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7章 老朱教子
之所以要喬裝改扮,自是因爲老朱這一大家子人,想要微服到民間去,好生的逛逛,體察一下民間疾苦。
這一回朱標登基大典,朝廷順帶着封了一羣域外封臣,其中,就有十二位老朱的兒子得了封地,之後也要之國就藩的。
雖然老朱對兒子們的教育也抓的甚嚴,但,或許是因爲老朱本人着實沒有什麼教育孩子的天賦,後邊生出來的這幾個孩子,讓人省心的寥寥無幾。
故而,這一回老朱退休出巡,便也想帶着自己的這些崽兒們遊學四方,增長閱歷和見識。
免得之後在藩國就藩的時候,仍舊當個紈絝子弟,爲禍一方,成了禍害。
還敗壞了大明這幾年來好不容易打出來的大好局面。
對老朱的這份擔憂,朱肅表示理解。畢竟在歷史上,老朱的這些兒子就大多不是東西。
確實是需要好好的教育一番,吃一吃生活的苦。
不過,在看到一大羣穿着浮誇暴發戶服裝的半大小子,晃晃悠悠的帶着七分新鮮、三分得意出來的時候,朱肅還是覺得略有些頭皮發麻。
老朱實在是太能生了,後世人說人能生,往往用“生一個足球隊”作爲指代,而老朱,足足生了兩個足球隊!
還是帶替補隊員的!
只能說,洪武大帝在某個方面的能力,也是震古爍今級別。
再加上孫子輩的崽子們,嘰嘰喳喳的,朱肅一瞬間覺得頭都大了一圈。
不過老朱倒是一副樂在其中的慈祥模樣。
好在,這些半大小子身邊都自有自己的內侍和屬官跟着,倒是不至於要朱肅看護。
“爹,咱們今日裡要去哪兒?”
朱樉穿了一身繡了描金線的褂子,裡頭襯一件描金夾襖,脖子上掛一溜金色平安鎖,手中一把描金摺扇,金燦燦的完全就是地主家的傻兒子。
不過他倒是不以爲恥,反以爲榮,自我感覺還蠻好。
“嗯,咱今日裡到城外看看。”老朱道。他看着朱樉的裝扮,竟還頗爲滿意的點了點頭。
老朱家的人審美,大都挺接地氣啊……朱肅偷偷在心中吐槽道。
老朱此前也幾次來到鳳陽城微服過幾次,這一回倒是輕車熟路,一大家子人如同踏青一般,分了幾輛馬車坐了,往鳳陽城郊而去。
鳳陽城受了朝廷幾乎不計血本的大力扶持,這裡本是一片窮地,自然條件不佳,必然到不了應天府那樣時節相次、各有觀賞,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的奢靡程度。
但鳳陽因出了個朱皇帝的緣故,朝廷動輒免稅,而且事先整肅了那些淮西勳貴之中殘民圈地的軍頭,鳳陽百姓的日子倒還過得去。
至少沒有出現“說鳳陽,道鳳陽,自從出了一個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災”這種唱詞。
再加上玉米等新興作物的普及,雖然土地不甚肥沃,但農業發展倒也昌盛。
城郊外,也是一片一片的田連阡陌,春耕的百姓們在田地裡揮汗如雨,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
“這草原裡頭養好的耕牛,終究是讓百姓們也用上了。”看着用上了耕牛、曲轅犁在田地中翻地耕種的百姓,老朱頗爲開心。
這些年,草原牧民們養牛、養羊,牛用作耕牛賣給了諸多的地主和農莊,羊則剃了羊毛紡織成了衣衫。
發展到瞭如今,北疆商道已經成爲了大明民生十分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耕牛和羊,一定程度上解決了大明的“衣、食”兩大難題。
現在,再也沒有官員輕言漠北乃是雞肋之地,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我中原物阜民豐,無所不有之類的話。
即便偶爾再有幾個腐儒說些邊陲之地得之無益,窮兵黷武不可取之類的話,也常常被百姓們自發的噴死。百姓們早已切實享受到大明的擴張,所帶來的資源紅利。
所以,縱然北邊如今仍然時常有元庭餘孽叛亂,但朝廷上下的共識,還是要將草原不惜代價牢牢的抓在手裡。同化個幾代過去,草原就又是華夏民族的底蘊之地之一了。
在田壟裡頭走了一圈,甚至親自挽了褲腿到了田土裡,和老農嘗試了一番這用耕牛耕田。老朱的一身地主老財的裝扮也變得不倫不類。
好在鳳陽這地方,倒是不缺這種農民驟富的。畢竟是大明的龍興之地,這裡不知有多少跟着老朱打天下的鳳陽農民,成了老兵受了朝廷的賞退伍之後,當上富家翁的。
因此,百姓們也只當他是一個起家發跡,卻不忘本的退伍老兵,看老朱一口地道的鳳陽口音,倒也和他聊的熱切。
看着那一大票子的大小娃兒,那老農眼神中驚訝摻雜着佩服,對老朱豎起了大拇指:
“老哥哥,這都是你家的兒孫?嘖嘖,好多的娃兒。”
“開枝散葉啊!福氣啊!”
“哈哈哈。”老朱也是一臉得意。下田地走了一圈,他的精神頭反倒更好了。
“一羣熊娃兒,頭疼的緊!一天到晚的擱家裡鬧。”
“這事咱有經驗,人鄉里的私塾先生都說了,棍棒底下出孝子。有不乖的,那就狠狠的打!”
“咱家兒子大牛,早年間也不是什麼好娃子,好吃懶做。被咱打了幾頓之後,現在可是挑糞的一把好手哩!”
“老哥哥,你也回去多打幾頓,保管啊,這些娃娃,以後一個個也都挑糞挑的飛快!”
“哈哈哈哈,好,好!老兄弟你這話說的在理!咱記住了!哈哈哈哈!”
老朱開懷大笑,笑得開心至極,一羣龍子龍孫看着那老農在那教父皇皇爺爺“棍棒底下出孝子”的道理,心中不忿,偏偏還都不敢說話。
只能偷偷的瞪上那老農幾眼。
偏偏那老農沒眼力見,當沒看到一般,還抓着老朱的手說些挑糞、埋肥之類的訣竅,老朱也不厭煩,就坐在田壟旁聽得津津有味。
別了那老農,又在其他家田地裡也看了一圈,甚至趕了幾個皇子龍孫下地裡去,幫這裡的老農種地扶犁。
有幾個皇子幫了倒忙,還被老朱當場揍了的。
而後,老朱便帶着一大羣人尋了一株路旁的大樹,坐在樹蔭下教育起這些自己的兒孫們來。
“這治理一邦,說難也難,說容易,卻也容易。百姓們有飯吃,天下也就穩了。”
“百姓們要如何有飯吃?首要的,就是讓他們有地種,有存糧。治國的學問,全在這種地裡。”
“要怎麼種地,怎麼讓百姓們有飯吃,就要看你們到了封國以後當地的情況。”
“自古以來歷朝歷代對於田土,都有自己的法子。官田制、井田制。這些你們在大本堂,你們的先生該都和你們說過。”
即將要去就藩的皇子中,有人仔細聆聽,如楚王朱楨、蜀王朱椿。但更多的則是一副興趣缺缺的模樣,如齊王朱榑、代王朱桂等。
看他們的模樣,雖也懾於老朱的威勢,做出一副仔細聆聽,還時不時點點頭的樣子。
但以朱肅的經驗,早看出了他們其實是在裝裝樣子,實際上早已魂飛天外了。
老朱不管,雖也掃了他們一眼,但仍舊自顧自的向這些兒子們傳授着自己的經驗:
“這田土怎麼分,是一門很大的學問。唐時的均田制看似人人都有田種,但最後,還是出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事。”
“歸根結底,就是因爲這升斗小民,始終鬥不過大族世家。大族世家靠着權勢,用這種法子兼併着田土,導致最後百姓無立錐之地,朝廷也無田可授。”
“百姓們沒了田,沒了地,怎麼辦?只有反,只能反!他們沒有活路了!反了的百姓,比什麼官僚大族,什麼世代簪纓都要可怕。先人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那些當官的勢力龐大,平日裡看着唬人,實際上最多就敢搞些陰謀詭計。”
“百姓們平時看着不值一提,但要是逼急了他們……他們能把這天地都給掀了!你們明白了麼?”
一衆皇子龍孫之中,有人深深點頭,若有所思,有人撇了撇嘴,不以爲然。
年紀小一些的遼王朱植有些不明白,問道:“爹,按您的意思,這些官僚大族,可不都是我們江山的蛀蟲。”
“把他們全都一網打盡了,那天下不就安寧了嗎?”
他童言童語,卻是逗的老朱,以及朱樉、朱棡等幾個年紀大些的皇子們哈哈大笑。朱棡笑道:“老十五,沒了官員,誰來坐堂、誰來緝盜、誰來巡街、誰來判訟?”
“你這個遼王親自來麼?”
朱植撓了撓頭,直覺自己確實問出了個傻問題,不好意思的縮到了自己最親近的朱椿身後去了。
“老十五的話倒也沒錯,官裡頭,難免的就要有蛀蟲。我們不得不用他們,卻也要壓着他們。”
“要防着他們坐大,不能讓他們吃的腦滿腸肥。”老朱道。
“以前的皇帝,要做到這一點的時候,喜歡用權術,用平衡。甚至還有自以爲這就是帝王之術,爲自己操弄權術的手段而沾沾自喜的。”
“但這樣會內耗自己的國力,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當君主的自己沒能力,只能給他們找一個對手。”
“你們要是有進取之心,到了封國後,還想開拓的,就不要用這種法子,要用更加堂堂正正的法子壓着他們,讓他們朝着你們要去的方向做事。”
老朱說到這裡時頓了頓,蜀王朱椿低頭沉吟許久,忽然擡起頭來,道:“孩兒明白了,您老的意思是,那些官僚大族,我們要用,卻也要防着。”
“防着他們耗用國力,防着他們荼毒百姓。權術的平衡手段,可以守成卻不能開拓。要開拓,還要用堂堂正正的手段。”
“譬如,您用的這農莊制……集百姓數戶之力,承包聯產,既有了均田制的人均可分其田,又使得百姓們聚攏成爲一個足以應對大族世家的整體。”
“一戶農戶買不起耕牛,農莊這麼多農戶加起來,便買得起了。有了耕牛,農戶們輪流使用,大家都能種出更多的糧食來。”
“一戶農戶遇到災年,無以爲繼,就只能賣田賣地……但這麼多農戶聯合,大家聚攏在一起,人多力量大,總有活路可走。”
“農戶們活的更穩當了,大戶們就沒了可趁之機。這就如同天衣無縫一般,縱使他們有心要吸血,卻也無孔可入……這便是以堂堂正正的煌煌大勢,對付這些魍魎祿蟲!”
農莊制,其實是根據朱肅提出的後世“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而弄出的東西。但後世的東西直接拿來,其實未必適合大明那時候的國情。
因此在老朱和宋濂、李善長、劉伯溫等人的研究之後,決定將其與均田制相融合。
也就是允許百姓們自行開墾,耕種滿一年,朝廷即可將土地的使用權分配與你。
土地仍能讓你傳家。但所有權卻屬於朝廷,土地本身禁止買賣。
這一點,很多百姓們推崇備至。他們甚至巴不得土地不能買賣,一直都是他家的田土……誰不害怕日後家裡出了要賣田賣地的敗家子呢?
同時,以地域原則將土地劃入農莊,農莊設糧長,負責協調莊戶、管理耕牛等共有資產,爲莊戶向朝廷運輸賦稅等瑣事。
莊戶們,則包乾到戶,包產到戶。除卻朝廷抽取的一定比例的糧稅,以及用於農莊整體的公共提留,其他的盡歸莊戶自身所有。
因爲統合了集體之力,莊戶們有了更大的能量。他們能買耕牛、能修渠。甚至有些現今的農莊,都已經用公共提留建起了風車、水車等一系列設施。
比那些佔據良田、設施齊全的豪門大戶還要先進。
“哈哈哈哈。老十一可爲賢王矣!”老朱大笑稱讚。“不錯,就是如此。”
“大戶們動輒吞田吞地,如同饕餮。一旦田土被他們吞盡,百姓們也沒了活路。這是最需要防着大戶們去做的事……這農莊制,是咱和你五哥,還有宋濂、劉基等人研究了許久弄出來的玩意兒,就是要以這煌煌大勢,壓的那些大戶們沒法擡頭!”
“當然,各地有各地的情況。這農莊制,也未必放之四海而皆準……重要的是因地制宜,還有如何執行的問題。當年隋唐時的均田制,未必就沒有限制大戶傾吞田土的心思,只是最後,終究崩壞。”
“你到了封地之後,好生思量。”
朱椿點點頭,不再說話。他的封地在馬喇甲三佛齊地區,那裡原本是大明的租界,但周邊政權幾經更迭,如今說是大明自有之土也沒問題。
那裡地處樞紐,又有許多前宋移民,也是漢人。若能將之統合,銳意進取,未必不能成就一番大事業。
心裡已經打定了主意,回頭尋到五哥朱肅,好好的諮詢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