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趙進聊下去,李子游自己說開了,臉上頗有些悲慼,聲音也變得低沉:“草原上沒個王法,女真那邊又把漢人不當人,帶着貨過去,家裡老婆孩子哭的不像樣子,誰也不知道能不能回來,大夥都看到回來發財的,可那些凍死的,喂狼的,誰還記得..”
晉商,趙進腦海裡閃過這個詞,他對山西商人當然不是一無所知,牛馬商人王自洋每年從徐州經過河南、山西出塞去草原,即便沒有從長城邊牆之外一路向東去往女真地界,耳聞目睹也是不少,大家又都知道趙進喜歡聽這等典故軼聞,所以會主動講述。
給敵國輸送物資,這就等於資敵,甚至是奸細,趙進故意把話說開去,就是想要套套對方的說辭,當然,真要是奸細的話,也會守口如瓶,不過蛛絲馬跡還是會漏出來的。
但眼前這位李子游顯然和通敵以及奸細沒什麼關係,他說得很坦誠,沒意識到自家這生意的後果,對他們來說,費盡千辛萬苦,打通一條草原上的商路,賺到豐厚的利潤,這個天經地義,沒什麼不對。
可是他們販運過去的物資,讓建州女真的實力一點點增強,然後用來攻伐大明,荼毒殺戮,從這一層來講,這些商人們的銀子上沾着遼鎮軍民的血。
想歸想,趙進自己卻把話題轉了回來,笑着問道:“閒扯了半天,李員外有什麼事,話都岔開了”
李子游失笑,趙進的這句玩笑倒是讓雙方關係拉近了不少,李子游清清嗓子說道:“建州女真把遼東的撫順城打下來了,以後建州女真那邊就不是大明藩屬,而是敵國,小號這些北貨特產只怕有些不方便。”
說到這裡,李子游冷笑了聲,壓低聲音說道:“進爺你看眼前,大夥都是和和氣氣的,肚子裡的道道多得很,遼鎮那大敗一旦傳開,肯定會有人偷着去衙門告狀,說我私通敵國,到時候查封查扣,順勢吞了我的產業。
“遼鎮大敗”趙進下意識的問了句,邸報還沒有刊發天下,那邊戰敗的消息也是王友山私人快馬送來,怎麼這清江浦的商人也知道了
“進爺還不知道清江浦這裡早就傳遍了,大家都知道北貨要漲,相關的都在囤貨備貨。”李子游有些詫異的問道。
趙進笑了兩聲,李子游回了正題:“在下求進爺的事很簡單,若真有這樣的晦氣事上門,請進爺出面攔幾天,以進爺在清江浦的威名,只要進爺出面,官府也不敢亂來。”
當日清江浦一次大打,百餘條人命,近百家被帶到荒草灘“還債”,知府衙門,知縣衙門,山陽守備,清江浦大大小小的官無一敢動,這就證明了趙字營到底威風可怖到什麼地步。
“我攔住倒是簡單,然後怎麼辦你承北號也是清江浦有數的商家,難道就掛在雲山商行下面”趙進笑着反問。
“那倒不必,攔他幾天,在下就可以打通關節,官差上門,無非就是爲了銀子好處,要不就是得了別人的銀子好處,在下在這邊也不是人生地不熟的。”李子游說得很明白。
趙進搖頭笑了笑,和這個李子游聊天他很愉快,忍不住調侃說道:“我幫你攔着,你就不擔心我吞了你”
李子游一愣,隨即啞然失笑道:“進爺若是這等人,清江浦各位又怎麼會請進爺來開這個大市”
“你覺得建州女真將來會怎麼樣遼鎮那邊能頂得住嗎”趙進看似無意的問道,在清江浦這邊能有人對遼東和女真有了解,實在是難得,有些話他沒辦法和夥伴們談論。
趙進這邊乾脆利索的答應保護,又熟門熟路的談論遼東和女真之事,讓李子游感覺關係比剛纔要親近了不少,聽到趙進詢問,忍不住笑着回答說道:“遼鎮那邊外面看着光鮮,裡面早就爛透了,怎麼定得住那幫女真蠻子。”
這倒是中肯的判斷,趙進點點頭,那李子游繼續說道:“可那夥女真蠻子也是自取滅亡,咱們大明千千萬萬這麼多人,這麼大的地方,建州女真纔多少人,纔多大地方,能有幾個府大就頂天了,佔得了一時便宜,接下來就要吃大虧嘍”
趙進一愣,隨即搖頭微笑,不知道遼鎮和女真的人這麼說,瞭解遼東和建州女真的人也這麼說,看來普天下的人都是這麼想,沒人想到這意味着什麼。
“所以這建州女真越猖狂,小號的生意就越好做,可也就是這段猖狂的工夫,在下也得抓緊。”李子游開口說道。
閒聊幾句,李子游去和別人攀談,這等豪商也有自己的靠山和辦法,之所以討好趙進這邊,主要是爲了救急,所以也沒必要太過討好。
李子游離開之後,趙進閉了一會眼睛,睜開後走到了劉勇的身邊,開口低聲說道:“剛纔和我聊天那個商人名叫李子游,商號承北號,咱們要安排眼線在裡面,能入股進去最好,有用得着他們的地方。”
劉勇不動聲色的看過去,微微點頭。
酒宴開始,各色珍饈美味擺上了桌面,在這樣的場合,講究用的是黃酒,因爲酒勁不大,喝了也不會耽誤正事。
趙進和孫甲分了首席,在趙進右邊這個位置,本來陳昇要坐,孫甲小聲說了幾句,陳昇才做到了右邊第二的位置上。
等大家開始敬酒的時候,就知道爲什麼要留出一個空位了,每個上前敬酒的豪商都會在那個位置坐一會,和趙進低聲交談,留出這位置來果然方便。
在趙進掌控清江浦江湖的時候,這些豪商眼裡還沒有趙進,覺得不過是草莽之輩,但由他主持修建大市,那就是和大家平起平坐的大佬了,唯一讓大家覺得彆扭的,就是趙進的年紀太小。
請趙進以後多行方便,或者說說自己對大市的想法,還有修建大市,官方的紅利該怎麼分配,豪商和官員代表們談的就是這個。
不過更多的商人們卻都是說,趙進這邊如果方便,以後可以互相週轉一下銀錢,別的不說,趙字營這段時間購買補給,購買地皮,興建宅院房屋,一筆筆銀錢給出去,這充分證明了他們手裡有多少現銀,加上雲山酒莊也在這邊開業,商人們有心去了解,知道趙字營手裡肯定積存了不少現銀。
在清江浦這邊,巨量的物資進出,可銀錢卻是不足,說起來可笑,清江浦是大明商業中心之一,居然會有銀錢不足的窘況,這倒也沒什麼稀奇,整個大明都是缺錢缺銀,還有不少地方在以物易物,也就是嘉靖年開始興盛的海貿帶來了巨量的白銀流入,開始緩解這個局面,可大明太大了,即便是白銀大批進入,也只能說漸漸改善。
對這個趙進都是滿口答應,這等事無非是生意往來,做一筆賺一筆的,另外,淮安府衙和山陽縣衙兩處,都希望能折算紅利支付給他們現銀,而山陽守備那邊則希望一起開設鋪面經營生意,這種不同倒也正常,府衙縣衙那些文官坐滿一任兩任就要離開,山陽守備則會長久呆下去。
不管趙進這邊,還是清江浦的方方面面,都對這次的酒宴極爲滿意,沒什麼比攜手發財更讓人親近的事情了。
第二天,宴會商議的事情就在清江浦流傳開來,只要是生意人都能發現其中蘊含的巨大商機,都能想到推測出這個大市就是個大的聚寶盆,大的金山,整個清江浦都跟着狂熱躁動起來,誰都想在這裡分潤一二。
時人最重鄉土,可趙進一個外人來清江浦主持這麼大的事情,卻沒有引起任何的反彈,最多不過是暗地裡有人說酸話“如今徐州那夥窮漢在咱們清江浦生髮了”。
原因也很簡單,主持戶部分司的那位員外郎看得很明白“清江浦此處無主,淮安府、山陽縣皆無法直管,戶部分司又管不到民政,民間自行其是,江湖草莽橫行霸道,看着興旺,卻處處雜亂,大夥都盼着個強人來管,徐州那趙進也算因時而起了”。
這話算是點明瞭原因,不過更多人想不到這麼深,只覺得趙進來管不是什麼壞事,也正因爲如此,來清江浦還不滿半年,一來就大打出手,血流滿地,而且還硬頂官府官軍的趙字營,迅速的被本地百姓接受。
現在已經沒有人想趙字營的兇蠻了,而是關注雲山商行、孫家商行的活動,那大市到底開在什麼位置,將來規矩如何,自己能不能進去開店等等。
有些事也瞞不住人,比如說趙進和清江浦一些最大的商人們,由本地官差護衛着,去運河邊“閒逛”,差不多繞着某個區域走了一圈,世上不缺聰明人,立刻就有人推測,這幫大人物不會平白無故閒逛,這個區域肯定有講究,搞不好就是大集市所在的區域,誰要能在裡面買個店鋪,肯定能發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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