的人生,或許,註定將是無法圓滿的。

牀榻的頂部,綴着百子纓烙,百子百子,亦是他從來沒有想過去要的。

他睡得素來不深,整座殿內,除了滴漏聲,他聽不到她的任何聲響。

她,也睡得不深嗎?

正在此時,突然,旦聽得“嗵”的一聲,在殿內響起,他反射地坐起,卻看到,貴妃榻上,早空無一人。

他一驚,再望去時,只見夕顏裹着錦被在地上,此時,正撐着身子坐起,她半邊青絲覆住臉,瞧不清她的神情,僅能看到,她用手輕輕揉着腿。

他想笑,但,現在,不是笑的時候。

身形微動,他來到她的跟前,她覺到有陰影蓋住她時,並沒有擡頭望他。語音平靜,呆着明顯的掩飾:

“口渴得緊,起身時,被這錦被絆了一下。”

“我幫你去倒,身子沒事吧?”

她搖了搖頭,只把螓首埋得更低,未待她反應過來,他躬下身,一個側抱,把她柔柔地抱起,她一震,他卻早把她連着裹住的錦被一起抱到牀榻上。

“這裡,離茶盞近,你再口渴,伸手就是,不會再被這錦被絆倒。”

他鬆開抱住她的手,叮嚀出這句話。

不帶任何諷刺地叮嚀出這句話。

這時,她方注意到,他僅着白色中衣的右手臂,在收手時,不自禁地用左手撫了一下,撫的那處,有明顯的凸起。

她凝向那處凸起,問:

“那是什麼?”

“巡防城牆時受了點皮外傷。”他有些不自然地答道,藉着返身替她斟茶,掩去一切。

茶,入脣,還是溫的。

她看到,茶盞外特意用暖兜暖着,這樣,即便夜晚想喝茶,都是溫的。

只是,以前,她晚上是從來不會用茶的。

因爲,她總以爲,在深夜,喝一口冷茶,那份冷,需要用很長很長時間去化。

所以,她從不在晚上用茶。

只是,今晚這杯她無心說出的茶帶來的溫暖,出乎她的意料。

很暖,很暖。

有多久,她沒有輕觸到份微溫了呢?

他瞧她喝了一口,捧着杯盞彷彿出了神,伸手,欲從她手中取回杯盞,這一取,她卻是沒有放的,緊緊地,哪怕他的指尖碰到她的,她都沒有放。

不象前日,他給她帶了新鮮的荔枝,她雖捧在手裡,他復端回時,她實際根本是沒有捧緊的。

今晚,不過是一杯水。

一賠普通的,溫水罷了。

“還喝麼?”他柔聲問道,募地,他想,他或許明白,爲什麼她會重視這杯水了。

他和她,其實一類人,都缺乏溫暖太久,所以,渴望,感動着,一切能帶給他們溫暖的東西。

倘若,他和她相擁,在這個清冷的沙漠夜晚,應該能溫暖彼此。

只是,他亦知道,他和她的手,僅能回擁着自己,卻不能相擁。

“嗯.”她點了一點頭,一氣把水喝完。

暖暖地喝下去,她的手撫到腹部,剛剛不慎一個翻轉身子,從貴妃榻上跌下。還好,腹部到現代都沒覺到異常。

她不再堅持睡回貴妃榻,擁着錦被睡於牀榻。

他拿了屬於他的那一半錦被,徑直往貴妃榻行去。

他很高,在貴妃榻上,基本是蜷緊了身子才能睡下去。

她望了他一眼,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噤聲,擁緊被子,復側轉了,向牀榻裡睡去。

今晚,是屬於他和她的洞房。

漫天的紅,漫天的喜慶,只是,進不了誰的心。

苗水族宣佈出精兵二十萬支援斟國一事,各部落頭領是是一直擁護的。

對於他們來說,支援誰,並不要緊,誰能許諾給他們此役後的利益,纔是最重要的。

斟帝自然也知道這二十萬精兵與巽國一戰的重要性,他對下許諾,若此役勝巽國,那麼,定予以按功行賞……

但,各部落頭領不會放心將自己的族兵悉數交由斟帝統籌,是以,夕顏決定親率這二十萬精兵赴斟國。

對於她的這個決定,風長老沒有想象中那樣反對,而所有的人也都認爲,這是她即位爲新任族長後,顯示自己膽魄和實力最好的機會。

然,真是隻是這樣嘛?

這一次,夕顏只帶了阿蘭一人陪侍,隨大軍往斟國而去。

一路上,因要繞開那些山脈,多走了不少日的路程,甚是辛苦。

她的寒毒依舊每隔五日發作一次,可,這一次,每每發作前,風長老都會熬一碗抹墨黑濃稠的湯藥讓她喝下。

她不知道這碗湯藥是什麼熬得,只知道,似乎能麻痹她的知覺,再覺不到凜寒噬骨,僅是昏睡過去。

但,也只有每次發作前,風長老會給她喝這碗湯藥。其餘的時間,都是一些保胎的湯藥。

在他做出承諾後,她對這些湯藥沒有拒絕。

夜國,如夕顏所料,雖集結軍隊在夙城,卻遲遲並未出兵,待到疆寧爆發出瘟疫之說後,更是就地駐紮在夙城郊外。

然,巽國對斟國一戰,並未因苗水的加入,出現任何傾倒性的逆轉,甚至於,斟帝根本沒有準備將這部分兵力放入兩軍對壘處,反是讓夕顏率兵直接進入吳閭,這一道旨,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之外。

巽帝率五十萬精兵,分左、右翼,勢如破竹,沿途沒有受到多大的阻撓,僅一個月的時間,左翼軍就攻到距離吳閭不足三日路程的明堰。

這時,夕顏和風長老,整好抵達吳閭。

吳閭,素有南國江南之稱,小橋流水的曲徑通幽處,是屬於水鄉特有的粉牆黛瓦輝映。

即便,兩國的最終戰,一觸即發,這裡,依舊祥和安寧。

夕顏和風長老,甫進城,就被守將迎往吳宮,而並非是驛館。

風長老伴着夕顏行至吳宮,這座宮,雖氣勢巍峨,卻,比之巽宮,更見婉約。

沿着宮中的甬道行去,幾乎沒有太監,只有往來穿梭的宮女,皆着透薄的薄紗宮裝,粉肌玉姿,在這些薄紗裡若隱若現,哪怕夕顏是女子,一路望下來,都覺得臉微微臊紅。

至於行在她身邊的風長老,既然帶着面具,自然就是最好的掩飾。

他們被引到獨醉殿,甫進殿,便穿,斟帝讓夕顏一人去見。

風長老對此並沒有任何異議,夕顏的容色,也沒有幾多的驚訝。

彷彿,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斟帝,旋龍谷設計她失去清白的人,終於,要以他真是的面目見她了嗎?

離去前,她稍滯了步子,睨了一眼風長老,遂淡淡一笑,往殿外行去。

轉朱閣,經曲廊,不過半盞茶功夫,來至另一殿宇——尋歡殿。

未進殿,就能聽到,裡面傳來女子嬌俏的媚笑省,夕顏只淡然地走進殿內。

滿目,是玫紅的綃紗帳,她看到,那個有着銀灰眸子,邪魅的男子,依臥在正中一張圓形的軟牀上,兩邊,各有三名美姬或跪或趴與他的身側,姿勢曖昧。

“孤該喚你族長,還是醉妃?”他狹長的鳳眼,斜挑入鬢,似睨非睨地望向夕顏。

“國主,難道對這個比對其他更感興趣嗎?”

夕顏話語並不冷,她的眸華淡淡地瞧着眼前這個男子,哪怕,他的胸襟半露,哪怕他放浪形骸,她都沒有一絲的羞澀和懼意。

她覺到眼前一閃,腰際已被他攬住,他居高臨下的俯視她,薄脣微啓,僅是倆個字:

“都給孤滾下去。”

夕顏沒有躲閃,也沒有退卻,任他攬着她,哪怕,心裡作嘔,她都不會避讓。

“孤,對你很感興趣。”

“呵呵,這句話,倘被風長老聽到,國主猜,他會怎樣呢?二十萬族兵已進入吳閭,國主的膽魄實非一般。”

這一語,帶着蔑視,卻讓攬住她的手,更緊了幾分:

“你,真的成了風長老的妻子?”

他絲毫沒有介意那盤踞在吳閭的苗水族兵,只問出這一句話。

“不然國王以爲呢?以爲,對國王一開始的那個問題,我認爲沒有回答的必要。”

她看到,他銀灰的眸底,極快地閃過一絲神情,縱是那麼快,因她的目光沒有移開,悉數落進她的眼底。

以及,心底。

果然——

他鬆開她的腰,手將散亂的髮絲稍稍撥弄,道:

“是啊,風長老,是斟國締結盟約的功臣,他的妻子,孤哪怕再有興趣,仍是不可妄動的。”

“今日我來此,不是爲了和國主敘家常的。我想問國主,何時才正面迎擊巽國?”

“哦?族長,這麼迫不及待,想看到巽帝濺血疆場嘛?”銀啻倉開始笑,他笑的邪惡魅惑,笑得,彷彿,勝算在握一般。

“難道,國主不想嗎?”

“想,既然你想,自然,孤也想。”銀啻蒼回身,手勢一揮,前面的玫紅紗幔拂開,映出一張地圖來。

這張地圖,夕顏並不陌生,甚至於,是默唸於心。

正是三國和西域的疆域圖。

“這,就是我的答案!”隨着他的手勢一揮,他把綰髮的髮簪直射向那圖。

簪尖落中的地方,正是明堰的城郊。

如果她沒有猜錯的虎啊,銀啻蒼是徉敗,誘巽軍深入,待巽軍驕縱輕敵時,明堰或許就是局勢逆轉之地。

“這裡的地勢,看上去平平無奇,卻是最能擺一個陣法。無論誰,都一定想不到孤的這個陣法,你知道嘛,這個陣法孤足足演練的十多年,一定不會有錯的。”

她並不精通兵法,自然不知道,什麼樣的陣法要耗費這十年的心力。

但,突然,她的心,有些不忍起來。

然而,她必須要狠下心來,這樣,纔不妄她來此一行,這樣,她才能讓那些自以爲是利用女子的帝王都付出代價。

“我只希望苗水的族兵不會因爲斟帝的陣法白白折損。”她說出這句話,將那些不忍悉數壓下。

再如何,她還是希望能保住一些什麼。

果然——

“孤的陣法自然只有孤的軍隊最清楚,苗水的族兵,就對付巽帝的右翼軍吧。”

“國主已預見到,巽帝的左翼軍會到明堰?”

“知己知己,百戰不殆。既然,族長人在我的吳宮,不妨就多告訴族長一樁,巽帝極爲剛愎自用,將大部分兵力集中在左翼,右翼軍僅是爲了助長聲威罷了。”

夕顏不懂兵家之事,她只從父親和大哥探討兵略時知道,旦凡出征重要戰役,大軍都會分爲幾路,爲的不僅是各處擊破,還有萬一哪一支被圍,可就近由其他幾路兵士解圍,而不必破費周折用遠兵去救。

只是,難道軒轅聿真的如銀啻蒼所說,剛愎自用到虛設左翼,卻將重兵悉數壓在右翼上嘛?

她的心裡,湮出更深濃的惴惴不安來,可,她不會表現在臉上,她只知道,這一役,不僅對斟國,巽國,還有苗水,或許,終將是最後一役。

銀啻蒼冰灰的眸子一直駐留在眼前女子的臉上,這麼近地看着她,不加掩飾滴看着她,哪怕,她不再是最初純澀的樣子,可,依舊純白如一朵未綻至全盛的夕顏花。

他能剋制住一切,惟獨對於她,確實最艱難的剋制。

夜國,輝宸宮。

鹽水藍的華裳逶迤協曳地,百里南修長的手指正江一疊函文闔上。

“君上,苗水三日前將全族精兵悉數調往斟國,如今,已過斟國的邊境,看來,這詔令非虛,趁此時機,我們的大軍是否立刻揮兵西下,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呢?”一身着戎裝的男子沉聲道。

這男子正是夜國的大將軍秦魁。

“今日收到函文,疆寧爆發瘟疫。”百里南幽幽啓脣,將手中的函文推給秦魁。

秦魁接過一番,眉心皺成川字:

“這——倘若是真的,那確是兵家大忌呀。”

“不管是真是假,都不必急於一時。”百里南倦懶地一笑,複道,“就讓駐紮在京郊的大軍,用這段時間,分批迴鄉探親吧。”

秦魁的川字皺得更緊,然不一會就明白了百里南的意,喜笑顏開地道:

“君上英明!”

“朕也乏了,下去罷。”百里南的語音愈見慵懶。

隨着殿門的關啓,四周又恢復的靜寂。

他喜歡靜寂,在靜寂裡他能聆聽到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是的,真實。

因爲在絕大部分的時候,他都習慣了,用另外一面去示人。

誰,都有兩面。

做爲帝王,有的,或許不該不僅僅是兩面罷。

手扶上額,那裡,微微有些疼痛,從什麼時候開始,在結束一天疲憊的政務後,他會覺到累呢?

或許,從三年前登基時,就開始了。

當,一步一步,耗盡心力,忍耐所有艱難,走到這一步,他才發現,僅僅是個開始。

接下來,要走的路,實在太長,太長。

“君上,鳳夫人求見。”積福的聲音在殿外響起,帶着拘謹。

自從鹿鳴臺回來後,君上就稱重傷免朝,每日,只讓一些有要事相稟的大臣到輝宸宮見駕,其實,誰都知道,君上的傷,僅是輕傷,然,這帝王的事,誰又能明着說呢?

他們做奴才的不能,各宮的娘娘明知是託辭,亦不能,僅能看着這月餘,君上獨自宿輝宸宮,卻莫奈何。

前幾晚,澈貴姬來此,君上都不見,今晚,一直避世的鳳夫人,也熬不住了麼?

他拘謹地稟着,殊不料,裡面,竟傳來百里南淡淡的一聲:

“傳。”

積福一愣,忙開啓殿門,躬身:

“娘娘,請。”

慕湮身着一襲淺水粉的紗裙,手裡端着一碗甜羹,她的髮絲並沒有盤起,只梳了最簡單的環髻,任何釵環都未用,包括臉上,都是淡掃蛾眉不着一點胭脂。

“君上,這是您愛用的甜羹。”她輕聲,奉上這碗甜羹。

百里南坐在倚窗的竹塌上,殿內籠的冰塊因着寂夜的灼熱發出‘噝噝’之聲,一如誰的心,也在這般無望地煎熬。

她不想是她的。

而,她知道,是她的。

“擱着罷。“百里南倦懶地道。

這份倦懶卻正是她難以忍耐的。

“君上。”她將托盤擱竹塌旁邊的几案上,她的人,順勢跪伏在百里南的膝前,她凝着他,試圖從他平靜無波的眼底看到些什麼。

只是,那裡,除了平靜,依舊僅是平靜,連着她的身影,卻被那一泓無垠的平靜吞噬得再無一絲的蹤跡。

她怕的,就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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