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青看到馬王后眼眸忽然暗了一分,其間夾雜着些許疑惑,他轉身對張順說:“此馬不凡,衛青不敢受賞,煩請張黃門回去,代衛青向皇后娘娘謝罪。”
衛青推辭賞賜用的是“謝罪”而非“謝恩”,足見他對昨日違抗皇后之命的愧欠。
“衛將軍,您這可就讓小人爲難了。”黃順有些勉強的笑道,“皇后娘娘說了,衛將軍身爲一軍之將治軍嚴謹,帶兵方略並無差錯,娘娘還說之前的事便罷了。這馬您必須得留下,不然小人可真沒辦法回去覆命了。”
衛青仔細琢磨了一下黃順的話,心中思慮,難道是皇后認可了他昨日的陳詞,不再要求他驅逐陳君愛了嗎?
衛青蹙眉思量,看着這匹神駿的黑馬不知該不該接受。
“衛將軍,有句話從小人之口說與您聽本不合適,不過這也是娘娘的原話。”張順見衛青還有些猶豫便靠近幾分小聲對衛青道,“娘娘其實料到您不肯受賞,她當時很是不悅的交代小人說,‘衛青連匈奴十萬虎狼之師都不怕,卻畏懼這區區賞賜嗎?!’。”
衛青多年在虎賁營歷練,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在宮中處處小心忍讓的好脾氣侍中了,軍中之人最有血性,他堂堂七尺男兒要是說他懼怕什麼,那可真是低看他了。
衛青起先聽了這話心中先是略感氣惱,不過轉而又笑了,果真皇后娘娘用的法子最爲得當,如此一激,憑他的性格還真是要收下這份賞賜了。
“臣衛青多謝皇后娘娘厚賜。”衛青抱拳躬身向南面恭敬的行了一禮,然後纔對張順客氣道,“有勞張黃門。”
張順的任務完成了,終於大大鬆了一口氣,輕輕鬆鬆回宮向皇后覆命去了。
小寒把衛青受賞的消息告知陳嬌的時候,陳嬌剛從織室殿選擇年節要用的織錦回來,還沒來得及進椒房後殿。
“知道了。”陳嬌聽罷小寒簡單的回稟略微頷首。
“娘娘,陛下來了,在裡面坐了小半個時辰了。”小寒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後殿壓低了聲音說。
陳嬌也沒多說,直接就向後殿而去。
此時的劉徹穿着紫紅色的松鶴便服長衣,一手抱着劉麒,一手攬着膝邊的劉麟正在逗他們兄弟玩。
“叫父皇。”劉徹點着劉麒粉嫩飽滿的小嘴說。
劉麒已經一歲半了,長了牙,正是流着口水見什麼都想咬的年紀,他當然知道眼前這個年輕又威勢不凡的英俊男人是自己的父親,可是他卻完全不買劉徹的帳,不但不按劉徹的意思叫“父皇,”反而張開嘴就咬他的手指。
劉徹如何能讓這小傢伙咬到自己,他故意一收食指,再探過去,再收再探,惹得小劉麒憋着嘟嘟的紅臉蛋拼命拼命的探着圓滾滾的身體繼續咬他。
“叫父皇這個就給你這個玩。”劉徹隨手解下腰上的青玉龍佩在小劉麒黑溜溜的瑞鳳眼前面晃,看着兒子目不轉睛的跟着那龍佩的擺動轉動着黑眼球他就忍俊不禁。
劉麒雖然年紀小卻很狡猾,他轉着眼睛在劉徹笑的空檔忽然撲過去,差點就抓到了龍佩。可惜到底還是自己的老爹技高一籌,一抽手小肉球就滾到他懷裡,一着急咧着嘴就要哭。
“父皇。”
劉徹正關注着要哭的劉麒忽然聽到這聲清晰的喊聲,他先是一愣接着充滿欣喜的看向膝邊擡頭仰視他的小劉麟,一時間高興極了,摸着他的小臉笑道:“朕的乖麟兒。”
他一模劉麟,劉麟就也咯咯的笑了,劉徹抱着懷裡的劉麒道:“你不乖父皇就把東西給麟兒了。”
說着就把那塊龍佩放在劉麟軟軟的小手裡,溫聲笑道:“麟兒拿好。”
劉麒一下就急了,使勁蹭劉徹,爬過去咬他的手,劉徹也不氣,手指打着圈繼續逗他。後來還是劉麟看不下去了,把玉佩給了劉麒,劉麒也不算珍惜,拿在手裡就咬,橫着咬豎着咬,咬高興了就把龍佩丟到一邊,開始舔劉麟的臉,兩個肉球瞬間就滾在了一起。
陳嬌進來正看到劉麒拿着龍佩咬,她見劉徹不但阻止還興致盎然的看着他咬東西就有些氣不打一處來。
陳嬌走過去,在宮人面前還是盡禮數先對劉徹客氣的笑了笑道:“陛下來了。”
劉徹瞥了她一眼一句話都不應,竟然冷着臉像沒看到一樣,轉過頭仍去看他的麒麟雙子。
陳嬌有些納悶劉徹的態度,不過他既然不說話她也懶得理他,一轉眼見劉麒丟開龍佩又哼哼唧唧的去舔弟弟,就更不高興了。
“麒兒,說過多少次了,不準什麼都往嘴裡放,也不準舔弟弟!”陳嬌上前拎起劉麒,在他肉敦敦的小屁股上不輕不重的拍了兩下,“不長記性。”
劉麒劉麟是天子盼了多年的嫡子,不要說劉徹愛的跟鳳凰蛋一樣,就是大長公主和其他的皇親國戚也都把他們捧得上了天。
陳嬌不像劉徹那般縱容孩子,她非常愛這一對雙生子,自然盼着他們平安長大,一來她怕有心懷叵測的人讓孩子吃了不乾淨的東西,二來也不願意讓他們在衆人的追捧中被慣的無法無天,因此與旁人相比就多了幾分嚴厲,所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劉麒就分外畏懼陳嬌,陳嬌管他,他連哭都不敢。
不過比起乖一點的劉麟,劉麒不但好動霸道,還會耍他這個年紀小孩的小聰明,不敢在陳嬌面前哭卻淚眼汪汪可憐巴巴的看着劉徹,求救一樣小聲道:“父皇,抱抱。”
劉徹今天本來就對陳嬌不滿意,看到她打兒子果然更不高興,有些憤然奪過兒子抱在懷裡,看着陳嬌道:“你怎麼打朕的兒子呢。”
陳嬌從進來就覺得劉徹的態度怪怪的,不過眼下她管兒子也懶得問劉徹,斜了劉徹一眼道:“母親管教孩子自是天經地義的事,陛下這也要管?”
“朕的孩子,朕不准你打他!”劉徹怒道,“對孩子那麼苛刻,你倒是對別人大方。”
“我對誰大方了?”陳嬌先是一怔繼而也沒好氣的說:“陛下倒是上嘴脣碰下嘴脣說的輕巧,管不好他們倆將來又是我的不是,你可曾真的管管他們兄弟?反倒說我苛刻。”
劉徹立刻就不爽了:“你對誰大方?你說對誰大方了!你送朕的東西朕一樣樣都收的好好的,朕送你的東西呢,還不是說賞人就賞人了?!衛青立功自有朕來封賞,倒不知道他有多大的功勳,還要勞動皇后轉送朕贈你的馬王!”
陳嬌這樣一聽就明白劉徹爲什麼今天態度態冷淡了,原來是因爲她把那匹黑馬賜給衛青所以生氣了。
陳嬌氣笑了,招呼乳母進來把孩子抱出去,然後出了口氣道:“既然什麼事都瞞不過天子的眼,那你可知道我還因爲這事白白生了一頓氣?”
劉徹覺得陳嬌這話說的奇怪,偏過頭去不悅道:“你有什麼氣好生,朕才生氣。”
“我是讓這衛將軍氣得昨日晚膳都吃不下。”陳嬌走到矮几旁坐下來,爲自己斟了一杯溫熱的蜜漿,又在劉徹的杯子裡倒了一杯,拿起來緩聲道,“陛下過來坐下,有話好好說,剛纔在小孩子面前鬧脾氣,像什麼樣子。”
劉徹轉過身也不肯坐,只看着風輕雲淡的陳嬌蹙眉冷道:“你說。”
劉徹這幾年性子已經沉穩內斂多了,換做前些年他吃起醋來可沒這麼好的耐力還能給陳嬌當面辯解的機會,直接就把她關在宣室燕寢裡了。
“君愛跑到陛下的虎賁營去了。”陳嬌抿了一口蜜漿道,“他倒是有本事騙了一家人先去了雁門戰場,在那裡差點連命都丟了,幸虧衛青棄馬救了他一條命。往後他不但不肯接受教訓,還憑藉這一次殺敵的小功被衛青收入麾下。要不是上一次我跟陛下去虎賁營視察發現了他的好友宣平侯世子的蹤跡,他還不知道要瞞家裡多久。”
陳嬌說完看着劉徹道:“話都說到這裡了,陛下先坐下我也好慢慢給陛下分說,站着礙眼的很。”
劉徹是聰明人,陳嬌把話說了一半他大概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不過他還是不太高興,撩起衣襬坐在一旁道:“接着說。”
“陛下的脾氣我還是知道的,那虎賁營是什麼地方,眼下我是沒本事去那裡抓人出來,只好讓衛青來,想讓他以將令驅逐君愛,沒想到他一口就回絕了。”
“他當然不會。”劉徹聽罷不屑的笑了一聲道,“皇后是想賄賂衛青了?”
“是有這意思,不過也不全是如此。一來他是因爲救君愛才失了陛下賜的良駒,二來我的確希望他把君愛逐出虎賁,但是最重要的還是因爲他比我更需要那匹馬,因爲陛下曾教過我,‘適合’是最重要的調配之道。”
陳嬌的話有道理,但是這並不能完全讓劉徹消氣,他看着陳嬌道:“就算如此你也不該送他那匹黑馬,那是朕的愛物,朕只願與你分享。”
陳嬌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劉徹還是不依不饒,看來這醋吃的是有些多了。
陳嬌無奈一笑道:“好,這事我欠考慮了,若是陛下還不高興那我讓人再去虎賁營把馬要回來可好?”
劉徹就算跟陳嬌再怎麼鬧脾氣也不可能在外面丟了天子氣度,要回來是絕不可能了。
劉徹嘆了口氣,將桌上的蜜漿拿起來飲了一口道:“罷了,以後不准你這麼做了。還有,不準再打朕的兒子,麒兒年紀小調皮一點有什麼,朕小時候比他還能鬧騰也沒見父皇生氣打過朕。”
他說完忽然又想起了什麼,轉過頭看了陳嬌一會道:“捱了一回打還是因爲護着你。”
想起小時候的事情陳嬌也不禁有些心思柔軟,當年確實是劉徹爲了庇護她擔下了嚇病劉寶如的罪名,被景帝一頓板子打的半個月起不來牀。
“當年,確實應該謝你。”陳嬌低下頭有幾分感嘆的笑了,聲音都變得小了下去,“還是因爲你傻,能說清楚的話卻偏偏要去頂包。”
想起那時親暱的時光,劉徹也不再生氣,伸手越過矮几抓住陳嬌柔軟的手正色輕聲道:“是因爲你才傻的。”
“那時候,還虧得五哥做了僞證,其實我也不冤枉,那時候你我和五哥一起確實把劉寶如嚇病了。”陳嬌稍微回憶一下就笑起來。
劉徹垂下眼眸,笑容逐漸淡去,半晌才道:“如今一切都不一樣了,人終究都會變。”
“恩?”陳嬌不解他忽然出口的這句話。
劉徹沒有解釋,擡頭對她輕笑道:“阿嬌,其實君愛的事你不必太過擔心。他在虎賁營的事,朕早就知道。”
“你知道?”陳嬌驚訝道,“那你……”
劉徹明白陳嬌的焦慮,他勸道:“君愛是個很不錯的孩子,留在虎賁營是他自己的選擇。況且有朕在,即使他再次隨軍北上,朕又怎麼會讓他真正涉嫌險。”
“話雖如此,但他是我的親弟弟,母親知道也不會允許,從父親和母親的角度來想……”陳嬌依然很擔憂,她擡頭問劉徹道,“難道再過十幾年陛下也會忍心讓麒兒和麟兒上戰場嗎?”
劉徹一時語塞,頓了頓才道:“若是他們有這個心,朕肯定會讓他們遂願。阿嬌,不瞞你說,其實朕心裡也特別想北上沙場親斬夷狄。你是女子之身,不能理解那些胸懷壯志的男兒,錦衣玉食鮮衣怒馬雖好卻無法滿足一個志在天下的男人,這就是爲什麼朕當初要冊封君愛他卻拒絕爲侯的原因。他不是不想要侯位,他是想親手掙一個侯位出來,而非憑藉你的隱蔽。無功不侯,從那時起朕就知道,他是必定會上戰場的。”
陳嬌無言以對,輕輕嘆了口氣。
她知道既然劉徹支持,陳君愛執著,那麼任何人都無法將他從虎賁營里拉出來了,所以面對大長公主她選擇沉默不讓她擔心。
元光五年十月,匈奴突襲上谷郡欲圖洗劫關市,卻不想遇到了早有準備的漢軍。大漢天子劉徹早在一個月前就爲匈奴準備了一份巨大的驚喜——四路鐵騎分別由車騎將軍衛青、騎將軍公孫敖、輕車將軍公孫賀、驍騎將軍李廣帶領,從上谷郡、代郡、雲中郡和雁門郡出發,每軍士卒一萬人,痛擊匈奴突襲,並按照事先設定的方向掃蕩關市附近的匈奴勢力。
陳嬌記不清前世對兇作戰的每一個細節,但是她卻記得戰爭的結果,因爲她假託天意的提示,精於作戰的李廣不但沒有爲匈奴所擒反而與公孫賀匯合成功,利用紆迴打法有所斬獲,還讓匈奴大軍撲了個空;公孫敖也有幸躲過了損兵七千的厄運,帶着三百匈奴的首級及早退兵。
當然,本次出兵軍功最大的還是擊敗上谷匈奴騎兵並帶軍直搗匈奴聖城龍城的衛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