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九站在窗前,端着一杯茶,看着遠處若隱若現的太常寺的烏檐,沉默不語。
杯裡的茶早已經涼了。
他對茶無愛,只是試着像尋常人一樣端着,想通過這種方式來幫助自己想明白那些尋常人。
他在想水月庵的交待、臨去前那個少女說的話。
最終他還是沒有想明白,搖了搖頭。
事情已經如此,接下來要做的便是往前行走,何必再回頭詢問原因?
就算知道你的人生背景、感情經歷、偶爾衝動犯下的錯,又有什麼意義,時間不應該放在這些方面。
有敲門聲響起。
井九從窗邊走回室裡,右手輕撫劍鐲點燃劍火,然後落在茶壺上。
吱呀一聲。
井家大哥推開了門。
不知道是認識對方,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沒有拒絕對方進入,甚至沒有請示一下井九。
來客隨夜裡的清風而來,落在海棠花瓣上的腳步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白衣飄飄的少女生得極美,神情柔弱,眼神乾淨,就像是一池清水。
彷彿落在凡間的仙子。
井九示意她坐下,端起重新滾燙起來的茶壺,給她倒了杯茶。
他想到對方應該會派人來安撫自己或者說服自己,只不過沒有想到來的是這位。
白早是中州派掌門夫婦的獨女,在雲夢山裡地位特殊,即便放眼整個修行界,身份也極矜貴。
她來見井九,必須說中州派表達了足夠的尊重。
白早輕聲道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神情微異。
她沒有想到,這茶水的味道如此糟糕。
就算青山宗不怎麼講究這些方面,但也有寶樹居這樣的供奉,怎麼也不至於喝這樣的茶……
最關鍵的是,這茶明顯泡的不對啊。
一壺涼透了的茶,被劍火重新煮沸,味道自然好不到哪裡去。
井九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以爲她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說道:“請講。”
白早心想原來是個急性子,既然如此,那自己也得改變一下行事風格纔好。
“魏成子突破到元嬰後期的可能性很小,門派對他的支援也不是太充分,但他終究是我中州派的長老,被收買的難度很大。不老林能做到這點,說明他們的手比我們想象的還要伸得更深,最麻煩的是現在看來不老林可能與冥部有關係。”
她看着井九的眼睛認真說道:“所以我們的想法是,這個案子的追查應該更慎重一些。”
青山宗與中州派都是正道修行界的領袖,當然應該從全局的角度審視趙臘月遇刺一案,然後做出最穩妥的判斷。
井九明白她這番話的意思,只不過他本人並不擅長做這些判斷,或者說不認爲這很重要,說道:“爲何來找我?”
“我聽洛師兄說過舊梅園裡的事情,雖然他和我都不是很明白,但看起來,臘月峰主似乎很在意你的意見。”
白早的聲音很溫柔,語氣很坦誠:“如果你願意暫時保持沉默,或者她也可以,這件事情就不至於風波太急。”
井九說道:“你們已經確定魏成子是不老林的人?”
白早說道:“抱歉,這個不方便說。”
井九說道:“就算我們不說什麼,但青山裡的師長,包括你的父母,都不見得會放過不老林。”
聽到這句話,白早露出一抹帶着嘲弄意味的笑容。
井九知道這笑容不是對自己的,那麼是對誰的?
白早望向窗外的夜色,輕聲說道:“我瞭解我的父母,也瞭解你的師長們,因爲從本質上來說他們就是同一類人。他們不會願意輕易開戰,因爲不老林不好對付,更重要的是,他們習慣了平靜修道。”
不被世事所擾這句話本來就有兩層意思,更重要的那層意思,是不願意被世事所擾。
井九明白她的意思,因爲他也是這種人。
修道者到了漫長歲月的中後段,看待世事的態度自然與年輕人不一樣,與普通人的看法更是完全沒有相通之處。
因爲他的沉默,白早誤會了些什麼,又說了一句話。
“我們只是請求你們暫時沉默,以免破壞整個局面,事實上我們已經做好了與不老林發動戰爭的準備。”
井九知道她說的是什麼。
剛纔他問她是否已經確定魏成子是不老林的人,也是一種確認。
數年前,柳十歲在朝南城外的濁河裡吃下那顆妖丹,便是這個準備的開始。
他只是不確定,白早言語裡提到很多次的我們……是誰。
他問道:“你們是誰?”
白早靜靜看着他,看了很長時間。
房間裡很安靜。
銅茶壺經過急劇的冷熱交替,發出極其輕微的金屬聲。
就在井九以爲她不會說話的時候,她的聲音響了起來。
“洛師兄,童顏,我,晚書以及幾位同門,西海劍派的桐廬,水月庵、果成寺、崑崙派、通化寺裡的一些年輕弟子。”
白早平靜說道:“你們青山裡,洛淮南、簡如雲、顧寒、馬華還有些兩忘峰弟子。”
這是難以理解的信任與坦誠。
井九這才明白爲何洛淮南與童顏都看自己不順眼。
“你組織這樣的……有什麼意圖。”
他不是很確定應該怎麼稱呼這個由各宗派天才弟子組成的東西。
“我們的想法與師長們不一樣,但我們還很年輕,不夠強大,所以需要彼此幫助。”
“哪裡不一樣?”
“面對雪國的威脅,人族必須團結起來,而且主動做些什麼,不能只顧着自己在深山裡修道。”
白早說道:“出世也得先讓現世安穩,不然那就成了避世。”
井九說道:“原來你們都是刀聖的信徒。”
白早說道:“不,我們尊敬刀聖,但覺得他那樣做事太辛苦,無人幫助,終究難成大事。”
井九說道:“有一定道理,雖然他可能並沒有想過做成什麼大事。”
白早微怔,想着今天的來意說道:“其實幾年前,我們就開始留意你與趙臘月,只是沒想到因爲一些原因……”
這說的自然是井九與兩忘峰弟子們交惡的故事。
井九明白她的意思,搖了搖頭。
白早以爲他在忌憚什麼,說道:“師長們知道我們的存在,大概也是想看看我們能不能做出些什麼來。”
井九說道:“這就是擴大版的兩忘峰。”
“可以這樣理解。”
“我不喜歡兩忘峰,所以也不會喜歡你們。”
“不需要喜歡,只需要合作,正道宗派之間,尤其是青山宗與我中州派之間,沒有任何理由敵對不和,難道就爲了爭那口閒氣?那太沒意思了。而且這次的事情,我總覺得是有人想要提前迫使我們向不老林發起進攻,然後從中獲取好處。”
白早的聲音很輕柔,彷彿被溼潤的深春空氣包裹,聽着很舒服,很真誠,很有說服力。
井九心想你的感覺應該是對的,然後想起了現在不知所蹤的柳十歲。
“我答應你不會對不老林做什麼,別的不用再提。”
這便是明確拒絕了這些修道天才們的邀請。
白早沒有流露出失望的情緒,更沒有生氣,輕聲說道:“還有另外一件事情。”
對她來說這件事情纔是今夜造訪井府的重點,與之相較,前面的說服與招攬更像是藉口。
井九說道:“請講。”
白早看着他的眼睛問道:“你與趙臘月是道侶關係嗎?”
井九說道:“不是,我們也沒有這個想法。”
白早站起身來,平伸雙手,慢慢地轉了一圈。
星光穿過窗戶,落在她的身上。
白裙輕飄,不是舞蹈,身姿也不如何曼妙,卻異常動人。
她看着井九,擺出請君欣賞的模樣,認真說道:“那你看看我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