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對這篇‘何爲大同’感觸最深的,非李善長莫屬。
拿着報紙看了一遍又一遍,連飯都不吃了。
僕人連忙將此事告訴李祺,讓他過來勸勸。
李祺自然關心自家老父親的身體,拿着午膳過來,,明知故問的道:
“爹,看什麼呢這麼專注,連飯都不用了。”
李善長讚歎道:“陳景恪這篇文章做的好啊,真不愧是最擅長佈局之人。”
李祺愣了一下,連忙看了看報紙,確實是陳景恪那篇文章,不禁疑惑的道:
“您誇他見識不凡,甚至貶低他的文章,我都能理解。”
“您誇他會佈局……這從何說起啊?”
李善長指了指報紙,說道:“你們看到的是這篇文章,我看到的是文章之外。”
李祺好奇的道:“文章之外?”
李善長應該也是不吐不快,放下報紙說道:
“都知道陳景恪胸有溝壑,做事向來一環扣一環。”
李祺微微點頭,這一點高層幾乎都知道了。
也是很少有人願意和陳景恪爲敵的原因。
因爲你不知道他啥時候布個局,將你給裝進去了。
李善長繼續說道:“最開始的時候,他還需要遊說皇帝和羣臣,獲得大家的認可,來推動某些事情。”
“到後來,情況就變了,是事情推着事情在走。”
“他只需要在關鍵時刻,嵌入一個新的環就可以了。”
見李祺一臉迷惑,他想了一下說道:
“就如滾雪球,最開始的時候,他需要把雪球滾起來,推着雪球走。”
“在雪球滾動的過程中,會有新的雪加入進來,雪球會變大。”
“當雪球足夠大的時候,就開始靠自己的慣性移動。”
李祺露出瞭然之色,然後又提出了一個疑問:
“可是當雪球足夠大的時候,也會脫離他的掌控吧?”
李善長說道:“這是難免的,一旦大勢形成,就不是個別人能改變的了的了。”
“這也正是他最恐怖的地方。”
“他知道雪球會往哪個方向滾動,提前將雪撒在雪球前進的道路上。”
“到目前爲止從未出過錯,雪球一直在按照他的佈局前進。”
李祺點點頭,這一點他也知道,可是……
“這些和這篇文章有什麼關係嗎?”
李善長肯定的道:“有,所有的佈局,不論多高明,最終都要有個收束的點。”
“他所有的佈局,都收束到了這篇文章,或者說是《大同世界》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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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祺再次面露不解,這篇文章他也看過,怎麼就沒看出這些東西?
李善長不禁有些失望,這兒子是一點都沒繼承到他的能力啊。
不過值得欣慰的是,老二李芳在秦王朱樉那裡混的還不錯,聽說長進很大。
即便如此,李善長最喜歡的依然是李祺。
沒別的,孝順。
而且李祺才能也不差,當年主持黃河改道,後續又去陝西主持封山造林,做的都非常不錯。
如果不是礙於他這個當爹的一直在中樞,早就位列朝堂了。
現在他正式從內閣致仕,李祺才被召回中樞任職。
李善長也只是略微感慨一下,接着就開始爲兒子分析自己的發現:
“你試想,如果陳景恪在十年前提出‘大同思想’,會是什麼局面?”
李祺回道:“恐怕會被視爲狂妄之徒,皇上也會疏遠他。”
李善長說道:“不是恐怕,而是必然如此。”
“他用十幾年時間證明自己的能力,然後再拿出大同世界,獲得了皇家的支持。”
“別看現在讀書人一致聲討,但等大同世界出版,都會乖乖的去買,去解讀。”
李祺顯然並不認同,說道:“您這推測也太牽強了,好像他之前做的一切,都是爲發表這本書一般。”
李善長頓了一下,說道:“是我沒說清楚,他做的那一切,自然不單單是爲了發表這部書。”
“而是在十幾年前,他就已經開始爲這部書的發表做佈局了。”
李祺質疑道:“您從哪裡看出來這一點的?”
李善長說道:“有兩點是最淺顯的。”
“其一,他在很早之前,就將佛道兩教降服,否則今日佛道不會站在他這一邊。”
李祺皺眉道:“這……他降服佛道,不是爲了限制宗教,並讓兩教去教化四夷嗎?”
李善長說道:“那不過是一石多鳥而已,打壓驅使佛道的方法很多。”
“單純的打壓驅使,一樣可以達成以上的目的。”
“他爲何選擇先打擊,再降服,然後合作呢?”
“若當時他沒有選擇打壓之後再合作,讓佛道兩家獲得了實實在在的好處。”
“兩家又豈會在今天站出來幫他?”
李祺也不得不承認,確實如此。
佛道兩教當時被打壓的確實很慘。
可是在之後的一系列合作中,兩教的影響力卻擴大了數倍,影響範圍更是延伸到了海外。
現在佛道兩教支持他,不再是因爲強權壓迫,而是跟着他能得到好處。
如果沒有後面的共贏,兩教不但不會幫他,還會落井下石。
“可……萬一是巧合呢?”
李善長反問道:“那麼方孝孺怎麼說?”
李祺頓時說不出話來。
都說陳景恪擅長下棋,可是方孝孺這步棋,直到現在都有很多人不明白。
主要是,這步棋一直未能體現出必要性。
要說之前幫陳景恪和腐儒們打嘴仗……換個人也一樣能做到。
甚至那些嘴仗打不打其實都無所謂。
因爲皇帝已經決定使用他的政策了。
可是陳景恪在這步棋上花費的功夫,卻是非常大的。
別的不說,引導方孝孺悟出唯物學,一手培養出一名大宗師。
這種投資史無前例。
可是現在,大家終於明白這步棋的作用了。
雖然還沒有看到《大同世界》的全貌,但僅僅是從報紙上這篇文章,就能窺探到。
這部書必然更傾向於唯物論。
有方孝孺之前的宣揚,大家都對唯物論思想有了一定了解。
大部分人,都已經接受了唯物論存在的事實。
現在《大同世界》發表,大家也更容易接受。
對相關內容,也更加容易解讀。
試想一下,如果沒有方孝孺的唯物論思想,他貿然提出大同世界思想,會是什麼後果?
很可能大家看都看不懂,更遑論去解讀了。
李善長這會兒也覺得餓了,摸了摸桌子上那碗麪條,不冷不冷熱正好。
於是端起碗,抓起一顆大蒜,呼嚕呼嚕就吃了起來。
一氣將麪條吃完,他抹了抹嘴,看着沉思的兒子,說道:
“如果這兩件事情,還無法讓你相信。”
“那麼去年太上皇突然廢除理學,這總該沒有什麼爭議了吧。”
李祺嘆道:“我信了,安平侯的佈局,真的是環環相扣啊。”
然後他不可思議的道:“從十幾年前就開始做準備,人真的能看那麼遠嗎?”
李善長也同樣感嘆的道:“生而知之啊,說的就是他。”
“比起學識和才能,他的這種耐心也讓人敬佩。”
“換成其他人,誰能忍耐十幾年一點風聲都不露?反正我是做不到。”
李祺自然知道自家親爹是什麼脾氣,那真的是從來不懂得什麼叫藏拙。
還缺少容人之量,絕對不會容許有人壓自己一頭。
要是他掌握了什麼高深的學問,早就拿出來炫耀了。
別說是自家父親,就是自己,也不可能十幾年不露出一點痕跡。
陳景恪是真的做到了,從來不在外人面前,暴露一絲一毫的相關想法。
哪怕是被人質疑、輕視,哪怕別人在他面前談玄論道,都能一言不發。
這種心性和忍耐力,太強了。
李善長再次拿起報紙,指着上面的某部分內容,說道:
“你看,他並未否定理學,也沒有否定任何一家學派。”
“對於先賢的學說,都給予了極高的讚譽。”
之前的很多學派,爲了證明自己的學問更優秀,會對其他人的思想進行否認。
別的不說,僅僅是一本《論語》的詮釋,狗腦子都出來了。
都宣稱自己纔是掌握了聖人之意,其他人的解讀都是對聖人的曲解。
李祺想了想,確實如此,不禁讚道:
“安平侯的心胸,非一般人所能比也。”
李善長搖頭道:“他的心胸確實開闊,但之所以能如此大度,我以爲更大的原因在於,他的立意就與前人不同。”
李祺面露不解。
李善長解釋道:“前人著書立傳,都要假託是解讀聖人之意。”
“聖人之意只有一種是對的,如果我不否定別人,那豈不是說我是錯的?”
“所以,他們必須要否定其他學派,以此來證明自己纔是對的。”
“陳景恪不同,他利用唯物學將華夏思想的發展,梳理成了一條線。”
“一條從古至今,傳承不斷,一代代推陳出新的線。”
“所有的新思想,都不再是單純的體悟聖人之意。”
“而是結合當前情況,吸收前人思想發展出來的,是屬於他自己的思想。”
“所有學派的思想,都有其閃光之處。”
“也沒有什麼對錯之分,只有符不符合時代需求。”
“他陳景恪的大同思想,是吸收了諸多先賢思想的精華而成。”
“是華夏文明發展到今天的必然結果,是最適合當前時代的思想。”
“這纔是他真正要表達的意思。”
李祺也不禁被震撼到了,這是何等的自信和氣魄。
難怪他能有今日這般成就。
說到這裡,李善長忽然嘿嘿笑道:“而且陳景恪這麼做,還有層潛在用意。”
“理學被廢,不是它不好,而是已經不實用當前時代。”
“這叫什麼,這叫蓋棺定論,他在給理學送終。”
李祺很不認同父親的話。
以陳景恪的心胸,還不至於做出這麼小家子的事情。
由此也可以看出,自家父親在心胸這一塊,和陳景恪的差距很大。
不過畢竟是自己的父親,年紀還這麼大了,沒必要揭他的短。
所以他就轉移話題道:“安平侯對理學多有讚譽,只可惜理學門人似乎並不領情。”
“最近抨擊他的,多是這些人。”
理學被廢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目前只是將其趕出了朝堂。
民間它依然是主流。
而且理學門人也並未放棄希望,他們依然在尋找復起的機會。
這次陳景恪發表大同世界,他們是抨擊最激烈的。
套用一句話,光腳不怕穿鞋的。
現在理學纔是光腳的那個。
李善長不屑的道:“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
“陳景恪用十幾年時間證明,他的思想能給大明給天下,帶來多大的好處。”
“朝廷作爲最大的受益者,是肯定會站在他這一邊的。”
“勳貴們也是天然站在他這一邊。”
“再加上這些年因爲新政受益的人……”
“理學除了耍耍嘴皮子,什麼都做不了。”
李祺點點頭,皇家支持陳景恪,這是誰都能看得出來的。
勳貴是皇家之外,最大的受益者。
別的不說,就一條大分封,所有勳貴都得站在他這邊。
因爲大分封的法禮基礎,就來自於陳景恪的思想。
否定他,就是否定大分封。
誰敢這麼做,勳貴就敢和誰拼命。
更何況陳景恪也不是孤家寡人,唯物學門人是他天然的盟友,算學圈子的人也都是他的支持者。
只要他自己的思想沒有大的問題,能經受得住其他學派的針對,是必然要獨顯的。
想到這裡,他忽然遺憾的道:
“其實我之前還以爲,法家能有所作爲。”
“以您今時今日在法家的地位,咱們家說不定也能出個‘子’呢。”
李善長啞然失笑:“你還真是看得起你爹。”
“我雖然自命不凡,可也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
李祺說道:“您不是受到安平侯指點,在法家思想上頗有想法嗎。”
李善長解釋道:“那不是法家思想,應該叫法制思想纔對。”
“陳景恪是想利用我的影響力,推廣法制思想。”
“只不過,法家的很多思想,確實可以化用到法制思想中去。”
“我們兩個也算是各取所需。”
陳景恪推廣了法制思想,李善長獲得了‘法制思想’奠基人的頭銜。
“而且陳景恪並不喜歡法家。”
李祺不解的道:“爲何?”
李善長嘆道:“你雖然是我的兒子,但並未學過法家思想。”
“法家理想中的世界,是不把人當人的。”
李祺一臉震驚,法家竟然是這樣的?
那它爲何能幫秦國一統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