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寒叟的琴聲,引動了其他諸位老叟的無盡共鳴。
他們心裡都生出了一種莫名的悲憤感,聽着那琴聲悠悠,感慨着那化外仙心,那是何等的高潔清雅,無垢道心,但偏偏,這道心要被人給破去,有人身在紅塵裡,癡愚不堪,那也就罷了,偏偏這些人還見不得自己偏居一隅,還要將自己心境破壞,扯入紅塵中去打滾。
自己這些人,只是想求一份清靜罷了,爲何這些人總不肯放過自己?
不僅僅是化外七友,甚至還包括了天機先生。
歲寒叟最愛操琴弄律,琴技天下無雙,更重要的是,他修爲最高,幾達化神中境,如今他在操琴之時,將自己對天地大道的領悟,也注入了琴裡,化作音律紛飛在天地之間。
在這高深無盡,暗合天地法則的琴聲之下,那便無人可以抵禦他琴聲裡的意境,天機先生更不能,他甚至都在琴聲裡,感受到了這化外七友的心境,也感覺到了他們對自己的失望與悲憤,開始有些自慚形穢了起來,覺得自己一身紅塵意,染髒了這裡的皚皚白雪!
他轉身看向了方原,想要勸說方原離開。
自己這些紅塵裡的人,便在紅塵裡打滾吧,莫要擾了高人心境。
但在這時候的方原,則是盤坐在棋盤邊緣,一動不動。
他能夠感受到那琴聲裡的境界,甚至這境界讓他自己都非常的羨慕,他也很想在這琴聲描述的境界裡,持一卷書,煮一壺酒,悠然自在,哪管他世外戰火滔天,爾虞我詐……
可是他不能!
他聽出了琴聲裡的悲憤之意,但他自己心裡,同樣也有不滿。
殺了龍劍叟,便是因此!
玄明尊主,是一定要帶回去的,否則推衍九天渾圓的速度,不知要拖慢多久,而如今,距離大劫降臨只有不到十九年的時間,還要留出時間來佈置大陣,實在太少了。
當時第一場賭裡,方原已經賭贏了玄明尊主,掌握了他的命運,但在這時候,龍劍叟卻第一個站了出來,仗勢攪局,逼方原和他賭劍道,以換取玄明尊主留在雪原,這本就是一件不講理的事情,因爲他那時候並不知道方原劍道如何,還以爲方原只擅長陣道……
……正因他蠻不講理,所以當時方原纔會直接一劍斬了他!
斬了龍劍叟之後,這一場賭便不可再退讓半分。
方原在默默的思索,該如何贏下這場賭鬥。
他參悟了九成天功,參悟盡了太古魔章,對大道的領悟,幾乎可以與各大聖之主比肩。領悟了這些東西,或許他可以學什麼東西,都事倍功半,但這並不代表,他可以不學而成。對於他來說,修行路上,時間實在太短,他有太多想學的東西,但卻一直沒機會學。
便如音律,他一竅不通。
或許隨便在街邊,拉來一個盲人琴聲,他都不如,或許在青樓裡,隨便找一個初學琵琶的清倌人,他也不如,又如何能夠在這音律上,賭贏堪稱天下無雙的歲寒老叟?
但方原心裡默默的想着,仍是不願放棄。
衆修見他不動,心裡便知道方原沒有把握,已有些譏笑。
到了這時候,方原已經可以認輸了。
只是,剛纔他們遲遲不認輸時,方原沒有逼他們,他們自然也不好逼方原。
如今他們希望的,其實是方原主動在這音律一道認輸,這樣大家彼此留一份臉面,各自退走,他們不追究方原殺了龍劍叟的事情,方原也不要再提其他幾道的賭贏……
琴聲清越,叮咚作響,如今琴聲裡的意境再變,另是一番空幽心境,似乎彈琴之人,也不願被那悲憤之意髒了琴聲,仍是變幻了回去,他們求的,只是清靜,只想讓這弄髒了自己身邊白雪的人離開,不要再來打擾自己,自去你們那骯髒的紅塵裡打滾去吧……
也就在這時,方原低低嘆了口氣。
他站起了身來,大袖輕輕一拂,青氣幻化裡,出現了一隻金色的蛤蟆,那一隻蛤蟆張開了大嘴,方原心念動處,然後就見那蛤蟆嘴裡,飛出了一物,衆修齊齊去看時,不由得怔住,卻見蛤蟆嘴裡飛出來的,乃是黑漆漆一隻大鼓,簡單普通,沒有半點的清雅可言。
他居然要應戰?
衆修皆是怔住了,哭笑不得。
而且,是用鼓這等最爲簡單的樂器,應戰歲寒叟天下無雙的琴音?
就連天機先生,都有些臉上掛不上了,想勸方原收手。
只當自己這一趟白來了,且回到易樓,再想辦法吧!
但方原很認真,他將大鼓立在了身前,手持兩根豉槌,一動不動,這等認真模樣,便也讓天機先生不好打擾,只能在一邊看着,只望在這一場較量裡,輸的不要太難看……
琴聲再變,似又多了些挪揄之意,勸方原收手。
旁邊那幾個紅衣的女童兒,都已嘻嘻笑笑,對着方原指指點點。
可是就在這時,方原忽然手持大槌,重重向着鼓上敲了過去。
“咚咚!”
“咚咚呼呼呼!”
“咚咚咚!”
鼓聲單調,沉悶,與琴聲的清越變化截然不同,但方原運轉了一身法力,重重擂下,卻聲聲雄渾,震盪四野,每一聲,都像是敲擊着人的心臟,使得氣血飛快的流淌……
歲寒叟的臉色微微變了,法力運轉,十指如飛,琴聲叮呼變幻,猶如一片無形的天地,將衆人罩在了裡面,天地之間,星辰變化,風雲流轉,世間的一切,都變得渺小,一切紛爭,在這永恆面前,都如同笑話,只有這天地,只有那境界,永遠的存在,俯視着世間!
可是在這琴聲下,那鼓聲還在繼續!
方原敲鼓,亦是十分的簡單,只是面容剛毅,不急不徐,緩緩敲打着。
他法力不如歲寒叟,音律不如歲寒叟,這獸皮大鼓,更是不如歲寒叟的玄冰仙琴。
但鼓聲沉沉響起,卻有無盡鐵血殺伐之意。
天機先生臉色漸漸的變了,他聽出了方原敲打的是何鼓聲。
那是魔邊的戰鼓!
魔邊將士,浴血奮戰,向着那無盡的黑暗生靈衝殺過去時,伴隨的便是這等鼓聲。
鼓聲一起,枕戈待旦。
鼓聲一起,斬妖除魔。
鼓聲一起,不知此去有無回,但求心間血不涼!
場間一衆老叟臉上都笑不出來了。
就算是那幾個紅衣的童兒,在這時候也笑不出來了。
方原曾經親歷過魔邊戰場,看到過萬軍廝殺的場面,看到過那密密麻麻,幾乎讓人絕望的黑暗生靈,因此從他的鼓聲裡,衆修都彷彿看到了那一支支大軍與黑暗生靈交戰,廝殺的場間,不知自己何時便被被黑暗生靈吞噬,不知自己身邊的戰友一場衝鋒後還剩幾人……
這些魔邊的將士,哪裡懂什麼清靜高雅,哪裡懂什麼絕妙音律!
他們只知道,鼓聲一起,便該出戰!
無論生死,無論傷病,陪伴着自己的,只有鼓聲。
方原如今剛從魔邊回來,他經歷了魔邊與妖域的廝殺與絕望,帶着一身戰火與殺氣。
如今這殺氣,便皆在鼓聲之中傳遞了出來,震盪天地。
……
……
“錚錚……”
歲寒叟的琴聲,忽然亂了一下。
他的琴是好琴,琴技無雙,心境無垢,法力更是超出了方原。
但是在方原的鼓聲所帶來的殺伐之意,鐵血意境的衝擊下,他琴聲裡所蘊含的高雅之意,卻忽然間便被衝擊的四分五裂,就像是再潔白,再無瑕的冰雪,忽然間一篷熱血潑了上去,這冰雪也要消融,也要變得血腥骯髒,醜陋不堪,像是世間最悲慘,最醜陋的存在……
高雅高雅,命都沒有了,你高雅個屁!
歲寒叟撫琴的手掌,忽然間停了下來,悠悠琴聲,嘎然而止。
以他的修爲與琴技再高,這時候也彈不下去了。
因爲他的心已亂了。
於是他便也停下了琴聲,轉頭看向了方原,與其他人一起聽着那單調而沉悶的鼓聲。
這鼓聲裡沒有高山白雪,沒有垂柳清露,只有鐵與血,風與沙!
玄明尊主聽着這鼓聲,臉上的悲憤之意,漸漸退去,只有一片蒼涼,星羅叟低聲長嘆,將手裡的棋子扔了,百癡叟與白章叟,也不再裝作繼續看那青氣符的模樣,而是轉過了身來,臉上雖有無奈,更多的卻是自嘲,龍髓叟則早就已經坐在了旁邊的石頭上,搓着自己的臉。
天機先生,臉上忽然露出了笑容,老懷寬慰。
……
……
“咚……”
方原擊完了最後一下鼓,轉過身來。
鼓聲悠揚,凝聚不散,彷彿要傳到天邊去,傳遍這天下。
方原收了鼓槌,向着歲寒叟慢慢的行了一禮,道:“前輩,我其實並不懂音律!”
歲寒叟亦默不作聲,將膝上的琴收了起來,而後緩緩起身,與方原見禮,嘆道:“我聽得出來,你確實不懂音律,就算是這幾下鼓聲,也只是有樣學樣而已,但這場賭……”
他沉默了許久,道:“你贏了!”
周圍衆叟,臉色皆變得異常灰敗,齊齊向方原行禮。
無論是誰,都聽得出來,論音律之法,方原當然比不過歲寒叟,但剛纔這一場賭鬥裡,方原的確是贏了,歲寒叟的意境,或許比方原要高,但方原鼓聲裡的意志,那種真真實實的沙場鐵血之意,卻是誰也無法壓制得住的,那種音律簡單,原始,卻是最重要的東西。
他們本來還有許多借口,比如棋沒下完,符有多種之類。
但在這時候,隨着歲寒叟這一句話說了出來,便誰也不找藉口了,只是認輸。
“化外七友,今日輸在了小友手裡,要殺要剮,奚聽尊便!”
歲寒叟輕輕的說道,臉色不變。
憑他的修爲,要不認輸,誰能逼他?
要走,誰能留得住他?
但他還是坦坦蕩蕩,將這話說了出來,並無半分怨言。
“晚輩不願再提殺伐二字了!”
方原向着六位老叟行禮,道:“只想請六位前輩舍了這仙境,再入人間!”
六位老叟對視一眼,皆嘆了口氣,他們其實早就猜到了方原的想法,只是一開始看到方原揮劍斬殺了龍劍叟,心神有些亂而已,所以剛纔認輸之時,還真以爲方原會要他們六人的腦袋,卻沒想到,方原做的,仍然只是他們想的事情,卻讓他們心裡都有些感慨了。
“如果真有這麼一天,大劫不再來,天地清平……”
方原在這時候忽然開口,望着他們六人:“……我其實最想過這種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