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這許多話,老和尚姚廣孝竟然給人有些疲倦的感覺,朱棣看在眼裡,看着眼前這個垂垂老朽的戰友,不知道爲何,心裡忽然有點悲傷。
朱棣這個年紀的人,見過太多生死了。
老和尚目前這個狀況,已是風燭殘年,怕是要熬不了多久了。
他這個年紀,能有今天這個思緒,已經難爲可貴,可思緒雖然情緒,但精氣神確實已經不見了,就連那雙倒三角眼,看起來都不陰鷙了。
當然,姚廣孝的面相也和慈祥不掛鉤。
朱棣心裡嘆了口氣。
人生總是這樣,充滿了生死別離,他現在就希望老和尚姚廣孝不要出現突兀而來的精神振奮——那很可能就是迴光返照了。
於是微微點頭,“你慢慢說,不急。”
姚廣孝微微閉眼片刻,旋即睜開眼,嗯,他和朱棣的關係,就算是直視朱棣也不會介意,但老和尚還是拿捏化作分寸,目光微微下垂,道:“金帳汗國國土遼闊,雖然百姓人口不算太多,但再怎麼着也該能組織起十萬人的兵力,戰力有多強橫不好說,應該不弱於亦力把裡,而黃昏僅有蚍蜉義從最多六千,怎麼看都不可能打下金帳汗國來,想來黃昏也心知肚明,所以他出擊金帳汗國,應該只是試探,不過老臣覺得,如果試探出了金帳汗國不堪一擊,那麼陛下的大明雄師就要緊隨而上,嗯,鑑於金帳汗國那邊惡劣的地理和天氣環境,老臣以爲,不宜動用我大明兒郎組成的雄師,應以漠北降兵加上亦力把裡的降兵爲主,再加上雄霸的吳哥兵力,如此一來,倒是真有可能一鼓作氣拿下金帳汗國。”
頓了下,又休息幾個呼吸,才道:“而黃昏如果失敗了更好,可損耗他的蚍蜉義從,爲太子殿下減輕壓力。”
朱棣頷首,“少師說的有道理。”
自己可以不將幾千的蚍蜉義從放在眼裡,但老大不行,老大沒這個信心也沒這個能力,所以自己駕崩後,老大登基要面對擁有蚍蜉義從的黃昏,着實難受。
這個問題……是自己縱容黃昏養出來的。
那就自己來解決。
姚廣孝又道:“如果黃昏僅靠蚍蜉義從就達成王玄策的成就,一人定國,也是好事,那麼陛下就可以放心的抽調兵力去增援亦失哈、張輔和徐輝祖他們,以便儘快平定女真,想必陛下也清楚,女真那邊因爲環境的複雜性,這個戰事至少還要兩年才能徹底收尾。”
女真那邊確實太難打了。
比漠北還難。
因爲女真那邊下雪和大雪封路的情況,比漠北更嚴重,而且到處都是雪原,只要女真軍隊不願意正面接觸,大明軍隊很可能連捉迷藏的資格都沒有。
所以女真那邊是亦失哈、張輔和徐輝祖三員猛將,但就算如此,目前也進展緩慢。
比之前的亦力把裡更慢!
想到到,朱棣道:“確實,目前亦力把裡的兵力,能抽調的不多,但是漠北那邊,其實戰後工作進展很順,是可以抽調兵力的,現在就看這兩個地方的兵力抽調出來去哪邊,是協助黃昏攻打金帳汗國還是去儘快解決女真。”
姚廣孝想了想,“老臣以爲是協助黃昏的好。”
朱棣不解,“爲何?”
姚廣孝道:“陛下,別忘了,李裪剛剛回國,大概再有個把月,李芳遠就會按照您的意思,禪位給李裪,那麼朝鮮請歸大概要不了幾個月就會提上日程,可這事,咱們還是要先看看李裪的誠意,所以誠意從何而來?”
朱棣秒懂:“朝鮮出兵,幫助亦失哈和張輔、徐輝祖他們夾擊女真!”
姚廣孝笑道:“所以可以給李裪一點時間。”
朱棣微微頷首,“道理是這個道理。”
示意康寧,去將書桌上的《地圓學》和地球儀拿過來,放在軟塌上的小桌子上,道:“少師,你看看,這是王景弘和黃昏鼓搗出來的東西,作爲一個佛門中人,你看了之後,是否會覺得……嗯,不可接受,這玩意兒一旦官方推廣,會不會在國內引起波瀾?”
姚廣孝沒看,笑道:“這個東西老臣知道,黃昏好幾次來建初寺拜訪老臣,閒聊時說過這些事,老臣認爲這應該是事實。”
至於世界上到底有無神佛?
姚廣孝雖然是個和尚,也爲佛教文化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甚至可以算是得道高僧,但這個老和尚其實是不相信有佛的。
如果有佛,那他其實應該下地獄。
因此在老和尚心中,佛,只是一種文化,一種宗教。
那麼這就和地圓學說不衝突。
朱棣道:“不僅姚少師認爲這是天下世界的真相,其實我也這麼認爲,所以我覺得黃昏此次出擊金帳汗國並非壞事,打下金帳汗國,拿下沙哈魯的地盤,就可以對西洋那邊形成戰略位置上的包抄,同時還能輻射更遠的地方,只要我大明組建成了鋼鐵戰艦的艦隊,就能確保遠征軍的後勤補給,這樣一來——”朱棣用手指着地動儀上的亞歐大陸板塊,“這整個疆域,其實咱們都可以打,而且是凌駕於元朝的那種方式,咱們打下來之後,還能很好的治理!”
打而不治,毫無意義。
姚廣孝眼睛亮了起來,“陛下氣象博大,此等手筆,自是千古一帝之兆,若是此舉成行,那我大明就會達成一個前所未有的局面,不過老臣認爲,打下來很簡單,最難的在治理上,因爲有些地方實在是太遠,關於此事,似乎不應該是簡單的建立布政司和文化同化,應該採取其他的方式,或者說,咱們應該有自知之明,最好的策略是打下來之後,儘可能的使用他們的資源來強大國內,這個時間上,能越久越好,幾十年上百年甚至有個兩三百年,那就是最完美的狀態。”
姚廣孝是何等人物。
雖然現在大明強大的的不可一世,但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所謂的王朝,國祚大多也就兩三百年而已。
富不過三代,不是真理,但可以借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