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了，該回家了..”
深沉如夜梟的一嗓子，歇斯底里，爆竹聲中，煙花璀璨..那一聲嗓子蕩在夜空下，空蕩蕩的..竟把滿天爆竹給壓了下去，我抹了一把臉，撒開了腿朝家裡跑了去，街頭，小巷，爆竹，煙花，大青石..那熟悉的門檻兒...敞開的門!
而我，站在門口，那雙眼..正望着我！
屋檐下，枯樹皮似的老爺子，老了..他老了很多，那雙眼..渾濁、呆滯、木然，望見我的一瞬..整個人呆呆的像個木偶，半佝僂着身板兒，彎着腰..一手正捏着帶火星兒的菸頭兒，點着了屋檐兒下的炮仗！
啪啪啪..
“哎，老頭子..起開，起開啊，炮仗，炮仗響...”
沒說完的一句話，門檻兒上..斜靠着的人影，奶奶一瞬間呆在那，頂針，針線，混藍布衣..一手縫補的，正是我小時候的棉衣裳!
噼裡啪啦，滿地炮仗噼裡啪啦炸成了一片，我望着他，他望着我..一瞬的爆竹聲中，那種喧鬧，那種年味兒，都融化在了那對視的眼神兒裡...
“爺爺..奶奶！”
“我..我回來了！”
撲通一聲..兩膝蓋着地，落了個擲地有聲！
“九..九，九斤兒！”
哽咽的一嗓子，棉衣裳滾了一地，蹬蹬蹬..三寸金蓮兒踩着地，奶奶瘋子似的衝了上來，一把抱緊了我！
“九..九斤兒，你..你瘦了!”
哽咽，胸口像堵了個鉛塊兒，一股子說不出的疼，揪着心，攥着肺..奶奶抱住了我一瞬，我眼珠子的淚，再也忍不住滾了下來！
“奶奶,我回來了，回來了！”
啪啪..噼裡啪啦..
漫天的炮聲炸滿了天，我緊緊抱住了奶奶，兩眼珠子渾濁的淚..望着爺爺，滿房檐兒下..一串兒，兩串兒，三串兒...齊整整的一連串兒炮仗掛滿了房檐！
老爺子望着我，幹捏的一截子捲菸卷兒..一個個點着了屋檐下的炮仗..漫天爆響，爆竹聲中，那隻樹皮似的手捏着菸頭兒，緩緩塞進了嘴裡！
啪啪啪...啪啪啪...
“回來了，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爆竹聲中..滿院子的炮仗炸了，整個村子裡..獨一份兒，也是唯一的一處爆竹聲聲..在迎着他孫子歸來，歸來！
老爺子笑了，老爺子叼着菸捲兒，笑..也只是笑！
沒有離愁的哭天搶地，沒有重逢的淚聲化雨，哭..都沒有哭，說到底，哭了的只有我，奶奶哽咽了嗓子，紅着眼圈兒，而老爺子，笑，只有笑..
何拿眼淚話離傷...有些話兒，眼淚是吐不出來的！
шшш• tt kan• ￠ O
農家小院兒..五個人影兒，三個板凳兒..本是我一家人的談話，小花旦兒與林淺笑相視了一笑，很自覺地退了幾步，都是聰明人，她們都看出了避嫌。可沒想，老爺子輕飄飄的一搖手，“留着吧..留着吧，能進這個門兒的，已經沒外人了！”
一聲嗓子話，倆人駐步，老爺子叼着菸捲兒，點點火光透着亮兒..映着他那張乾枯像老樹皮似的臉，老了..他真的老了，一年不見，他的老讓我不敢想象！
“九斤兒，你..你恨我嗎？”
開話嗆兒的一句，無言以對..我呆直望着老爺子，嘴角兒叼着半截煙兒，笑..我不知道爲啥，他嘴角兒上..一直掛着笑！
“爺爺，你..你爲什麼一直笑！”
我問的一句，同樣是不搭調兒的一句，老爺子望着我，嘴角兒上翹的一勾，那絲笑..更弄了三分！
“因爲，你活着..活着回來了！”
突如其來的一句，很突然..但一瞬的念頭，意料之外，卻又是情理之中..活着，我活着回來了，還有什麼，能比這..更讓他老人家高興的呢！
一頓的沉默，他在笑..我也笑了!
“恨，爲什麼要恨，我從來不認爲..我的親爺爺，會害我！”
我笑着一聲，老爺子抽着煙，這一瞬間..菸頭兒一瞬的透亮，老爺子吸着那一口氣兒，兩眼放的呆直了！
“明白..明白就好，天底下..所有人都能不明白，所有人都能恨我，可是..可是我的親孫子信了，值了，這就值了！”老爺子點着頭，忽然擡起了頭兒..一望天，正東方的一聲悶響..我緊跟的一眼望了去，老龍山..那是老龍山！
“臘月二十八來了，老龍山..也該破了！”
老爺子望着東邊，一絲笑..苦澀澀的笑，我瞅着東邊的老龍山一驚，“臘月二十八，陳家局..難道在老龍山上！”
“哼哼，九斤兒，還記得嗎..從小就告訴你，老龍山上，可是祭拜着東西的，呵呵..想不到吧，這老龍山..就是咱陳家，真正的祖墳！”
老爺子一聲，雷霆霹靂..咔嚓的一下震了我一個激靈，雷聲..我擡頭望着天，真的是雷聲，冬天..臘月二十八，居然響雷了！
老爺子一瞅天，望着滾滾一條雷龍穿過天，“老龍山..破了，陳家的局，也該破了！”
“陳家局破了，這..爺爺，快，快走..我們現在就去老龍山！”我驚了嗓子的一聲，沒想到，老爺子卻是一笑搖了搖頭，“不急，不急..稍安勿躁，解不開你心裡的結，老龍山..去不去都一樣！”
“爺爺，你..你說什麼，我心裡的結！”我驚得望着老爺子，老爺子笑..也只是笑，“對，你心裡的結，這一年來，你看不清，想不透..揣摩不明...！”
“爺爺，我..我心裡的結，難道比陳家的局都重要？”我呼的一聲，老爺子一個結，一個心結，讓我更看不透了..
“哼哼，局，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天底下..沒有破不了的局，可終究..終究是有破不開的結！”老爺子一口的嘆氣，這一聲..當真是嘆了一口氣！
“九斤兒，或許，你不知道..你曾經，也恨過我！”
老爺子笑着，我愣了！
“爺爺，你這話兒...”
“不要急着否認，如果我不是你爺爺..你敢說，你，不恨我！”老爺子笑着望了我一聲，我呆滯的望着他，老爺子笑着，一邊笑着..一邊絮叨叨說着，“二十多年，陰陽術數..我沒教過你一絲一毫，可一年前..我卻用那程家丫頭..硬生生把你逼上了這條路！”
“半年前，我逼着你改頭換面..逼着你改名換姓，到最後..卻用了另一個他替換了陳九斤的你！”
“我口口聲聲說，要你歸隱了山林，要你過着平平凡凡的日子，可到如今..我依舊千里丹書，叫你趕回了陳家局！”
“你不恨我..你敢說，你沒有恨過我，你不恨我..是因爲我是你爺爺，是疼了你二十年的爺爺，你不相信..我會害你，我親手把你送上了絕路！”
“九斤兒..我說的，對嗎？”
“爲什麼..爺爺，您..您告訴我，這是爲什麼？”我問了聲，老爺子一句句話..當真的戳中了我的心窩子，爲什麼，是..我一直想問他一聲爲什麼，他一面拼了命的留我，一面卻用程曦致命一刀逼走了我，爲了要我暗劍藏鋒，卻又讓你一個陳九斤替代了我，爲什麼到了我心死意灰，真心要歸隱山林的時候，他又用一個陳家局喚回了我！
爲什麼，爲什麼..我腦子裡有太多爲什麼，的確，我不得不承認，爺爺懂我..就像我肚子裡蛔蟲，一絲一毫..分毫不差的看準了我的痕，看準了我的心結，一道心病，一場沒來由疼的傷疤！
爺爺..確實，我需要一個答覆，一個交代！
我望着爺爺，爺爺望着我，迷糊渾濁的眼眸一亮..一絲精光，那雙眼就像刀子一樣對準了我，“九斤兒，你..你沒有變，一點都沒有變！"
“變..變什麼，爺爺，你想我..變成什麼樣兒！“我問了聲，老爺子笑了，“卻又忽然的搖搖頭，“沒變..沒變纔好，沒變纔好啊，你若是變了..今天，我也就不用叫你回來了！”
“一年前，我本以爲..陳家需要一個冷血無情的將軍，可一年後的今天..等我見識到了將軍的冷血後，我才發現..真正的將軍，不該是冷血，而應該是..壯志柔情！”老爺子扯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但傳到我耳朵裡，聲聲灌耳，擂鼓聲的通明，他說的將軍..是他，是那個陳九斤，弒殺如虎，冷血無情！
“九斤兒，你..見過他！”老爺子一句，我愣着點了點頭，“見過，在他不是陳九斤之前，我就見過..”
“他，如何..”
“他..厲害，很厲害，冷酷無情，治軍有方，師父說..他是一個爲將之才！”
“你覺得，你比他如何..”老爺子一笑，我呆直望着爺爺，緩緩的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好，好，好..”老爺子點頭，我卻茫然了，好..這一個好字，該是從何而來！
“這一個好..是因爲..你不知道，而不是，你不如他！”老爺子似乎看穿了我心事，一句話，讓我豁然明瞭，的確，我是不知道，曾經..我曾認爲，我不如他，沒他冷血，沒他厲害..沒他的桀驁輕狂，可就在我放開了陳九斤名字的瞬間，我明白了..他再厲害，也終究不過我一個替身，我用一年..成就他一輩子的替身！
“我用一年..成就了他一輩子的替身，哼哼，除了冷血..我那不如他？”我笑了，老爺子也笑了，不過一笑瞬間，東方一亮，明暗交錯中..猶如一朵碩大的煙花爆開了半空，老爺子望着煙火，半邊天的透亮，“其實..你應該知道，陳九斤的盛名，本該就是他的！”
“是，我知道..”
我點點頭，老爺子沒有回頭，一直望着東天，“但在你踏上了柳州老宅子的那一刻，所有人的命..已經是變了軌！”
老爺子斜過來一眼，“本該救天下水火..救陳家於爲難的他，要落得個成家立業，本該平平凡凡，安詳一生的你，卻要一路烽火的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