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方應物、寧師古寧衙內和張常張先生三人一起被帶到了按察使司衙署,然後便看到布政使司藩庫李大使也被提到,成了難兄難弟。就是心情最壞的寧衙內經過剛纔一通發泄,也安靜了許多
此刻已經是午後未時了,這四人都餓得前胸貼後背,飢腸轆轆,但按察使司似乎並沒有管飯的意思。
一直等到黃昏,按察使司朱紳朱大人仍然沒有上堂,方應物等人也只好繼續等下去。於是眼睜睜看着金烏西墜,天色漸漸黑了。
方應物此時先醒悟過來了,不禁暗暗腹誹幾句,這就類似那傳說中的殺威棒吶。
先用這種方式把人消磨一番,待到他們幾個精疲力盡了,那查問案情時就會輕鬆很多。畢竟他們幾個都不是好擺弄的,朱大人動動心眼立威也情有可原。
幾通鼓響,只聽得後堂一聲令下,大堂中便點上了火把,看樣子這朱大人居然要夜審。
其實也不能叫審案,嚴格意義上只是按察使朱大人要詢問相關情況。方應物作爲檢舉人,理當是第一個被詢問到的。
對此方大秀才早有腹稿,朱大人官話剛落音,他便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上前行禮道:“廉訪在上,待晚生詳細道來......”
衆人卻聽方應物話頭一轉,開始憶苦思甜,“晚生在淳安讀書時,有幸得到商相公授業教誨,勉強躋入門牆之內。期間讀聖賢書,學聖賢道理,獲益良多。
商相公德行高標,海內共仰。晚生雖然是不成器的學生,世間道理多有不明白之處。但晚生也知道,爲人處世多多效仿老師,大抵總是不會錯的......”
方應物絮絮叨叨敘起師生關係,讓衆人很是一頓錯愕,尤以寧師古爲最。與別人不同,這寧衙內可是前前後後幾次見過方應物的言行,回回都不一樣。
前幾日在布政使司衙署裡,方應物大發雷霆,但同時卻循於私情。彷彿很是護短的樣子,發脾氣也是因爲自己人而發。最後將他父親唬得一愣一愣,主動一五一十坦白了。
這次在張掛出的揭帖上,這方應物的口氣又是一變(雖然沒署名但有點智商的都知道是方應物寫的),包括他今日主動找上門時。這方應物變得正氣十足,大義凜然,儼然青霜傲骨一般的人物。
而在剛纔,這方應物再次換了語氣,口口聲聲不離商相公,句句必提一次老師。這說不出的怪異。難道是想擡出商相公的名頭,爲他自己撐腰麼?
寧衙內在人心方面弱了幾分。但按察使朱大人和陸府西席張先生都聽出了言外之意。
這並非是方應物爲人淺薄,故意搬出老師名頭去壓別人。他想表達出的核心意思只有一點,那就是“商相公的學生把商相公的同年故舊檢舉了”。
都知道寧老大人犯了貪贓大罪,商相公名聲上可能會受牽連。誰讓寧老大人是商相公昔年力挺的同年。
而方應物挺身而出,以商相公學生身份堅持正義,要將寧老大人拉下馬,這就會抵消了對商相公名望的不利影響。
道理很簡單。反方是商相公故舊,正方卻又是商相公學生。正負相抵,於是便互相抵消了。
眼下這裡是公堂,旁邊有書手,說出去的話都是要記錄在案的,此時不說更待何時?所以方應物要喋喋不休顯擺他與商相公的師生關係,將這層關係滲透進案情之中,抵消寧老大人這個豬隊友的影響。
朱紳猛然拍案,打斷了方應物絮叨,厲聲喝道:“休要說起無關的話!只說你檢舉之事就好,其餘廢話不必講了!”
朱大人的態度很不客氣,方應物沒有太在意,反正剛纔也說了不少,基本可以達到目的了。
但他不經意間,又發現旁邊負責記錄的書手方纔一直提筆不動,面前的紙箋上一個字也沒寫下。書手爲什麼不記錄自己的發言?方應物心頭閃過一絲疑雲。
抱着這股揮之不去的疑惑,方應物將自己得知內情和檢舉的過程簡略說了一番,更詳細的都已經白紙黑字寫過了,也不必再囉嗦。
朱大人沒有說什麼,又轉而詢問布政使司藩庫的李大使,根據方應物檢舉,此人是寧良貪贓的重要同犯之一。想想也明白,如果沒有銀庫大使在中間協助,寧良如何能輕易地貪污掉已經入庫的徭羨銀?
李大使回話道:“上司支取銀兩之事常有,但支取了之後做什麼,下官一概不知。”這答話讓人挑不出錯,但與沒答也差不多了,真乃是語言藝術,連站在一旁的方應物也佩服了幾分。
朱紳追問道:“莫非你半點也不知情麼?那你這大使也忒糊塗了!”
“上司要動用公帑,豈是下官可以阻攔的?也不是下官可以隨便知情的,這是下官的本分。”李大使滴水不漏的答道。
此人真是個在衙門裡混老的人,朱紳暗暗搖搖頭。見從李大使這裡問不出什麼,他便把目光轉向了寧衙內,詢問道:“據別人所述,你經常出面與各方打交道,進而充當贓銀的直接經手之人。你有何辯解?”
寧衙內閉口不言,垂着頭直愣愣看着地面,放佛沒有聽見朱大人的問話。此刻外面突然一陣喧譁,不知出了什麼事故,堂上衆人忍不住擡眼望去。
門口火炬下人影漸漸現了身,有個老態龍鍾的老者在兩個家奴的扶持下,走進了大堂裡。
衆人瞧得分明,這不是左布政使寧良又是誰?忍不住齊齊大吃一驚,他怎麼會到這裡?
要知道,這種案情都是從小蝦米一層層往上審的,能審到頭就算成了,審到一半斷了也就斷了。
所以提到按察使司衙門來問話的就是眼前這幾個相對比較“蝦米”的,寧良老大人身爲從二品大員,是不可能上按察使司大堂的,就是審也要發送到京師都察院去。但他此時就偏偏出現了,能不讓人吃驚麼?
朱紳不便迎接,只坐在公座上拱了拱手算作見禮。寧良站在中央,緩緩地看了看幾人,又顫顫巍巍的點了點頭,這纔對朱紳道:“所有罪過都是老夫一人,老夫在此向朱廉訪認罪。國法在上,老夫一力承擔。”
衆人更震驚了,他這就認罪了?如果真就此定罪,那簡直要創下國朝大案記錄了,昨天才檢舉,今天就能結案上奏,一天的神速只怕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寧衙內忽然擡起頭高喊一聲,把眼光都吸引了過來。“不!這都是我心性貪婪,受不住貧寒,故而揹着家父仗勢侵吞公帑!
而家父屢屢管教不住,又狠不下心將我處置,最多隻是一時糊塗包庇了我而已!”
父子兩人爭相認罪,爭相把罪名包攬在身上,讓別人聽得糊塗,到底誰是貪贓主犯?
但這場面頗令人唏噓,朱大人忍不住感慨幾聲,嘆道:“父慈子孝,成爲美談,但國法當前,奈何奈何。”
情況很不對勁,方應物皺起了眉頭,寧良不對勁,朱大人也不對勁,情況與他預想的不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