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崖間忽然傳來猿猴叫聲,片刻後又回覆了安靜,似是被什麼驚着了。
顧清與元姓少年走出洞府,看着山道上行來的那道身影,很是吃驚,尤其是顧清。
那人穿着件藍布劍衫,在夜色裡就像是墨一般,卻不會讓人覺得髒,非常乾淨。
過南山深更半夜來神末峰做什麼?難道是因爲白天受傷一事不服,前來找麻煩?
顧清做了過南山多年的劍童,如今在神末峰見着舊主,難免神情有些不自然,揖手行禮,沒有說話。
井九坐在竹椅裡,沒有理會,更沒有起身。
從輩份上來說,他是過南山的師叔,這樣做很正常。
但過南山是掌門首徒,身份特殊,過往不管去哪座峰,都會得到峰主賜座,何時有過這樣的待遇。
不過他沒有什麼反應,自行在崖畔大石上坐下。
元姓少年有些緊張地看了顧清一眼,用眼神詢問是不是應該泡茶待客?
顧清站在原地,沒有動。
前一刻看到過南山,他很自然地準備走到崖畔泡茶。
過往在兩忘峰的時候這種事情他做的很慣。
他知道過南山最喜歡喝廉價的茉莉花茶,在入睡前則更喜歡用西海鐵壺煮一碗紅茶。
但很快他便醒過神來。
現在他已經不是兩忘峰的劍童,而是神末峰的弟子,只需要聽師長的吩咐。
如果井九讓他泡茶他便泡,井九沒有說話,他便不泡,就這麼簡單。
過南山沒有看顧清,伸手在桌上拿起茶壺倒了杯冷水喝了,說道:“肺經受傷,容易口渴。”
他的傷源自井九,但他的聲音很平靜,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只是解釋。
“這件事情與你無關,是我自己犯了錯。”
過南山看着井九說道:“前些天破境入遊野,我有些過於驕傲,今日試圖超出自己能力行劍,纔會得到這個教訓。”
井九看了他一眼。
過南山繼續說道:“三年前我對你說過,你對兩忘峰可能有所誤會,現在看來,誤會很深。”
井九說道:“你想解除誤會?”
過南山搖頭說道:“眼見都未必爲實,何況言語,你當時說我們的道不同,那就不要強求。”
井九說道:“那你爲何來神末峰?”
過南山說道:“我來是想對你說,日後若再有這樣的事情,希望你不要像今天這般做的太絕。”
井九沒有說話。
過南山接着說道:“這是請求,不是示弱,顧寒師弟已經知道了你的劍戰風格,不可能再次被你擊敗。”
他的這句話沒有提到自己——既然井九連顧寒都無法戰勝,更何況他。
井九對他說道:“如果只是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以後不要來這裡。”
這便是送客的意思。
或者說逐客。
顧清上前舉起右手,示意請。
過南山深深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
……
……
夜訪神末峰是拜見師長,而且劍斷了,所以過南山選擇步行。
離開峰頂,來到崖間,看着那棟被猿猴佔據的木屋,他忍不住搖了搖頭。
回首望去,滿天繁星之下,孤峰如劍。
青山九峰,此峰最孤,自然最絕。
他今夜來此,自然有所想法。
仙劍被斷,受傷不輕,連夜來訪,沒有指責,只有建議。
他覺得已經釋放了足夠的善意,展現出了足夠的風度。
沒想到,井九竟如此冷漠。
他接着想到顧清,這位曾經服侍自己多年的劍童,忍不住劍眉微挑。
——難道這座孤峰有什麼魔力,所有來到這裡的人,都會變成師叔祖那樣?
……
……
“如果你再和顧寒戰一場,有機會嗎?”
趙臘月走出洞府,對井九問道。
她聽到了過南山的那幾句話。
井九說道:“我對你說過,我的劍道天賦冠絕青山。”
趙臘月說道:“哪怕他適應了你的劍戰風格?”
井九說道:“你要記住一件事情。”
趙臘月認真聽着。
顧清與元姓少年神情專注。
井九說道:“萬物皆是一劍,怎麼可能只有一種風格?”
……
……
從天光峰到南鬆亭,六百里。
從南鬆亭到小山村,三百里。
如果馭劍,只需要一個多時辰,就算劍元不濟,需要不時停下休息,冥想回復,最多也只需要半天。
如果走路,則需要八九天。
如果是一個剛被廢去修爲、毀掉劍丸的人,則需要整整一個月。
回到小山村,看着三年不見的那片竹林和那方池塘,柳十歲彷彿重新獲得了某種力量,虛弱的腳步變得穩定起來。
走到小院前,看着半閉的木門,他猶豫了很長時間才喊了聲:“爸,我回來了。”
夜晚時分。
柳十歲躺在牀上,輾轉反側,始終無法入眠。
隔着薄薄的土牆,隔壁房間的聲音很清楚,帶着失望與憤怒的罵聲已經被長吁短嘆取代。
如果不是柳母攔得快,而且看着他的身體確實虛弱,柳父一定會把手裡的那根棍子打斷。
隔壁房間安靜了會兒,又響起了柳母的哭泣聲。
柳十歲看着屋頂,覺得心口有些痛。
劍丸毀,經脈斷,哪怕過了整整一個月,他還是很痛。
唯一令他安慰的是,就像上次回來一樣,父母的身體都很好,頭髮烏黑沒有一根白的,臉上也沒有什麼皺紋。
第二天,很多村民知道了消息,來到了柳家。
已經蒼老的村長問了問情況,吧嗒吧嗒抽了半晌菸袋鍋子,最終也沒能說出什麼安慰的話來,只是拍了拍柳十歲的肩膀。
第三天,柳十歲覺得休息的差不多了,走出了家門。
現在正值春耕,農活很重,他想去幫幫忙。
從家裡到自家的田有段距離。
他在路上看到了很多村民,有熟悉的叔伯與兄弟,也有一些不認識的孩童。
那些孩童應該是他在青山這七年裡生出來的。
不管是認識的村民還是不認識的孩童,看到他,都會下意識裡轉過臉去。
當他走過去,人們的視線纔會重新落在他的身上,準確地說是背上。
那些視線裡的情緒很複雜,有嘲弄,有鄙夷,還有害怕。
柳十歲能夠感受到這些,沒有回頭。
來到自家田裡,他才發現已經灌好了水,水面很安靜,映着藍天白雲,竟有些好看。
柳父在分秧苗,柳母剛打了兩瓦罐山泉水,準備回家做飯,看着他過來,也沒有說啥。
從父親手裡接過秧苗,柳十歲踏進水田。
他的腳陷入溼泥裡,沒能站穩,加上虛弱無力,竟一屁股坐了下去。
不遠處的水田裡響起笑聲,又不知爲何很快消失,然後響起打罵聲與哭聲。
水面映着的藍天白雲散成碎片。
柳十歲在水田裡坐了會兒,纔想起來自己已經是個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