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的門被魚貫而出的宮人關閉,殿內黃楊的陽光也漸漸收攏,變得幾分暗淡。陳嬌端坐着看了一眼大長公主道:“母親要說什麼?”
“是趙謙有話要說。”大長公主的聲音壓得很低,其間有幾分滄桑卻聽不出情緒的起伏,“趙謙,你說吧。”
陳嬌看向趙謙不明白他這又是在搞什麼玄虛,一看之下卻見趙謙雙手舉過頭頂,寬大的袍袖遮擋住了冷峻晦暗的面容,然後身體平貼於地行大禮跪伏在地上。
“堂邑侯病情不容小覷,需趙謙用畢生所學全力以赴,若皇后娘娘答應趙謙一個要求,趙謙此生都願侍候在堂邑侯左右,若娘娘不答應,趙謙寧願自盡,但趙謙斷言這世上再沒有人能爲堂邑侯減輕徹骨病痛。”
安靜,長久的安靜。
趙謙說完大殿裡一片寂靜,似乎一根針掉在地上都會發出巨大的響動。
“趙謙,你是在威脅本宮嗎。”
陳嬌垂着眼睛神色毫無變化,她看着跪伏在地的趙謙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緩緩落下,但話中的機鋒卻異常銳利。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陳嬌就說出了這句話,她不用問趙謙的要求是什麼,不必知道那個要求是否合理,單只是趙謙的這句話她就足以百次千次毫不留情的冰冷回絕。
她陳嬌兩生兩世,絕不接受任何人的威脅,即便是趙謙。
“阿嬌……”大長公主聽到陳嬌的說辭有些急切轉過臉看向她,卻被陳嬌平靜深邃的目光打斷了話頭。
“你現在就可以出去,要走要死你自便,本宮卻不能容忍你用堂邑侯的性命來威脅本宮和大長公主。”
陳嬌揚起下頜,深入骨髓的疏離高貴讓她看起來冰冷異常,“趙謙,我知道你自負,但天外有天,你的把握,本宮和大長公主看不上。”
趙謙跪在那裡,長久的沉默後他冷涼的聲音終於再次響起:“趙謙該死,言語不敬不敢請娘娘寬恕,趙謙只求娘娘給我一個機會說出心願,死亦無憾。”
陳嬌前世對趙謙這個人看的很透,他是個恃才放曠清高冷傲的人,作爲醫者,只要他願意,誰都可以請他救死扶傷;他能夠在權力之下蟄伏但在骨子裡他不會效忠任何人的位高權重。不過如今他肯低頭說出這番話表明他真的迫切需要陳嬌幫助,哪怕用生命交換。
——人沒有不變的,腐蝕人心的無非就是金錢,權勢和女人,面對這些很少有人能夠例外,所以這世上更沒有誰會無緣無故的效忠於你。堂邑侯曾經這樣跟年少的陳嬌說。
陳嬌不是性情激烈的大長公主,她還有一半血統來自於心思更加縝密的堂邑侯。她需要趙謙但他更需要死心塌地的趙謙,她還要給趙謙一個死心塌地效忠她和堂邑侯府的理由。
一個人的訴求如果強烈到願意用生命交換,那麼千萬不要試圖攔住他。陳嬌明白即使她不答應趙謙也會搭上命去搏一搏,還不如就這樣給他一個肝腦塗地爲她所用的機會。
“你說。”
“趙謙要向平陽公主復仇。”趙謙的話依舊平直卻句句寒刻入骨。
雖然陳嬌有所猜測但聽到趙謙的話她還是有一瞬間的猶豫。
她不是不願幫趙謙復仇,她也恨平陽公主,可是這個復仇的含義太大了,如果他要的是平陽冰冷的屍體,那麼只要劉徹在位,陳嬌自忖她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那畢竟是天子劉徹同父同母的親生姐姐。
“趙謙不願看到她死,只希望在我有生之日能看到她身敗名裂,生不如死。”趙謙的聲音裡帶着沙啞的恨意,字字血淚的痛楚。
陳嬌斂眉靜坐,目光放空,很久她才擡起頭看了一眼大長公主,大長公主頷首,有些急切又期待的回望陳嬌。
母親的意思陳嬌明白,只要能夠救得了父親,她怎樣都願意試一試,更何況只是一個不相干的平陽而已。
前世的平陽公主雖然一生風光無限、羨煞旁人,但如果除卻權勢的鼎盛和浮華,其實平陽也不過是個死了獨子死了丈夫的女人(算上衛青,她總共嫁過三回人)。
說到底平陽的一切還是來源於權力,沒有權利,即使陳嬌不出手她也有把握平陽會什麼都不是。而劉徹給予的寵信和權力,哼,就算沒有趙謙的請求,平陽今生絕對不要再想染指!
陳嬌居高臨下的俯視着趙謙用鄭重的聲音回答:“本宮用大漢帝國皇后的名義和信譽,答應你。”
“多謝皇后娘娘。”趙謙伏在椒房殿寒意透骨的地面上,他的喉結翻動,苦澀與恨意難以下嚥。他想起了下葬那一天的姐姐,她僵硬的身體,青灰的面龐。
——姐姐,我一定會爲你的冤死報仇,一定會!
“大寒,帶趙郎中下去歇息吧,我還有事跟大長公主說。”
大寒行了一禮,走上前去對仍舊跪在地上的趙謙道:“趙郎中請。”
“娘娘,趙謙還有一個不情之請。無心單純,已將那女醫一意害死家姐的事情信以爲真,她既已經認爲母冤得雪,請娘娘不要將真相告知無心,家仇由趙謙一人承擔。”
陳嬌心底嘆了口氣,趙謙這個舅舅做的也真是盡心盡力,以趙無心這個單純內斂卻誓不罷休的性格,她若是知道了真相又不能爲她母親徹底洗冤,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好過。
陳嬌微微頷首,算是答應了趙謙。趙謙再次行大禮後纔跟着大寒退了出去。
“阿孃,我阿爹的病……到底怎麼樣。”
說不擔心堂邑侯絕不可能,陳嬌也仔細想過了這件事,前世他父親身體確實不好,可是自從祖母過世他就不再爲天子處理政事了,這麼說來景帝給他下的藥很可能在君愛出生的那一年就停掉了,算起來與今生事發的時間也只有一兩年的間隔。
如果這麼推測的話,父親此時的病情應該跟陳嬌前世所見差不多,可是他勞心勞力的爲堂邑侯府謀劃,又要幫天子處理宗室要務,或許積勞成疾加重病情甚至一病不起都有可能。
前世的事總會改變,就像南宮公主的遠嫁和慄姬的獲封一樣,誰有能說的準呢。陳嬌還是害怕了,害怕父親會在不久之後離他而去。
大長公主搖搖頭,出了口氣道:“要不是趙謙爲了今天的事跟我把話說清楚,你父親絕不會讓他告訴我實話。”
“如何?”陳嬌不由自主向大長公主傾了傾身體迫切的問。
“你父親胸口時常痛的厲害,喲偶是還會伴隨眩暈。趙謙說用他的法子下重藥加以悉心調養還是有些希望,只是你父親不放心咱們家。他跟趙謙說你剛入宮,你大哥沒什麼功勳,二哥又難堪大任,君愛也還小,這一家子哪裡少的了他的謀劃,所以不準趙謙跟我說他的病情。”
陳嬌聽了這話心裡很不是滋味,想了想也沒有什麼話能有效的安慰大長公主,只道:“母親也不要說什麼,該做什麼就做什麼,我聽陛下說下個月月初就選個吉日就要冊封母親爲太主。”
大長公主點點頭,看起來還算滿意,對陳嬌道:“這些日子我問徹兒要了不少賞賜,你父親的豐邑也另外讓徹兒加了幾千戶,我想着這樣做也能寬寬你父親的心,看着陳嬌皇寵有佳。”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陳嬌都知道大長公主終生富貴也揮霍無度,在別人眼裡她母親的貪慾極大,甚至前世劉徹到後來也對她無休止的貪婪頗有不滿,可是陳嬌無法說什麼,母親自然有母親的難處就像劉徹這個天子也有他的身不由己一樣。
“阿孃,這裡沒有外人我說幾句話只給阿孃聽。”陳嬌看着大長公主滿是女兒的誠懇,“徹是阿孃的侄兒又是女婿,您和父親對他有擁立之功,問他多要封賞也無可厚非,不過母親千萬不可跟朝中竇家的那些表親大臣走得太近,更不要把他們的話往太皇太后的耳朵裡傳,徹對竇家現在忌憚的很。”
大長公主以爲陳嬌要跟她說什麼大事,沒想到竟然只是她往日結交竇家權貴的事,於是滿是不在乎的說:“有太皇太后在,徹兒能把竇家怎麼樣,還不是……”
“阿孃,我說了,徹是忌憚竇家,不是對太皇太后不滿。”陳嬌打斷大長公主道,“太皇太后跟陛下是至親祖孫,無論陛下現在招賢舉薦,還是除關檢舉,這些政策太皇太后都不太過問,顯然是有意鍛鍊他,可是那半朝的竇姓大臣因着自家不法行爲被檢舉的事天天到長樂宮面見太后,哭訴的人多了太皇太后也不耐煩,訓了徹幾回;更有那些竇家的小人在太后面前詆譭徹接近儒生就是不尊太皇太后,越說越不像話了。”
“這事,我也有所耳聞。”大長公主也蹙了眉頭說,“可是徹兒年輕……”
“哎,徹畢竟是天子,他現在年輕早晚是要親政君臨天下的。阿孃你現在和我阿爹就是不能好好的溝通,自以爲都在爲咱們家謀劃,度有些急功近利。其實你要真的想讓咱們家常貴不衰就要時常在徹和太皇太后之間斡旋,說到底於私咱們纔是骨肉至親要比那些竇姓人近得多,於公你幫天子說話他還能不念着你這個做姑姑的好嗎?況且還有我在這裡,您這些事比要萬戶食邑都更有用。”
大長公主聽陳嬌這麼一分說確實也琢磨過一些味來,她這幾個月滿心都是堂邑侯的病情和陳家未來的安慰,很多事辦的都急功近利沒有做好長遠的打算,這樣一想確實是陳嬌說的更有道理。
“阿嬌,你這孩子還真有你阿爹想事情的樣子呢,不愧是我劉嫖和堂邑侯的女兒。”大長公主脣邊帶了一點笑容幾分驕傲的看着陳嬌。
那是當然,她陳嬌可是被她父親手把手教大的,想要做一個保得住家族,受得住地位的皇后,她可不能只有母親的威勢和霸道,心思和權謀也少不了。
“阿孃,我今天就跟徹說,您有了封號也不要讓人叫什麼‘竇太主’,就讓徹表示對您的尊重,直接在‘太主’前面加個名號,比如‘榮尊太主’這樣可好?”
雖然只是一個小改動,卻足以證明大長公主的立場,她不是竇家人,她是劉家人,劉家人當然會全心全意支持劉家的天子。
“好,就這辦,聽你的。”大長公主也是大漢權勢頂端少有的幾個人,封號改動的含義她當然明白。
新婚的歡快日子往往過的飛快,眨眼大長公主的加封儀式都過去了兩個月,如今已經是盛夏七月。
劉徹的建元新政也已經開始大刀闊斧的進行,雖然這一次改革變動很大,但在起初還是很順利的,至少現在劉徹每天都興致勃勃忙的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