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朝堂上也並不平靜。
陸光祖上疏辭官,言身子不好在家養病後,王錫爵也是上疏表示不能接受首輔之位。
然後有一名言官上疏言,王錫爵即是家人身子不好,那麼陛下可以請他還鄉好好照顧家人,成全其孝道,何況現在邊鎮多事,不應該虛位以待王錫爵出任首輔。
這一名言官上疏,天子立即下旨,責其浮言輕抵,議論輔臣之事。
這一手本來是陸光祖對付王錫爵的手段,不欲他回朝與自己爭權。但是沒料到反應過激的卻是現在暫代首輔之位的趙志皋。
趙志皋認爲此疏是在批評他,故而不安而去。
天子下旨挽留趙志皋。
但趙志皋如何就是不出山,天子明白了趙志皋的用意,當下下疏請陸光祖出山輔政,同時讓王錫爵立即入京。
然後陸光祖,王錫爵二人同時接受了天子的任命。
林延潮聞知此事後不由感慨,若非趙志皋願意出手拉陸光祖一把,那麼陸光祖這一次恐怕就沒有顏面復出,被按在家裡動彈不得。
但是林延潮也不是沒有收穫,因爲這件事的波折,令王錫爵,陸光祖二人結下了樑子。因爲有王錫爵壓在那邊,陸光祖這一次重新復出後,原先的氣焰已是不見,態度也是謙和了許多。
然後寧夏之役,傳來捷報。
朝廷調名將李如鬆誓師後,統遼東、宣、大、山西兵及浙兵、苗兵等進行圍剿。
當時有掘黃河水淹寧夏的建議,總督魏學曾念及城中三十萬百姓不忍掘河,打算招安叛軍。
結果魏學曾因此不顧天子三令五申立即結束寧夏之役的命令,反而讓寧夏城內的哱拜父子得以喘息之機。
儘管魏學曾最後還是掘水灌城,但哱拜已向草原上蒙古各部求援,著力兔、莊禿賴和十失兔等蒙古各部約三萬人馬來犯。
此刻堅城未下,敵援軍大舉而來,一旦敵軍裡應外合,明軍有全盤崩潰之危,此乃兵法之大忌。
幸虧李如鬆不慌不忙,與麻貴等將領連續擊破蒙古各部人馬,然後重新將寧夏城圍困。
這時候天子將魏學曾延誤軍機爲名將他裁撤,並令錦衣衛拿至京師,然後以葉夢熊取代魏學曾爲總督。
新任總督葉夢熊再度掘開黃河水淹寧夏城,最後寧夏城被攻破,哱拜自殺。明軍終於平定了叛亂。
這一次寧夏之役的獲勝,明軍雖然贏得極險,但不失爲一場漂亮之戰,此戰當然令居中爲籌帷幄的石星名聲大振,天子對他極力嘉獎。
寧夏之役後石星上奏請天子念在魏學曾收復河西五十餘堡的功勞上免其罪責,再調寧夏總兵李如鬆回師,爲東征提督,統薊、遼、冀、川、浙諸軍出征平定倭軍,最後因爲經略宋應昌屢屢被言官質疑,石星請求親自領兵替宋應昌爲徵朝經略。
天子現在對石星十分的賞識,可謂有求必應,當即是一併答允了對方的要求。唯獨是石星出任徵朝經略的事,天子不肯。天子說,朕還要石卿‘佐帷幄’,不可輕離。
天子都這麼說了,顯然表達了朕現在離不開你石星的意思。
滿朝文武誰不知聖意眷顧在石星身上,石星因此成爲朝堂上最炙手可熱的紅人,而當初與石星在平倭事上意見屢屢相左的林延潮,自然被石星壓得是黯淡無光。
在徵朝這樣的大略上,林延潮已是無法發聲與石星相抗。
就算是在讀書人中也是如此,大部分人也是稱許石星運籌帷幄,決勝於千里之外的功勞,至於屢屢與石星相左的林延潮當然就成爲見事不明的代表了。
皇明時報裡一名言官在一日以不指名的方式進行了批評,言朝中某位大臣口稱事功,然而事事無功,反而不顧國家之利害,惟恣一己之胸臆,屢屢阻擾聖斷!
而宋應昌經略之位不穩,兵部尚書石星甘冒風險主動請纓,平日在援朝之事上屢屢指手畫腳的某位大臣,卻是突然沉默無聲,旁人問時以不曉兵事而推脫再三,實有負敢於任事之名,皇上隆禮之恩。吾等正人君子實在不恥其之爲人!
此事一出,可謂京中輿論一片譁然。
儘管身邊的人不敢將外頭批評的話稟告給林延潮,但這些批評之聲仍是從各種渠道傳入林延潮的耳中。
孫承宗,方從哲他們打算在新民報上撰文反擊,卻被林延潮攔住。
林延潮對於何人在此事背後推波助瀾,可謂心知肚明。
他本想按下陸光祖,讓他自動辭相,但沒料到打蛇不死反被傷。現在滿潮輿論都不利於自己。
當時衆人認爲,林延潮唯一化解的辦法,就是主動請求取代宋應昌爲入朝經略。甚至宋應昌也寫信來請求林延潮替他出任經略。
面對如此情況,林延潮反而寫信安撫宋應昌,讓他放心儘管放手去辦,自己仍在朝中全力支持。
當然林延潮也想過以‘身子有疾’的理由,向天子請求辭官,再讓天子挽留一番,如此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因爲身子不好的緣故,無法出任備倭經略之職,而不是不想去。
但是這麼幹會有弄巧成拙的嫌疑,天子可能會因此更覺得自己圖謀入閣,而不願意出外樹立軍功,甚至拿皇帝來作爲擋箭牌,挽回自己的政治聲譽。
所以進不能進,退也不能退,林延潮唯有勉強在朝堂上強撐。而這段日子,可謂林延潮自拜禮部尚書後,在朝廷中最黯淡無光的時光。
這時候天氣已是入秋,因爲心情不舒暢,加之天氣變化的緣故,林延潮不小心感冒了,初時發燒數日,後來吃藥調理這才稍稍緩解過來。
不過林延潮仍是帶病工作,現在的他可謂是連病假也不敢請,以免朝中有人微辭。
這一日林延潮又是按時退衙,躺在轎中閉目養神,處理了一日公務,腦殼子有些生疼,明日又要準備廷議,討論援朝大計。
一事接着一事,又因爲感冒初愈,所以林延潮此刻心情不是很好。
轎子路經一街時,林延潮忽聽街邊傳來悅耳的琴聲。
林延潮不由睜眼問道:“是哪裡來的琴聲。”
“回稟老爺,是一旁的琴館。”回話的新來的吳幼禮,而並非是展明。
林延潮聞言點點頭道:“停轎!”
“這裡?”吳幼禮吃了一驚。
林延潮微微不悅,換了以往展明絕不會問這樣的問題,罷了,還是慢慢教吧。
“是的。”
轎子停了一盞茶的功夫,等琴聲一停後,林延潮方纔走下轎,但見街道早已是清出,京中百姓們見自己的儀仗都已是迴避道旁。
林延潮沒說什麼,看向傳出琴聲的琴館,當即邁步走進。
但見館裡坐着幾名琴師,他們一見林延潮如此身着鬥牛服的高官走進自己的琴館,當即都是駭得起身,屏息靜氣地站一旁。
林延潮問道:“此琴聲是何人所奏出?”
一名年老的琴師上前道:“回稟大人,此琴聲乃鄙店琴娘所奏,不知大人是否有意一見!”
林延潮聞言是琴娘,當即搖了搖頭道:“本部堂只是好奇而已,此琴聲並非彈得多好,只是難得是琴意之中沒有悅人之心,完全是抒琴者之意,故而本官駐足於此。”
這年老的琴師立即道:“原來是部堂大人,失敬失敬,若是部堂大人喜歡,鄙店可以隨時派這位琴娘到府上給部堂大人彈奏。”
林延潮搖了搖頭道:“若是再奏,恐怕無本部堂現在的心境了,倒不如留在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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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辭!”
說着林延潮正要離開,卻聽身後傳來一個女子聲音:“還請部堂大人留步。”
林延潮頭也不回而是笑着道:“不必見了吧!”
哪知那女子道:“部堂大人請聽民女一言,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哄哄,別是東南情味。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
林延潮一愕回過身看去,不由道:“真是故人,楚姑娘有禮了。”
原來這位奏琴的琴娘,正是當年林延潮剛入京時與林世璧逛青樓時遇到的清倌人楚君。
楚君見林延潮時盈盈下拜,雙目淚流道:“沒料到十二年後,楚君居然還能在這裡遇到部堂大人!”
林延潮聞言也是唏噓不已,走上數步道:“楚姑娘不必多禮,起身吧!這幾年你過得如何?”
楚君起身後,有些悽然地笑道:“初見之時,部堂大人不過是一名來京趕考舉子,而今部堂大人已是尚書郎!至於楚君則是韶華已逝,日子一年不過不如一年,幸虧當年在悅翠樓時學了一些琴技,現在勉強在琴館裡謀一份生計。”
林延潮仔細一看對方,果真十幾年過去,楚君的容貌已大不如前了。
真是有紅顏白頭之憾啊!能夠永駐青春的美女,也只是在小說家的故事中吧。
林延潮道:“楚姑娘,雖是這麼說,但方纔我聽你的琴聲時,卻有知己之意,沒料到駐足相詢,倒是真是故人。”
楚君聞言喜道:“部堂大人這麼說,是將楚君視作紅顏知己嗎?得部堂大人這一句話,民女實在是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