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顏換好裙裝,從繡樓走到綰梅廳時,慕湮正若有所思地手託香腮凝着窗外的寒梅,廳內的錯金暖盆中,攏着上好的銀碳,嫋嫋的熱氣間,慕湮就淡淡地坐在那,眸華若水,嫺雅娉婷。
身爲尚書令的二千金,又被譽爲京城第一美人的慕湮,其實,一直以來,都是讓夕顏欣羨的。
她並非欣羨慕湮的美,固然慕湮的美,確實是傾城傾國的。
但,她欣羨的僅是慕湮可以隨心地出府,這種自由,是夕顏一直所沒有的。
十三年來,她認識的世家小姐惟有慕湮與她特別投緣。每隔幾日,她就會過府來探望她,並給她帶來一些屬於外面的東西。
今日,是上元節,慕湮該是又帶來什麼好玩意了吧,夕顏繞到她的身後,本想嚇她一嚇,赫然看到她的髮髻間別着一朵簪花,煞是玲瓏剔透,定睛看時,原是一朵夕顏花。
玉樣的色澤,宛若琉璃的質地,映在夕顏的眼中,熠熠生輝。
夕顏順手,將那簪花從慕湮髮髻間取下,慕湮驚覺回眸時,夕顏巧笑嫣然地道:
“這個好,是你今晚燈市得來的嗎?”
她皓雪般的手腕搖着那朵簪花,望向慕湮,慕湮的翦水秋眸裡漾過一絲其他的神色,但彼時的夕顏根本沒有注意這剎那而逝的神色,亦沒有去探究這抹神色背後的意味。
她只是拿着那朵簪花,以爲,是慕湮特意給她帶來的,畢竟,誰,都知道,她喜歡的,是夕顏,這種,朝凋晚綻的花,不僅是她的名字,更是她唯一鍾愛的花。
“這——”慕湮猶豫了一下,旋即笑道,“是今晚在一小攤處得來的,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只是這花,卻是你最喜歡的夕顏,我正想着,你是否要呢。”
“怎麼不要,你給我的東西,哪次,我不要了,呵呵。”夕顏說着,就把那花簪到自己的髻上,不知是心裡太過歡喜,還是匆忙梳就的髻有點鬆散,那花別進髻間,竟有一絲的疼痛,她微顰了下眉,複道,“上元節的燈會,可是熱鬧?”
慕湮的眼眸,本隨着她別上這支簪花,有瞬間的失落,但,因着她這句話,驀地,粉臉暈了一絲紅霞,略訕訕地側過螓首:
“不過是尋常百姓的樂趣,怎入得了我們夕顏郡主的眼呢?”
夕顏小小的菱形嘴一噘,嗔道:
“好沒意思的話,你也來編排我。尋常百姓的樂趣,又豈是我們官宦人家所能比的,可惜,我竟是一天,都得不到的。”
是的,今晚過後,沒有多少日子,她就將進入夜國的後宮,一入宮闈深似海,更何況,又是遠離故土呢?
想至此,心裡,微微起了一些傷懷。
“呵呵,”慕湮轉回螓首,纖手牽過夕顏的,道,“怎麼手這麼冷,這大冷的天,可見,你穿得少了。”
“也未見是穿少了,只是,今年的冬天,比往年都冷。”夕顏凝着她,頓了一頓,複道,“湮兒,這次,你也會進宮應選吧。”
“嗯,當然,你我同年啊。”慕湮淡淡一笑,遠山黛眉間,卻攏了一抹愁緒。
二日後,就是巽朝三年一度的選秀,夕顏和慕湮本是同年,自然都在應選之列,可,夕顏知道,應選對於她來說,不過是走個過場。
在應選當日,巽帝軒轅聿就會下旨,賜夕顏公主封號,聯姻夜國。
這,朝中諸臣皆已得知,是以,慕湮自然也是知道的。
“二日後,我們終究還是要分開了。”夕顏的手撫着髻上的夕顏簪花,唏噓地道。
慕湮淡淡笑着,邊擡手替她去正髻上的簪花,邊寬慰道:
“聽聞,夜國後宮,至今尚無一妃,夜皇又溫文爾雅,亦算是女子的良人。”
這一擡,茜羅紗袖層層疊疊地墜委下來,半截凝脂玉肌頓時顯現出來,映着皎紫的紗袖,只迷了人的眼。
“不過是夜皇方登基,今年春季,自然也是要充盈後宮的。唯我們這,偏每年都是正月裡選秀,寒冬臘月的,也冷了人的心。”
夕顏隨口說道,話音甫落,慕湮的眉心一顰,夕顏方意識到說錯了話,雖爲世家女子,對於進宮妃終是有着計較的,畢竟,宮門深如海,紅顏錯白首。
“湮兒,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夕顏忙道,伸手輕握住面前她擡起的手臂,這一握,慕湮低低吟疼了一聲,夕顏這纔看到,她手臂的外側蹭了深深淺淺的一道紅印子,此時,猶滲出點點的殷血來:
“湮兒,你的手怎麼了?”
“沒什麼,今晚逛燈會,不小心蹭到的。”慕湮收回手,臉上,又飛了一抹紅暈。
“碧落,取藥膏來。”夕顏吩咐道,復對慕湮道,“雖是小傷,也馬虎不得,萬一,留下傷痕,豈不是美玉有暇。”
“真的不礙事。”慕湮臉上的紅暈稍退,眉心還是輕顰了一下。
倘若說,今晚之前,她對入宮選秀,並無多大在意,可,今晚之後,難道,她真能放下心來,接受這樣的安排嗎?
縱然,這是世家女子必走的一條路,惟有落選,方能許配人家,否則,她就永是待選之身,名義上亦是皇帝的女人。
只是,今晚,遇到那人,這麼多年來,她平靜無波的心,不可避地,起了一絲漣漪。
心悸的漣漪。
她望向夕顏髻上的那支琉璃簪花,卻僅能輕輕地,籲出一口氣。
夕顏從碧落手中取過藥膏,悉心塗到慕湮的手臂上:
“上了這藥膏,這傷纔不會留下痕跡。”
方把藥膏塗完傷處,突聽廳外傳來容嬤嬤帶着哭腔的聲音:
“郡主,不好了,郡主!”
容嬤嬤是夕顏母親的近身嬤嬤,這般失態,倒是第一回見,夕顏斂了笑意,望向奔來的容嬤嬤:
“嬤嬤何事如此驚惶?”
“郡主!快到前面去吧——王爺——王爺——遇刺身亡,大少爺也——也——”剩下的話,容嬤嬤是再不出了。
這一語出,猶如驚雷平地炸起,夕顏不過一瞬失神,旋即攏迴心神,將藥膏放至一旁的几案上,悵然起身。
“顏顏——”慕湮的話語帶着一絲艱澀,只喚了一聲,卻說不出其他話來。
她扶了一把夕顏,發現,夕顏的手臂已然瑟瑟發抖。
“母親現在怎樣?”問出這一句話,夕顏強自鎮靜。
“夫人暈過去了——郡主——您快去看看吧——”
她慢慢地揮一下手,示意容嬤嬤帶路,復轉身,對慕湮道:
“湮兒,今日家門突有變故,不能陪你了,改日,再聚。”
改日,其實,她和慕湮之間,在進宮前,又豈來改日呢?
再聚,二人,不過,名位已定,分離之際。
甫進前面正廳的大門,夕顏已聽見府內女眷哀哀的哭聲。
做爲權傾當朝的王爺,納蘭敬德除王妃外,只納了一位側妃,這唯一的一位側妃莫蘭也是如今的懿安太后陳果當年一道恩旨所賜下的。
算起來,當今太后,還是夕顏的表姨媽,夕顏的母親,王妃陳媛,前任尚書令的千金,與太后是表親關係。
是以,母親的身份亦是尊榮的。
但,這份尊榮,母親沒有用來作爲標榜去傷害任何人,包括,那位太后賜下的側妃。
這麼多年,母親生下了二子一女,側妃僅誕了一女。
父親,愛的一直是母親,那位側妃不過是礙着恩旨不得不納罷了。
這些,夕顏都知道,可,那位側妃莫蘭並不這麼認爲,她仗着是太后賜下,每每在府裡,就給身爲正妃的母親臉色看,這一刻,更是聽得她聲音尖利地從房內傳了出來:
“王爺,您就這麼走了,拋下我們母女該怎麼辦啊,王爺啊,您走了,這府裡,哪還容得下我們母女啊!”
夕顏跨進廳門,這府中,早掛起白色的縞素,縞素映着廳前懸的一個大大的‘祭’字,讓她的喉口有一陣的腥甜泛上,她努力的將這份腥甜逼退,一併,將眸底隱現的霧氣逼了下去。
“來人,扶側妃下去歇息。”她邁進高高的廳門,拾起裙裾的剎那,心,如墜深淵。
幾名丫鬟上去攙住莫蘭,莫蘭反手一甩,不再拿帕子捂臉拭淚,尖聲嚷道:
“喲,王爺還沒走遠吶,郡主就想着擠兌我了不成?”
“正是因爲父親還未走遠,您在這嚷着,又成何體統呢?”夕顏頓了一頓,遂吩咐杵在一旁的傭人,“還請側妃稍做歇息,定了心神,再到前面來罷。”
只說出這一句話,夕顏並不願再多說一句,眼瞅着,出了這麼大的事,宮裡一定會派人下來,若讓上面的人聽去,傳到太后耳中,王府又得多幾分事端。
她清楚,雖太后和母親是表親關係,可,太后,素是不喜母親的,這其中的緣由,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目前,她不能讓王府在這個節骨眼上,再添任何的亂子。
大哥,二哥是陪父親一同去賞燈的,可,從剛剛踏進廳門的剎那開始,她看到,廳內皆是僕傭,聯繫容嬤嬤未說完的話,讓她的心,怎能不如墜深淵呢。
幾名傭人得了郡主的吩咐,強行帶下莫蘭的同時,管家納蘭建已至夕顏跟前。納蘭建是王府的老管家,原來姓什麼,無人記得,自從納蘭敬德賜下族姓後,他本姓什麼再不是重要的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夕顏問道,她要用多大的力氣才能遏制手心的顫抖,問出這句話,只有她自己知道。
一如,再怎樣悲痛,她都要堅強,不能讓人看出,她的脆弱。
因爲,這個家,現在,僅有她,站在這,勉強地維繫打理。
“郡主,今晚,王爺和兩位少爺往泰遠樓賞燈,未曾想,一羣歹人,藉着舞龍靠近泰遠樓,雖有近身侍衛相護,但歹人來勢洶洶,又個個身手過人,王爺和大少爺終是不敵——二少爺亦被砍傷了雙腿——”
納蘭建哆嗦着嘴脣說出這句話,兩行老淚頃刻就流了下來,再是說不下去。
原來,父親,竟在泰遠樓賞燈。
雖泰遠樓爲達官貴人賞燈處,父親往年,也是不常去的。
偏偏今晚——
二哥,還活着。
夕顏用這個念頭,竭力止住快要崩潰的神經,泠聲道:
“建叔,府裡出了這等事,這裡一切少不得勞你費心了。該做什麼,只管吩咐他們去做,缺什麼,只管拿腰牌去庫房取。府裡大小事務,我代母親,就交給你了。”
“郡主,老奴知道。”管家拿袖子擦了一下淚,望着府外,“王爺和少爺也該回府了,老奴先出去候着,天黑,得拿大燈籠照着,王爺和少爺回府的路才更看得清吶。”
“建叔,我和你一起去,拿燈籠照着……”
夕顏不知道,在面對擡回來裝斂着父親和哥哥遺體的棺木時,是怎樣的心情,她只知道,她甚至連看,都不敢看一眼。
沒有眼淚,心裡,很痛,這種痛,和着喉頭的腥甜,再再地提示她,這一切,是真的,真的發生了。
從這一天起,別人的元宵團圓佳節,註定成爲她生命裡不可泯滅的痛。
也是,最初的痛。
安置完前面的一切,宮裡果然派人下來,賜下一副據說是先帝時的金絲檀木棺,因先帝突染急症駕崩於頤景行宮,是以,根本沒有來得及用上這副棺木,幸好當時榮王送了一副頤景特產的千年水晶冰棺,可保屍身長年不腐,故回到檀尋後,也沒有再換這副金絲檀木棺,如此,這副棺木,今日,反成了納蘭敬德的棺樞。
這,對於納蘭府,亦算是聖恩浩蕩。
可,夕顏從這份浩蕩裡,品到的,僅是一抹愈濃的悲涼。
不過這種悲涼在她步進母親的房間時,她只能悉數壓進心底深處。
她不能讓母親爲她擔心。
軒窗外,曙光曦明,原來,已一宿未眠,她緩緩行至母親榻前,母親早從昏迷中醒來,雙目空洞地望着牀欄,蒼白的嘴脣哆嗦了一下,一句話,都說不出。
她從容嬤嬤手中端過細米小粥,寬慰地道:
“孃親,喝點粥吧。”
母親的手隨着這句話覆到她的腕上,眼睛一閉,一顆淚珠子墜落在錦被,鼻翼微翕,夕顏柔柔地望着母親,複道:
“爹爹若在,不會願意看到孃親不管不顧自個的身子,況且,如今二哥,也需要孃親的照顧啊,孃親一定要趕快振作起來,府裡這麼大一幫事,女兒一個人,實是做不了太多。”
在母親面前,她溫婉乖巧着,也惟有這樣,母親應該還念着,餘下的兩名兒女,振作地活下去吧。
死,其實很簡單。
在尋死的心裡,求活,纔是最難的。
王妃的手顫抖着撐在牀榻邊,容嬤嬤早會得意,上前將一個錦墊靠於她的身後。
就在這時,廳外突然傳道:
“聖旨到!”
夕顏忙扶住母親,容嬤嬤另把一厚厚的披風攏住王妃單薄的身子,傳旨的公公早步進廳來:
“奉天承雲,皇帝詔曰,茲和碩襄王爲平定血蓮教,以身殉國,特冊和碩襄王爲和碩襄親王,以撫英靈萬年。欽此!”
“妾身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夕顏放下粥碗,扶着母親一併跪下叩首,心裡,自然知道這份聖旨背後的蘊味,親王,自古均須帝嗣方能冊封,今日,加此隆恩,並赦造親王府,對於父親,確實是無尚的榮光。
然,卻是用父親的命換來的,更讓那些別有用心之人愈將茅頭對準了王府。
昔日,父親手握一朝兵權,雖有暗槍,並無明箭,今日呢?恐怕,朝中的宿敵,誰都不會顧忌一個已死的親王。
襄王府,要護得周全,恐怕——
心下千徊,王妃踉蹌起身,接過聖旨,吩咐容嬤嬤打賞傳旨的公公,夕顏扶着她的手僅覺到無法抑制的震顫。
“顏兒——”王妃終是喚出她的名字,望向她,眉心皺得愈緊。
“孃親。”夕顏阻斷母親想說的話,她隱隱猜得出母親想說什麼。
母親,該是不忍她遠嫁夜國,故而想借此求一到恩旨吧。
可,這道恩旨,真的能求麼?
“顏兒知道孃親捨不得女兒遠嫁夜國,可,父親突然離去,若女兒再不聯姻夜國,對於王府,究竟是利大於弊,還是弊多過利呢?”
夕顏扶着母親緩緩坐到榻旁,一手端起粥碗,舀了一勺,輕輕吹着,再遞到母親的脣前:
“孃親,女兒嫁去夜國,並無絲毫怨言,孃親該知道女兒的心氣極高,是以,也惟有那人中之龍方能配得上女兒,縱然,夜帝雖非女兒一人能擁有的夫君,可,女兒願將終生託付的,就是這樣的王者。況且,女兒以巽國公主身份聯姻夜國,念在兩國曆代修好的份上,夜帝必會厚待女兒的。”
說出這句話,夕顏略低螓首,籍着母親慢慢喝下那一勺粥,掩去眸底的情緒。
這句話,偏要將違心說成由衷。
只能這樣,不能不說!
父親去後,王府再無依傍,二哥腿又有傷,諾大的一個府,稍不慎,就會土崩瓦解,是以,惟有她遠嫁夜國,以夜國帝王之尊,該能護得闔府一個安寧。
雖,這是下下策,如今,也是唯一一策。
“顏兒,娘實在捨不得你,捨不得——”王妃語意又起了哽咽,“要知道,一入宮門深似海,我雖不願你遠嫁夜國,但,你父親,偏是允了皇上的意思。顏兒,你獨自去往夜國,不比這裡,萬一有任何閃失,爲孃的,該如何是好啊?”
其實,嫁去夜國,或許,對她,亦是好的吧。
“孃親,只要你好好的,二哥好好的,女兒一定會好好照顧自己,從小到大,難道,孃親連這,都不相信女兒麼?”
王妃凝向她唯一的這名女兒,是的,從小到大,她的顏兒確實沒有讓她操太多的心,唯一的擔心,是顏兒的容貌,對於顏兒,究竟是福還是禍呢?
女子太美,終是禍水吧。
而顏兒,更是讓她的心,放不下啊。
“孃親,再多歇息會吧。”夕顏輕聲道。
“顏兒,爲娘,真的捨不得你。”王妃的淚又落了下來,她姝豔的容貌上,不過一夜,憔悴幾許,喪父喪子加離女之痛,快要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這一輩子,從來沒有想到,活着,是這般地難捱。
夕顏柔柔地扶着母親上得榻去,明日參選完,雖還可以回到王府,但,隨着夜帝的返程,她陪母親的日子,終究一日少於一日了。
她低徊眸華,遏制主眸底的霧氣,待到霧氣再隱時,她已坐於秀女的車輦內,緩緩駛進禁宮。
手心,是出府時捻下的一朵晨間凋謝的夕顏花,她纖細的手指握住這朵花,彷彿,握住的,就是自己接下來的人生。
今日,並非碧空如洗的好天氣,繚繞着灰霾。
載着秀女們的車輦緩緩駛入乾永門,朱漆宮門次第而開,車轆的吱嘎聲蓋過車內秀女們低低的啜泣聲。
她悄然掀起茜紗簾的一角,微仰螓首,旦見那巍峨宮牆,斑駁的深色彷彿浸蘊無數禁宮女子的眼淚,只這麼一晃晃地,遮去沿途所有的鮮妍明媚。
在放下茜紗簾的一刻,一顆清淚,墜落在她手心的夕顏花上。
府內,她不能肆意的流淚,現在,終是,可以了……
輦停,早有宮女上前,引着三十二位秀女,分成兩列,沿瀝青色的甬道向禁宮深處走去。
這裡是兩儀門,除帝后之輦外,其餘宮人,哪怕嬪妃至此,均須下輦行走。
這,不過是宮中的一則規矩,而,對應選的秀女來說,宮裡的規矩,遠遠不止這一則,看似不經心的規矩,一旦觸犯,往往就是要人命的。
這一批三十二位秀女,是巽帝軒轅聿即位十年來第三次選秀,亦是選取名門望族之女,故禮儀舉止,皆是無可挑剔。
彼時輦內的低低抽泣,在下輦時,都只化爲嬌俏臉上的一抹希冀。
是的,該流的淚,都流了,剩下的,該是對這位巽帝軒轅聿的希冀了。
一朝選在君王側,畢竟,是大多數世家女子的願望。
因爲,心氣高傲使然。
哪怕,這後宮,是一座最金碧輝煌的囚籠,是一座吞噬無數紅顏芳骨的墳墓。
對於,她們中的大部分來說,終是,夢想起程的地方。
三千寵愛於一身,就是這個夢的終點,卻並非唯一的終點。
因着這層緣由,秀女雖均需着粉色紗羅裙,梳垂綰髻,但,髻上的髮飾並無統一規定,這也成了,秀女間初次一較高下的地方。
夕顏走在右隊的最後一列,她的髻上,僅戴了一枚琉璃夕顏簪花,正是慕湮贈予她的。
父親尚未出殯,她就不得不穿粉衣華裳,惟有這一點素淡的髮飾,亦算是個憑念罷。
戴着薄紗氈帽,她仍能辨出,慕湮姍姍行於左隊稍靠前的位置,不過,她的髻上只飾點了幾點珍珠,在這奼紫嫣紅的秀女隊列中,亦不醒目。
難道,她並不願入宮爲妃嗎?
夕顏纖細的手微攏了一下被寒風吹散的薄紗,只這一攏,手,亦是冰冷的。甬道邊,還能見細碎的冰喳子,今年檀尋的冬天,真的分外寒冷。
更讓她心寒的,是她的父親,她的大哥,不在了。
二哥的腿,也不知是否能保得住。
這一切構成這個冬天對於她來說,唯一的一道色彩,而她,並不能肆意的再流淚。
輦內流去的淚,是她唯一的奢侈。
太監身着青色直衣,彎腰躬身在前引路,不過一盞茶功夫,行至一座殿前,早有宮裡的嬤嬤迎了上來,在這裡,夕顏第一次被人驗身,也第一次,被嬤嬤在右臂的上端點上一顆血紅的守宮砂。
這,意味着,她尚是處子。
這守宮砂,惟有參選過的世家女子方會被點上,象徵着貞潔,更象徵着,她們曾經,有幸能成爲皇帝的女人。
皇帝的女人,這五個字,從夕顏心底滾過時,僅換來她脣邊的一道淺弧。
縱然,秀女中,有一半會落選。
跟隨嬤嬤的導引,她來到另一處殿內,驗身完的秀女均在此等候着傳召。
此時,因沒有先前則拘謹,本相熟的幾位秀女早湊在一起,低低地私語着。
“月姐姐,你是太傅的女兒,該見過皇上吧?說說,皇上長什麼樣呢?”一頭戴金色纏絲花的秀女,問一旁一直淡淡淺笑秀女。
那太傅的女兒,不過二七年華,卻生得清秀俏麗,在一衆除去薄紗氈帽的秀女中,顯得猶爲出衆:
“這世間再無象陛下這樣猶如天神的男子了。他的俊美,是任何男子都比擬不過的……”
太傅的女兒,說出這句話時,眼底浮過一抹光彩,那種光彩,是一種嚮往的希冀,更帶着女兒家提及心底鐘意男子時的羞赧。
“咦,什麼花這麼香?”突有一秀女輕聲問,這一問,其餘秀女的注意力皆從太傅女兒身上收了回來。
夕顏站在殿門處,早有秀女循着香氣朝她走來:
“你薰的是什麼香料?怪好聞的。”
夕顏依舊戴着薄紗氈帽,並沒有象其他秀女一樣,進得殿內,就脫下置於一旁。
這薄紗氈帽,雖讓呼吸到的空氣,並不清新,可,卻能讓她在呼吸中覺到一點的溫暖,亦能掩飾她眸底偶爾的落寞。
此時,她略低螓首,淡淡道:
“我並未用什麼香料。許是,這殿外的梅香吧。”
這座殿外,載種着無數的梅花,沿途走來,沾染得彷彿連廣袖處,都是梅香纏縈。
“可這不是梅香啊。”
那秀女顰了一下眉,搖了搖小臉,一旁早有另一秀女輕扯她的袖擺,帶着嗤笑道:
“人家可不願告訴你薰了什麼香料,這香料沒準,一會就入了陛下的心,怎會告訴你呢?”
夕顏的臉隱在薄紗氈帽後,並無一絲的動容,只先前那秀女受這言語挑唆,小嘴一撅,拂袖不再理夕顏。
“顏兒——”一聲低喚,夕顏轉身,是慕湮進得殿來,她除下薄紗氈帽,一張粉臉,染了些許紅暈,“你身上自幼就有的味道,又豈是尋常香料可比呢?”
說出後一句話,慕湮的聲音並不低,那些秀女聽了,皆做不以爲然狀。
是啊,誰會相信,一個人,自出孃胎,肌膚就帶有香味呢?
這種香味,彷彿是花香,卻又不同於任何一種花,夏季隨着出汗,香味更甚,冬天,進了生碳的屋子,這種香味也是不容忽略的。
“啊呀,這不是慕姐姐嗎?”未待夕顏啓脣,太傅女兒迎到慕湮跟前,拉近乎地道,“慕姐姐,上回你給我的女紅圖,我琢磨了這幾日還是繡不出要領,少不得,你再指點我一二呢。”
這一聲姐姐,並不是就着年齡而喊,恰是衝着慕湮父親在朝中的地位來稱,其餘一衆秀女也紛紛圍了上來,竭做討好的話語。
慕湮的姿容雖讓她們嫉妒,但,她們也明白,對於這樣註定要成爲帝王嬪妃的女子,除了討好之外,冷落敵對絕非是一個聰明人該有的選擇。
夕顏從人堆裡悄然隱到一旁時,方瞧見惟有一秀女並沒有上前,淡雅地坐在那,只支着香腮望向軒窗外的梅影。
她不知道那秀女是誰,瞧髮飾,也沒有任何出彩之處,僅別了兩朵應景的梅花,但,那秀女的側臉卻是極精緻的,她望着那秀女的側臉,直到,主事公公的聲音在殿外傳來:
“秀女——襄親王長女納蘭夕顏、尚書令次女慕湮應選!”
夕顏返身,走向殿外時,知道,那些秀女的目光中有着詫異,雖然,父親不在了,可襄親王這三字,於朝中,依舊還會如雷貫耳一段時間。
這段時間後,怎樣繼續維繫整個王府,就是她該去做的事。
因爲,昨日聽宮裡派下的太醫說,二哥,恐怕再也站不起來了。
所以,世襲親王的爵位對於不能再建軍功的二哥來說,不過是最空的頭銜。
她一步一步走着,沒有任何後悔,沒有任何怨尤。
哪怕,對於父親和大哥的死,她始終,還是心有着疑惑未消。
是的,疑惑。
父親雖率軍鎮壓過閩西的血蓮教,但,檀尋城守護森嚴,血蓮教又怎潛伏進城,繼而策劃這一場絕殺呢?
再有,僥倖存活下來隨侍父親的傭人說,父親是受了左僕射的邀請,方去的泰遠樓賞燈。可惜,左僕射也死在絕殺中,再無人知道,當初的實情。
這些疑惑,她僅能隱於心底,畢竟,前朝,暗流詭訛,終非是她這樣的女子,所能辨清的。
她腳下的路,該怎麼走,她很清楚,很清楚……
夕顏、慕湮隨主事太監經栽滿綠梅的甬道,來到一處巍峨的殿前,殿上書着蒼勁有力的三字:
‘兩儀殿’。
主事太監這才止住步子,道:
“請二位秀女進殿,覲見陛下!”
“諾。”夕顏和慕湮稍整沿途被凜風吹散的儀容,緩步走上玉石築就的臺階。
殿內,籠着一種幽雅的香味,夕顏不知道薰的是何香料,僅知道很好聞,這種香味也恰如其分地掩住了她的體香。
每每夏日,在王府後苑,她的體香就會引來彩蝶翩飛,幼時,她是喜歡彩蝶繞着她飛舞,而她,會輕輕地,轉着圈子,享受這種恣意的快樂。
但,隨着側妃有意無意地陰損,夏季,她開始待在繡樓,不再出去。
她並非懼怕側妃什麼,只是不願意母親爲此有絲毫傷神。
母親對側妃始終是忍讓的,這種忍讓,或許從太后賜下側妃那一日就已開始。
如今,她即將遠嫁夜國,這種忍讓,對於她來說,亦猶爲重要。
邁着細碎的步子,她和慕湮止步於殿內深赭色的蒲團後。
一旁有引導太監讓她和慕湮下跪行禮後,垂手躬立在一旁等待司禮太監唱名。
這些規矩,早在入宮前半月,就有專人到府中教她們習得,雖是極其簡單的規矩,卻一遍一遍,教到萬無紕漏發生的可能。
一朝面聖,縱是機遇,也是禍福一線。
這些,都是禁宮最真實的本質。
“襄親王長女納蘭夕顏,年十三。”一蒼老的太監聲音徐徐在殿內響起。
夕顏向前邁出一步,低垂的眸華,看到地上三尺見方的金磚拼貼無縫,中間光潔如鏡,宛然映出自己的身形,及薄紗氈帽後略爲蒼白的小臉。
“臣女納蘭夕顏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甫啓脣,她的聲音很低,喉口哽着些什麼,始終說不大聲。
跪拜如儀間,手心觸到金磚的冰冷,額心貼到手背上,隱隱地,覺到,自個的身子,亦是冰冷的。
這,是她第一次拜他,裙邊因下跪發出輕微的唏娑聲,除此之外,殿內,再無一絲的聲響。
“平身。”
許久許久,久到,她懷疑他是否聽到她的請安,她是否要再說一次時,才傳來軒轅聿的聲音。
不知是殿內廣闊,還是本身他坐得就很遠,他的聲音遠遠傳來,帶着縹緲空落的迴音,一脈脈地漾進她的耳中。
“臣女謝主隆恩。”
她緩緩起身,依舊,低垂着螓首,等待,那個聲音宣佈,她遠嫁夜國的命運。
“你叫夕顏?”軒轅聿只問了這一句,未待她回答,複道,“除去氈帽。”
“是,臣女名喚夕顏。”
這一聲,依舊說得那麼輕,輕語間,纖手微擡,她除去薄紗氈帽間,餘光卻看到,慕湮的手緊張地澀澀發着抖。
但,她沒有時間去注意慕湮的失態,眸華隨着擡起的螓首,已看到,面前,原是一道明黃的帳帷,此時,兩側的宮人輕挽帳帷,一軒昂的身姿正從帳幃後信步邁出。
通天冠下,垂着十二旒白玉珠,她無法看清他的樣子,不過須臾,他已然走到她的跟前。
他的眸華駐留在她的臉上,修長的手指輕輕擡起她的下頷,讓她與他直視,薄脣微啓:
“記下留用。”
這簡單的四字,落進她的耳中,她的眸底,是一抹驚訝,是的,驚訝。
因爲,就是這簡單的四字,讓她成了他的嬪妃,他的女人。
不過,是一場陰差陽錯。
因他指尖擡起她的下頷,她不得不微仰螓首,這一仰,眸華透過冠冕下低垂的十二旒白玉珠,她,第一次看清他的臉。
只這一眼,恰如太傅女兒所說,世間,再也不會有比他更俊美無儔的男子。
王者的威儀和這份俊美融合在一起,使他周身散發着高傲的氣息。
此刻,他半眯起眼眸,深深地凝注於她,黑白分明的瞳眸深處,湮出一道冶藍的華彩,這道華彩讓她有片刻的目眩,不自禁地就被吸進他的瞳眸裡,她的臉開始暈紅,有些無措,更有些莫名的忐忑。
他瞧着她,輕輕一笑,這一笑,他的腮邊,竟有一個含蓄的笑渦。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笑,在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她再沒有見過他笑。
哪怕這一刻的笑,其實,也不過一瞬。
他湊近她,在她的耳邊輕語:
“朕說過,戴着簪花,不論你是誰,朕一定會再找到你……”
這句話很輕,但站在夕顏旁邊的慕湮卻聽得分明,她用力咬着下脣,手,澀澀發抖得愈漸厲害。
而夕顏隨着他說出的這句話,身子一滯間,他已離開她的耳邊,鬆開她的下頷,轉身往上座走去時,語音稍響:
“傳朕旨意,冊尚書令之女慕湮爲鳳翔公主,聯姻夜國。”
“臣女——慕湮謝主隆恩……”
這一句話,慕湮說得極其費力,她甚至連下跪的禮儀都忘記,只擡起螓首,望向正欲轉身走回赤金九龍寶座的軒轅聿。
軒轅聿隨着這一句話,腳步止住,凝嚮慕湮。
夕顏望着倆人此時洇出的一縷微妙情愫,深深吸進一口氣,她想,她或許明白,怎麼回事了。
上元節,賞燈之人,都會戴着面具。這是一種習俗,如今看來,恰不過是成全瞭如今陰差陽錯的習俗。
面具後的真實,無人可辨,但,聲音,總是不會變的,不是嗎?
這枝簪花,原來,是屬於慕湮的,或者說,是軒轅聿許給慕湮的一份信物。
她卻將它誤拿了來。
她,現在,又算什麼呢?
慕湮的身子,向後退了幾步,他凝着她,再走不上前一步。
殿內,似乎連空氣都漸漸停滯不前。
直到,傳來一聲通傳:
“太后駕到!”
深朱雲紋錦裙從夕顏的眼前走過,一女子的聲音旋即響起:
“皇上要將尚書令次女聯姻夜國?”
帝王金口玉言,縱然,心中有悔,又豈能改,又豈容改呢?
“是。”他只說出這一字,凝着肅殺的冰冷。
“皇上!”太后僅喚了這一聲,知道帝意再無轉圜。她走到夕顏跟前,戴着護甲的手勾起夕顏尖尖的下巴,語音淡漠,“生就這一張臉!果真,惑亂君心!”
軒轅聿的眸華隨着太后這一句話,凝向夕顏,薄脣浮起一抹冷冽的笑意:
“是甚醉朕心。傳旨,冊納蘭夕顏爲醉妃,賜居冰冉宮。”
一語甫落,他徑直走回那高高在上的赤金九龍寶座,明黃的帳幔覆蓋下,再辨不清他的神色。
夕顏站在那,太后護甲的犀利一韌韌地刺進她的下頷,她不能躲,也躲不得。
廣袖一鬆,袖內,那朵已經凋謝的夕顏花就這樣墜落到金磚地上,太后拂袖間,錦履踩過那朵花,她的心,彷彿也隨之輕輕地,有某一處,疼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