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腹之中在翻騰,身子顛簸的像在大海里坐船。
其實她沒有坐過船,也沒有見過大海,她這是第一次出皇宮。
不過父皇見過大海坐過大船,給她講述過那場面。
父皇雖然是皇帝但去過很多地方,做過很多事,父皇是天下最厲害的人。
攬着她的那雙手似乎因爲顛簸勒緊了她的肚腹,她再也忍不住發出一聲乾嘔。
“寶璋。”
聲音從頭頂落下,勒緊的雙手沒有鬆開,反而更加用力,似乎要將她身體裡多餘的東西都擠出來。
她擡起頭看着昏暗裡的母后。
母后有着天下最漂亮的臉,配得上天下最厲害的父皇,但出身寒微的母后能成爲母后當然不僅僅是因爲一張臉。
“我方纔說的話,你都要一字不漏記住。”
“你以前經歷過的事也都要記住。”
“那些人那些事你都要記得清清楚楚。”
修長美麗的手按住她的肩頭,美麗的臉上有絕望但卻並沒有崩潰。
“寶璋,記住,從現在起你不再是個孩子了。”
“我們不去救你父皇,你父皇已經救不了。”
“我也必須死,我不死我們都沒有活路,你或許還有機會。”
“秦潭公沒有被抓,那邊也沒有亂,這一定是你父皇臨死前想出了辦法做了安排,給了你一個機會。”
“我來想想,一定有辦法的讓你活下去。”
“這個時候,大臣們不可靠,鄉紳望族權貴也不可靠,他們擁有的太多了,他們的慾望太小了。”
她聽不懂母后的話,她也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是不是個孩子。
但沒關係,她聽着記着,等她大了一定會明白的。
馬車急促的顛簸,前方光影若隱若現。
“娘娘,有個驛站,我們進城還是去驛站?”
“進城無用,去驛站或許有一線生機。”
火把閃耀,夜色昏昏,每個人的臉都忽隱忽現,有個男人衝過來,看不清他的臉,但能感受到他的激動和尊敬.....
在院子裡的昏暗裡還有婦人在戰戰兢兢的施禮,身邊依偎着兩個孩子,卑微怯怯。
這些場景這些人模糊又清晰,隨着身子的顛簸浮現散去,顛簸似乎永無止境,不過胸腹的嘔吐感散去了,勒着身子的雙手離開,有一件東西被塞進來。
“寶璋,這是玉璽,你拿着,你藏好了,誰都不要告訴,包括宋元。”
“我會假作把它吞了,這是最安全的最能迷惑人的辦法,而且將來你肯定用得着這個機會。”
面前的人蹲下來,母后的臉清晰,熟悉的美麗的笑容浮現。
“我和你父皇都不在了,我們沒有辦法教你了,你接下來要跟着秦潭公學。”
“寶璋,最能籠絡的是小人物,最能教你的是你的敵人。”
“寶璋,不管遇到什麼,你都要不動聲色不繫心懷,你要無牽無掛無恐無怖。”
無牽無掛,無恐無怖,便沒有人沒有事能奈何你。
她小小的手攥緊了玉璽。
腳下的顛簸消失,小手也變大了,眼前光影交織散去,青光濛濛。
她並不是坐在車上也不是站在火光燃燒的黃沙道城,她站在了黃沙道地宮的門口。
她低下頭,手裡並沒有玉璽,玉璽已經交給季重了。
她擡起頭,大黑石門出現在眼前。
她來做什麼?哦,讓那個薛青進地宮,好讓大家不懷疑薛青的身份,讓薛青繼續做假帝姬,或許今晚這個假帝姬就會死在秦潭公的手下。
一切都結束了,然後一切又新的開始。
她將刀在胳膊上劃過,血涌出來,她擡手擦着流出的血在黑黑石上摩挲,瑩瑩光亮下黑石恍若活了過來,貪婪的吸取着鮮血,血漸漸的在黑石上蔓延,像流動的河水,又像是密密麻麻的血管......
這場面沒有讓她覺得恐怖,就感受不到疼痛,黑石門打開了,露出幽深的地宮,她負手在身後,施然走了進去。
她走在地宮裡,看着前方的宮殿,時隔這麼多年又將見到母后了,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心裡也沒有一絲漣漪。
安靜的地宮裡響起了嘈雜,她站在宮殿人俑後,看到了那個少年....打扮的女孩子。
是她用血打開了黑石,黑石前後自然是貫通的。
她讓薛青順利的進來了。
雖然不知道過程是否完美,不完美也無妨,只要進來了,一切都能解釋,只是薛青進來後爲什麼做奇怪的事?那些鎖鏈比拿玉璽還重要嗎?
當然,薛青拿不到的,不僅僅是這裡沒有玉璽。
她收回視線走進宮殿,看着高大冰冷的石棺,皇家的棺槨不是誰都能打開的。
她擡手按在了棺槨的一角上,平整的整塊石的棺槨突然凹下去了一塊,隨着按壓巨大的石棺慢慢的移開了......
母后。
她攀爬其上俯首看去.....
刺目。
她擡起手按住了眼。
再睜開有日光在遠處的雲霧上跳躍閃爍,耳邊有風聲有鳥鳴還有不知名的動物走過的沙沙聲。
蒼山谷底裡的又一天到來了。
她穿着的衣衫已經破爛,但身上的肌膚完好如初,連一塊擦碰都沒有。
她看向身下的枯草,枯草上滾着一顆不知名的野果,晨光下紅彤彤的可愛,她伸手拿起站起身來走出了枯枝搭建的窩棚。
窩棚外還有一個窩棚,其下的枯草上躺着季重。
季重焦黑的身上血已經乾枯,但皮肉還在腐爛,露出了森森的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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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腳步聲,季重睜開眼道:“小姐。”
神情與聲音一如先前木然。
“你的傷還是沒有好轉。”她說道,亦是平靜,“你要死了。”
季重嗯了聲:“我馬上就要死了。”
她低頭看着手裡握着的野果,再看向季重:“既然你要死了,那這個果子孤就不給你吃了,孤需要力氣。”
季重應聲是,道:“小姐,屬下有罪,沒有救護好小姐。”
她搖搖頭:“季重,你死了,但孤還活着,所以你沒有罪,你做得很好。”
季重一向木然的臉上浮現笑容,道:“多謝小姐,屬下無能不能再保護您了。”
她點點頭:“沒關係,孤會活着的。”
季重應聲是:“屬下告退了。”
說完這句話,他閉上了眼,乾脆利索的停下了最後一絲呼吸。
山谷裡變得更加安靜。
她站在窩棚前沒有看死在腳下的男人,而是看向前方。
咯吱一聲,果子在口中咬下,慢慢的咀嚼,人也邁步向前走去。
四周崖壁陡峭不可攀爬,山崖入雲不可測高遠,日光也無法觸及谷底,這裡與世隔絕,這裡四季混雜,這裡沒有盡頭和出口。
腳下草木蔓延,蛇蟲飛快的爬過,遠處更有獸鳴鳥叫。
她都視若無睹,神情平靜,在從未有人出現過的山谷裡慢慢的行走着。
是的,她沒有死,說明她不該死,老天容她,她一定能活着。
只是。
她停下腳,平靜的面容上閃過一絲悵然。
母后,你說的沒錯,最能籠絡的是小人物,最能讓你學到本事的是敵人。
只是,有一個小人物忽略了,而那個小人物不想死,不想做替身,所以全盤皆輸。
她看着前方遙遠的日光。
原來她真正的敵人不是秦潭公,而是那個小人物。
那個小人物說,誰能幹掉誰,誰就是世間的道理。
她神情恢復平靜,紅彤彤的野果再次遞到嘴邊咬下去,伴着咀嚼聲再次行走向前。
那麼,她沒有死,所以,她還是世間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