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的春雨,澆打在一條通往北方的黃塵古道上。
這時還是二月時節,這雨下的是又急又凍,若是淋在身上十有六七是要得病的。
所以路上行人紛紛拿着各式各樣的東西,遮着頭,望着前方半路上的路亭奔去。
路亭雖不大,但剛剛修聳過,遮風避雨問題不大。
亭子裡還有一個商販,挑着擔子在那賣豆腐腦。來避雨的路人見雨下的不小,就紛紛買一碗豆腐腦解解饞。
亭子裡,孫承宗與一名隨從也正在避雨。
隨從名叫孫大器,是孫承宗中了舉後,從高陽老家來投奔他的,當初來投奔孫承宗的還有十幾個,但後來陸續都找藉口走了。
眼下只有孫大器一任留下了,也不是他有多忠心,而是他是孫承宗的族親,若是走了,面上不太好看。
孫承宗此時已是病癒了,不過走了很久的路,人還是有幾分疲憊。
他坐在路亭裡看着外面春雨已是小了不少,神色倒是輕鬆,亭子裡的人已經開始陸續離去。他看見孫大器盯着路亭中賣豆腐腦的攤子,嘴裡不住吧咋吧咋的,拼命忍住往肚裡吞嚥口水。
孫承宗對孫大器道:“你拿錢會一碗,吃了再上路。”
孫大器摸了摸扁扁的肚子道:“老爺,一碗三文錢。身上的錢昨日打尖都使完了。”
“我這還有一點。”孫承宗然後從褡褳裡掏了掏,摸出三文錢來給了孫大器。
孫大器將錢揣在手中道:“老爺,還是算了,這裡離高陽老家還有半個月的路,就我們這點錢,盤纏都不夠呢。”
孫承宗聞言笑了笑道:“沒事,我以前讀書時候,一身本事還未落下,總之一路上餓不了我們的。”
孫大器訝道:“老爺什麼本事?不會是討飯的本事吧。”
見隨從奚落,孫承宗也不生氣道:“寫信,替人算卦,書裡自有黃金屋,再不成就當西席,我好歹是個舉人,若有大戶人家用我,一年館穀也有幾十兩銀子。”
孫大器滿滿的恨鐵不成鋼地道:“老爺還記得自己是舉人,哪個舉人家裡不是良田美宅,錦衣玉食,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誰有你這般的落魄的。”
“不說別的,老爺本是堂堂知府的師爺,結果得罪了人家,被打發去任一名知縣的師爺。”
孫承宗聞言打斷道:“府臺,是讓我去地方修河,讓我事功歷練,卻不是得罪的緣故。”
孫大器道:“這話也只有老爺你自己信了,什麼事功,說來好聽,說白了,還不是打發你到看不見的地方修河。”
“但是修河也就罷了,好幾萬兩的河工錢從你手邊過,你沒取一文,錢莊的張掌櫃拿着銀子都送上門了,結果給你退了回去。這咱們都不說了,到了最後河工出了虧空,你還把這幾年攢的百餘兩銀子都往這大窟窿裡填。“
“我從沒聽說過,朝廷讓人修河,還要讓人自己掏錢的,婊子拿錢給吃軟飯的。老爺你貼錢不說,你爲了河工的事求爺爺告奶奶,三日三夜都住在堤上,最後得了風寒,病得差點連命都沒了,卻什麼好處沒得到了,還被人攆回了家了,連累我還要跟你老家,別人那是衣錦還鄉,我們呢?”
被下人數落了半天,換了別人教育你什麼是主從之分了。
孫承宗卻坐在那,半天后方道:“跟了我孫承宗,確實苦了你了,我病得那些日子,都是你合衣在旁,沒日沒夜的照料的,這份情我一輩子感激在心底。什麼以後富貴了,再圖厚報的話,我也不說,我也不知道有沒有這一天。”
說到這裡,孫承宗從腰間拿出一張銀票道:“這是我當初向府臺辭行時,府臺贈我兩張五十兩銀子銀票,我本不準備用的,但現在你還是拿五十兩走,這銀子雖不多,但好歹也能在咱們高陽老家買幾畝薄田,娶上一房媳婦,我能報答你的,也就這麼多了。”
孫大器捧着這銀票,心想乖,乖,這是五十兩銀子啊。
孫大器想了半天,把銀票還回去氣道:“我若是見錢眼開的人,還會跟你到今天,還不是看在咱們是一個太爺爺的份上,輪輩分我還比你大。”
“我跟你說,我可不是裝大方,跟着你算我眼瞎,但我雖眼瞎,有一點是明白,你好歹是舉人,萬一你哪天翻身中了進士,以你的爲人不會虧待我的。”
孫承宗聞言又好氣又好笑地道:“你真不要?”
孫大器猶豫了一會,然後道:“拿開,拿開,少拿那阿堵物煩我。”
孫承宗收起銀票嘆道:“我實話與你說吧,我在柘縣虧了不少錢,這一次回高陽老家,是想辦法弄錢的,搞不好要變賣田地,到時候連進京的盤纏都沒有,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考進士,至於金榜題名更沒影的事。”
孫大器聽了瞠目結舌半天,然後道:“什麼?你還要往裡面貼錢?修河修成這樣,還貼錢,老爺怎麼如此迂闊?”
見孫大器如此滿地跺腳的樣子,孫承宗卻是仰天哈哈大笑,滿臉如戟的鬍鬚一張一張的。
孫大器不解問道:“老爺,你都到這個田地了,怎麼還笑得出來?”
孫承宗捏須道:“爲何不能笑?你覺得我處境現在很慘,沒錯,我現在確實是山窮水盡,但是再壞也是如此了。”
“這一次治河給我最大的教訓就是,做事不是進就是退,如同進入一個狹窄的巷子,無處轉身。當初孫某發覺被胥吏矇蔽時,若是能停一下,不是一心着急河工的進度,而是緩一緩,或將此事報給府臺,都是解決的辦法。”
“以往在府臺身邊,看他行事乍看舉重若輕,實是他善於未雨綢繆,未進先思退,辦任何事都留有迴旋之餘地,從來不將自己落至窘境,故而再險惡的局面,也能安步當車。而經此事之後,縱使我一敗塗地,但想明白了這點,也是值得一笑。”
孫大器不屑地道:“笑有何好笑?戲文裡,那唱白臉的曹操,每次笑後,都被追兵殺的屁滾尿流的。”
孫大器說完,但見遠處馬蹄聲響起,有數騎朝路亭而來。
孫大器一聽頓時哭喪着臉道:“我就說了不能亂笑了吧,瞧我這烏鴉嘴,怎麼把追兵,不,是討債的招來了。”
但見數騎來到路亭停下,幾個人跳下馬背,孫大器見馬匹上滿是泥濘,顯然是一路風塵僕僕,這麼着急不是來討債的,還是來幹什麼的。
但見這幾人跳下馬背,來人問道:“是,孫先生嗎?終於找到你了。”
孫承宗一見來人道:“陳管家,你不在府臺身邊怎麼來了?”
來人正是陳濟川,他笑着道:“府臺讓我來告訴孫先生一個好消息,柘縣的事了結了。”
“了結了?”
“不錯,”陳濟川道,“新來的巡按御史汪巡按,他來柘縣視察,對孫先生辦下的河工淤田是讚不絕口。故而他替省裡決定,柘縣這一次拉下虧空不予追究,並且還決定向朝廷保舉治河有功的李知縣。”
聽了陳濟川的話,孫承宗一愕,然後追問道:“此言當真?”
“當真,千真萬確!”陳濟川開口道,“府臺讓我來稟告孫先生,這一次柘縣的虧空,省裡已是准許府臺用府裡的結餘來替柘縣補上,所以孫先生也不必爲這錢的事發愁了。”
孫承宗聞言大喜。
陳濟川走近孫承宗低聲道:“另外府臺還得知,這一次孫先生爲了治河,不僅一文錢都沒有要,還將自己多年的積蓄貼補進虧空中。”
“府臺聞之此事後,說孫先生此舉實在不智,若讓人得知,旁人會如何看他。所以府臺讓孫先生將這銀子收下,回到高陽老家後,拿錢先買上幾十畝良田,然後安心讀書準備明年春闈,上京後有什麼不便,就找朱學士,他必會爲孫先生將一切都安排妥當。”
孫承宗聞言感覺,林延潮真是心思細膩,將他的事一件件都安排的十分周到。
孫承宗道:“府臺此恩此德,孫某實不知說什麼……”
陳濟川笑着道:“那就不要說了,那就等待孫先生明年高中的好消息了,陳某告辭。”
說完陳濟川等人即匆匆上馬離去。
孫承宗站在路亭邊目送陳濟川,良久後才收回視線。
孫大器在旁聽的真切,立即道:“老爺,趕緊的,看看府臺給你多少銀子?”
孫承宗不由失笑,他拿出來一看。
但見是一張五百兩銀子的匯票。
一旁的孫大器何時見過這麼多錢,驚訝的下巴都要掉了。現在他還能有什麼話好說。
數日後,陳濟川回到了歸德府衙,沒有休息,而是馬不停蹄地向林延潮稟事。
林延潮問道:“稚繩,將銀子都收下了?”
陳濟川道:“是啊,孫先生這次都沒有回絕,不過若府臺告訴孫先生,你暗中拿了三千兩銀子給汪巡按的師爺,恐怕孫先生又是斷然不收了。”
林延潮笑着道:“誒,這樣的事,就不必告訴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