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其他鄉鎮還在爲農轉非指標焦頭爛額的時候,衡嶽市委的一紙關於蘇西鄉撤鄉並鎮的通知悄然來臨。
春山縣蘇西鄉於一九九八年九月一日正式變更爲春山縣蘇西鎮,設三個居委會,分別爲古鎮居委會、新城居委會和農貿街居委會。
郭偉榮升蘇西鎮黨委書記,我任副書記、鎮長。縣委組織部的大紅印章蓋在文件上,分外奪目。郭偉喜笑顏開,鎮黨委書記,是國家幹部序列中能叫得上號的正科級幹部,表示從此登堂入室,我作爲鎮長,高配正科級。
這麼大的喜事,當然要慶祝。撤鄉並鎮是劃時代的事,今後蘇西鎮的歷史上必須要有記載。郭偉找我商量,想要舉行一個盛大的儀式。
蘇西鎮鎮政府的牌子早就被紅綢包裹放在辦公室裡,我提議要不要先掛出牌子,郭偉斷然否定,說花了兩千多做的這塊牌子,是要掛在新政府的大門口的。
可新政府連個影子都沒看到,建新政府的老鷹嘴那塊地,至今還是茅草叢生,野兔出沒。
就是我們兩個爲新政府建設發愁的時候,孫德茂再次來到鎮政府,這次他帶來了一幫人,從土地土方建設到新政府藍圖設計,到一期工程開發,二期工程籌備,整整一大中巴人,擠滿了鎮政府門前的大坪。
郭偉召集全體幹部,在大會議室裡開論證會。
郭偉的論證會,言下之意這個工程已經給了孫德茂。我在去會議室之前好心提醒他說:“郭書記,這麼的工程,還是搞個招標吧,免得閒話。”
郭偉眼一瞪,不高興地說:“誰愛搞誰搞去,我沒這個心思。”
我不明白他爲何要發這樣的火,搞招標是保護他,當然,我有個小心思,作爲新鎮政府的一把手,如果出了事,我是逃脫不了責任的。
“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杜絕閒話而已。”我解釋說,看着腳底下一片浮塵。
“我不是反對。關鍵是要搞招標,就得拿出錢來搞,沒錢,搞個屁。我爲什麼要給老孫做?想必你也清楚。我們雖然批了鎮的建制,但實際什麼都是一片空白,要錢沒錢,要人沒人,你要我怎麼辦?”郭偉嘆口氣說:“老孫這人,畢竟還是原蘇西鄉的人,祖宗骨頭還埋在蘇西。他出不了幺蛾子!關鍵是,他能墊資。”
“老孫準備怎麼墊?”我問,郭偉說的都是實情。新政府成立,市裡撥了五十萬,縣裡作爲配套,也給了三十萬,不到一百萬的錢,想做個什麼大事,無異於癡人說夢。
新政府遷址需要資金在三百萬以上,這麼大的一個缺口,從哪裡弄錢?
“總之,他能幫我們先建起來。”郭偉說完這句話,扔下我直接去了會議室。
我進去的時候,整個會議室裡已經濟濟一堂。除了老面孔外,有十幾張新面孔都在看着我微笑。這十幾張面孔裡,除了孫德茂帶來的一幫工程技術人員,還有鎮政府成立後上級新調來的幹部。
會議先聽孫德茂彙報。
孫德茂顯然做足了準備,不慌不忙拿出一份資料,從土方工程到鎮政府辦公大樓工程,從農貿市場工程到配套設施工程,洋洋灑灑說了一個來小時。
孫德茂彙報一結束,郭偉就要求全體幹部舉手表決。
我遲疑了一下,看周圍的幹部都在看着我,只好抱歉地對郭偉說:“郭書記,既然是論證會,我們是不是走一下論證的程序?”
我的話其實就是否定了他的剛愎自用,這麼大的事,這麼能舉一下手就決定下來!
“陳鎮長,你想怎麼走?”郭偉強忍着沒發火,但他的話音裡隱隱冒出一股火藥味來。
我掃一眼會場,平靜地說:“要不,我們兩個到辦公室坐坐,我彙報一下思想?”
郭偉手一揮說:“算了,有話就在這裡說。都是自家人,沒有見不得人的話。”
我尷尬至極,郭偉身爲黨委書記,一個正科級的幹部,居然沒有半點的組織意識。我知道他已經狂熱了,新政府遷址的成功與否,直接決定他下一步仕途升遷。他不願意在時間上打持久戰,他需要突破,而這個突破,卻是拿蘇西鎮的未來在作賭注。
“既然這樣,我棄權。”我心裡也窩着一股火。郭偉這麼衝動的決定,其實就是埋下一顆炸彈,他想死,我還不想死!
“你這是對工作的不負責任。”郭偉壓低聲狠狠地對我說:“有什麼事,散會後我們不能商量了?”
我遲遲沒有舉手表態,其他幹部也就畏手畏腳,故意裝作沒看見和沒聽見,眼神到處胡亂飄忽,不敢正眼看我們。
孫德茂是個聰明人,眼看着事情發展到對抗的局面,他湊近我,諂媚地笑着說:“陳鎮長,怪我啊,事先沒給你老人家彙報。”
我臉色一沉,不高興地說:“孫老闆,我比你年輕,怎麼會是老人家,嫌我不夠老成麼?”
孫德茂窘迫地笑,搖着手說:“沒那個意思,陳鎮長別誤會。”
他擡高聲音,似乎故意說給其他人聽:“我老孫十六歲從蘇西鄉出去,在外面給人工地搬鋼材運磚頭起家,到後來認識我師傅,教了我一手好泥水活,也是吃盡了苦的。雖然現在有家建築公司,但人都知道,現在的活多難做,做了不一定能拿到錢,不做又不能等死。
其實啊,我幾年前就不做墊資的工程了。不過,我對蘇西有感情,生我養我的地方啊,所以我啊,做這個工程,就是不想賺一分錢,算是爲老家做點小貢獻。”
他說得聲情並茂,期間聲音居然會哽咽。
郭偉打斷他的話說:“老孫,你這人我還是相信的。爲家鄉做貢獻,現在是多少成功人士的夢想啊。老孫,你不要有心理負擔,蘇西鎮黨委堅決支持你,歡迎你。”
我只能苦笑,郭偉是把我逼到了邊緣,一腳落空就可能摔得粉身碎骨。我知道政府沒錢,要投資遷址本來就是一場遊戲,我原來以爲郭偉就是爲今後的打算弄一個噱頭,沒想到他認起真來,堅決要把遷址的事做好做大做強。
“我表個態。”孫德茂拿出一張紙在半空裡搖晃:“這是一張支票,裡面有一百萬,我拿出來,作爲蘇西鎮新鎮建設的質量保證金。”
他鄭重的雙手捧着支票遞給郭偉,郭偉搖搖手說:“財政是陳鎮長負責,老孫你給他。”
孫德茂猶疑了一下,又滿臉堆笑送到我面前。
事已至此,我別無選擇!關鍵是我不能讓人誤以爲我們黨政不和!
我對老趙招招手說:“老趙,入賬!”
孫德茂見我無比爽快,臉上露出一絲難看,躊躇半響說:“我還有個要求,請領導答應。”
我毫不猶豫地說:“說,什麼要求?”
孫德茂看一眼我,又看一眼郭偉,遲遲艾艾地說:“我要籤一個合同,蘇西鎮新鎮的所有建設工程,只能我一家公司做,可不可以?”
“吃獨食?”我歪着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不算不算。我就是想啊,這麼個新城開發,還是一家做,比較合適。畢竟別的單位摻雜進來,合不上手。”孫德茂老奸巨猾,理由冠冕堂皇。
“如果不籤呢?”我問,心平氣和。
“哪這個保證金就不能交。陳鎮長,我們是靠手藝吃飯的,不拿你們一分錢,墊資做,還給保證金,這樣的好事,你就是打着燈籠到天下去找,怕也是找不到第二家了。”孫德茂捏着支票,遲疑着要不要交。
“也是啊。”我笑着說:“既然孫老闆有這樣的家鄉感情,我們還拒絕,就是不近人情啊。”
郭偉附和着說:“就是嘛,赤子之心嘛。”
老趙站在孫德茂面前半天,見他沒有交支票的意思,扭轉頭正要回去,被孫德茂喊住,把支票遞到他手裡,嘴裡喋喋不休地說:“是保證金哦,是保證金。”
老趙笑道:“我知道是保證金,要保證的嘛。”
會議室裡一陣鬨笑,收了保證金,表示開工建設新政府的事塵埃落定。
大家都站起身來,屁股底下的椅子噼裡啪啦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