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員外雖說的客氣,但顯擺的意思很顯然了。
林淺淺不由有些着急起來,她看看林延潮,又看看自己父親,擔心林延潮生氣,當下秀眉上皺起。哪知林延潮看了過來,對林淺淺點點頭,反而示意她不要擔心。
程員外當下道:“世伯,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實不相瞞,前兩年淺淺的親孃,剛剛故去了。”
衆人都是微微驚訝。林延潮看了林淺淺一眼,見她愣住了,心想雖是襁褓之中即到林家來,但也是很難過吧。
林高著道:“有這事,若是知道一定前往祭奠。”
程員外苦笑道:“不敢勞煩,這兩年來,我沒睡過一日安枕覺,別人勸我再立幾房妾室,但我心底只有淺淺她娘一人,我發過誓此生絕不會迎第二個女人過府。”
程員外這話說得衆人倒對他添了幾分好感。
“犬子過年,就要隨大伯去兩浙做鹽貨生意,眼下我是膝下空虛,無人在旁,所以我有個不情之請,想向世伯將淺淺討回家裡,住個兩三年。”
大伯乾笑着道:“程員外,你不是開玩笑的吧?”
程員外苦澀地道:“我也知此事太過冒昧,但內人生前有遺願,說她死後,就不會妨礙了淺淺,就讓她回家,改姓程氏。”
聽到這裡,林淺淺不由眼淚滴了出來。
林高著不動嘴,大伯出來撐場面道:“淺淺是我們林家的養媳,雖未過門,但是我林家養了她十幾年。程員外也不能一句話就要回去呢。”
程公子哼了一聲道:“本來淺淺養在你們家,我和爹爹是不該有此請求的。但不久前我爹派人打聽淺淺消息,問她過得如何,結果聽聞淺淺過得是苦日子,正是你家大娘刻薄所制,每日干活不說,幹不好今日捱罵,明日捱打。”
大娘急忙道:“哪裡有這事?”但隨即又垂下頭,她確實有待淺淺不周之處。
程公子沉下臉道:“淺淺是我妹妹,說句不中聽的,在我程府哪怕是個丫鬟,也不是讓他白乾活的,每月也有例銀,吃穿住也都比在你們家強。”
程員外當下斥道:“你這怎麼說話,還有規矩嗎?淺淺現在已是林家的待年媳,要打要罵也是林家的事,我們管得着嗎?”
衆人想到這話聽得怎麼不是這個味啊。
林高著當下慚愧道:“程員外,之前我們家待淺淺確有不對的地方,但打罵卻是從沒有的,可能那人旁聽來的,當不得真。”
程員外點點頭道:“我也明白,但父女連心啊,我也不是將淺淺退婚改嫁,而是將她帶回府裡養兩三年,待到適婚之齡,再送到林家讓延潮娶之,到時候絕不再收一文禮錢,這不過分吧。”
大娘在一旁冷笑道:“程員外說得好聽,恐怕淺淺回去了,就回不來了吧。”
程員外正色道:“我也是作生意的人,生意人誠信爲本,怎會反悔。”
見他說得那麼認真,衆人都不免將信將疑。
這時程員外點了點頭,程公子從袖子掏出一張銀票放在桌上。程員外道:“這是五十兩銀票,這錢你們先收下,淺淺我先替你們林家養兩三年,待適婚之齡再嫁到林家,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程立本言而有信,上千兩銀子的生意,也是一句話,從不要字據的。”
說到這裡程公子得意地道:“這五十兩銀子,恐怕這裡的人,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的錢吧。替你白養兩年媳婦,還給錢,除了我們程家,哪裡有這麼好的事。”
這時候林延潮冷笑了,這當我們蠢嗎?若是真要將淺淺帶回去養,又何來拿出五十兩銀子。若是答允了,就上當了。
林延潮不動聲色地問道:“程公子,敢問一句,你成親了沒有?”
程公子道:“問這作什麼,告訴你也無妨,我內子是嘉勞坊黃秀才的千金,在當今提學面前,也是說得上話的人物。”
林延潮道:“失敬,失敬,敢問程公子一句,若是黃秀才與你說,有一不情之請。他思念女兒,要你妻子又回到孃家住個兩三年可以嗎?他當然還是很疼愛你這女婿的,只是思念女兒了而已,何況他還給了你五十兩銀子呢。”
程公子冷笑道:“五十兩在我眼底算什麼?”
林延潮微微露出嘲諷之色,自己這位未來的妻兄,真是蠢材一個呢。
林延潮笑着道:“是啊,五十兩太少了,那五百兩呢?如果黃秀才出五百兩,要你退婚,你答應不答應?”
程公子也知失言道:“這是兩件事,你扯在一起作什麼?”
林延潮點點頭道:“看來程公子價碼挺高啊,五百兩還是嫌少了,那黃秀才也心疼女兒的人,他與你出五千兩又如何?五千兩還不行,那五萬兩呢?”
“胡說八道,黃秀才沒五萬兩多錢!”
程公子見四周人偷笑,知道自己中了圈套。程公子暗恨之餘,也是心驚,不說五萬兩,就是五千兩,自己說不準會答允了黃秀才的條件。
程公子看了林延潮一眼,心道自己太小看了這少年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程公子,我只是打個比方,我當然知道你與夫人的關係,是情比金堅的。又怎麼是錢財可以考量的,冒昧之處還請見諒。”這一番話說得衆人都是點頭,林延潮沒有得理不饒人,而是既維護了自己的體面,又給了岳丈一家臺階下。
林高著滿意地點點頭道:“如何程員外,方纔我孫兒的答案,你聽見了嗎?不要我再說一遍了吧。”
程員外好生爲難,他也知道理不在自己一方,若是林家人不肯,他也沒有辦法。
“爹,大哥。”這時候林淺淺開口了。
程員外轉頭淺淺,滿臉慈愛地問道:“淺淺,你有什麼話說?”
林淺淺望向林延潮,林延潮朝她點點頭。林淺淺用手扭着衣角道:“爹,大哥,古語有云,生恩不如養恩。女兒受林家教養十三年,受林家之恩重於程家。女兒粗略讀過書,知得知恩圖報的道理。林家對女兒有教養之恩,那麼女兒雖未過門,也是林家的人,又何來回孃家一說?”
程員外見林淺淺堅毅的樣子,口氣軟了下來道:“你和你娘都是一個倔強的性子啊!你可是想好了?甘願忍受清貧,不後悔?”
林淺淺淚水滴了下來,但昂着頭道:“另外女兒自是思念爹爹和孃親,但孝義所在,絕不後悔!”
聽了林淺淺這話,當下林家衆人都是點點頭。
正說話間,外面車軲轆的聲音響起,一人管家模樣的人,走了進來拿着一封大紅帖子道:“敢問河泊所的林大使在家嗎?”
林高著起身道:“某正是。”
那管事當下道:“我們家老爺,來給林老爺拜年。”
“哪位老爺?”林高著問道。
但聽程公子在一旁道:“這不是徐家管事嗎?”
那管事聽了道:“請恕我眼拙,這位老爺是?”
“我是綢緞莊的程公子,白露前我們還見過的。”那管事恍然道:“原來是程公子啊,那真是太好了。”
程公子當下臉面有光地,對程員外道:“爹,是孩兒生意上結識的一個長輩,是咱們綢莊的大客戶。”
聽說來人來頭不小,當下屋內女眷都是迴避,不久兩頂轎子到了門口,一名四十多餘頭戴東坡巾的男子下了轎子。
見了戴着東坡巾的男子,程公子臉上浮出笑容,三步並着兩步上前討好地道:“這不是徐老爺嗎?昨日過府上拜會,你不在,今日見了實在太好了。”
程公子當下作揖,態度十分恭敬。那中年男子看了他一眼,還了半禮笑着道:“原來是少掌櫃的,幸會,怎麼你也是林府上的客人嗎?”
林府?哪個林府。
程公子回頭看了一眼,心想這破屋子,也配稱得上林府,那自己不是要叫紫禁城了。
這時一名穿着頭戴紗帽的龍鍾老者走下轎來,一旁僕人給他遞上了柺杖,那戴着東坡巾的男子上前攙扶道:“爹,你小心些。”
程公子見聽對方稱呼,驚道:“這……這忘齋先生嗎?”
一旁程員外也是臉色微變,這忘齋先生他也是有耳聞啊,當初他在讀書時,對方就是閩中很有名望的大儒啊,承業於馬子萃,中了舉人後,沒有做官,而是遊歷兩浙,湖廣閩中各地授學講課二十餘年。
其門生弟子遍佈天南,去年忘齋先生七十壽誕,連福建布政司都上門親自道賀。
當下程員外上前對老者執弟子之禮道:“晚生程立本拜見忘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