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政府裡幾乎所有的辦公室都來了人,把我的房間擠得滿滿當當。朱花語忙前忙後招呼客人,黃奇善在一邊幫着她。
看到我進來,所有人都站起身,全部都是一臉的微笑,偶爾還能看到一張激動的面孔。我正在疑惑,縣委辦主任帶着歉意說:“陳副縣長,我不許他們來,他們非得來,我擋不住啊。”
我笑笑道:“大家找我有事?”
所有人一齊搖頭,都不做聲。
一邊的黃奇善笑道:“能有什麼事?不就是來祝賀你的麼!你是縣長,這些同志今後都是你的下屬,來看看你,理所當然的事啊。”
我雙手抱拳,朝四周一輯道:“感謝,感謝。改天我請大家吃飯。”
衆人一陣歡呼,嚷道:“縣長,擇日不如撞日,還不如今天我們都跟着縣長混混。”
有人悄悄拿出紅包往我的辦公桌上放,放下後朝我笑笑,趕緊出門溜走。我沒來得及攔住,就看着縣政府辦主任說:“這是幹什麼?”
我的口氣顯然很嚴厲,讓縣政府辦主任一下適應不過來,張嘴結舌地看着我,一張臉急成了豬肝色。
朱花語過來悄悄說:“陳縣長,這是春山縣的規矩,大家賀喜隨的分子。”
我就不言語了,這樣的習俗其實我也知道。春山縣不管誰家辦喜事,各家都會隨上一份禮。禮尚往來的鄉村俗事,堂而皇之地出現在縣政府大樓裡,讓我一下沒從高大威嚴的氛圍裡走出來。
“你剛纔也答應請大家吃飯了。這些隨禮的錢,就順水推舟吧。”黃奇善笑,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問:“要不,我去安排一下?”
我看着縣政府辦主任,老頭子被我剛纔的態度嚇了一跳,還沒從驚嚇你走出來。看到我在看他,就舔着臉,朝我傻笑,也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紅包,囁嚅着說:“大家都隨,我不隨,總不是個樣子。”
我大笑,說:“老主任,你也湊這個熱鬧?”
主任更加窘迫了,乾笑着說:“我也是個俗人,不能例外的。”
說完逃也似的出了門,腳步聲在整座樓裡都能聽到。
縣政府辦主任一走,屋子裡就剩下我、黃奇善,還有一個朱花語。
黃奇善目睹了主任的落荒而逃,倒不以爲然,朝朱花語努了一下嘴說:“陳風,你做了縣長,自然要慶祝,反正這裡也沒別人。我和小朱也一樣,要隨個份子的。你要不要,不管我事,不要我的,就是打我的臉。”
我笑道:“我都不要。”
“不行!”黃奇善正色道:“這就好比是一缸墨水,你一塊白布,掉到缸裡來了,不把你染黑,能罷休?大家都是黑的,就你是白的,能容得下你?”
他冷冷地笑,彷彿他洞察了這個世界一樣。
“假如我一定要做一塊白布呢?”我也冷笑着回擊他。
“沒事啊!不過,你的下場最後可能連塊布都不是了。你就是一堆狗屎,一堆誰也要繞着走的狗屎。”
“什麼意思?”
“還能有什麼意思?你不是縣長嗎?好啊,你做你的縣長,他們做他們的幹部,你要下命令,大家都陽奉陰違着你,你怎麼辦?難道你能把他們都拉下馬來?”黃奇善不客氣地打擊着我的自信心。
“沒法改變了?”我說,有些心灰意冷。
“不是沒法改變。是根本就不需要改變!”黃奇善臉色一變,又開始笑嘻嘻地說:“就這麼點小小的禮金,你就大驚小怪了,要是有人給你送大錢,豈不是會嚇死你?”
“誰會給我送錢啊!”我也笑嘻嘻的,我們兩個畢竟混在一起六年了,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沒必要遮掩自己。
“你等着吧!”黃奇善莫測高深地笑,看了一眼朱花語,把嘴巴湊到我耳邊,低聲說:“就算你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媳婦,人家也會樂顛顛地給你送上門來。”
我擂了他一拳,罵道:“是不是這都是你的經歷啊?黃奇善,你腐敗了啊。”
黃奇善大笑道:“我一個團委的書記,屁都不算一個。癡心幻想吧!”
朱花語被我們的舉動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楞楞地張着一雙毛茸茸的眼睛問:“你們笑什麼呢?”
黃奇善解釋着說:“沒有說什麼,說了些過去開心的事。”
黃奇善示意朱花語把紅包塞給我,我眼睛一瞪,怒視着黃奇善罵道:“你是看不起我!”
黃奇善就訕訕地笑,嘴裡嘟噥着說:“到底是誰看不起誰?連老子的隨禮都不收,對我有想法嘛。”
我接口道:“確實有想法!”又擂了他一拳說:“你如果願意把自己歸到他們當中去,沒關係啊,多大的紅包老子也接了。”
黃奇善似乎恍然大悟般回過神來,滿臉的感激神色道:“陳風,夠兄弟!”
我摟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黃奇善雖然貴爲縣團委書記,又在常委你佔了一席之地,但他非常明白,自己就是個配角。是一個看書記眼色行事的人!團派幹部,都是年輕者居多,這在老奸巨猾的老幹部眼裡,都是乳臭未乾的小毛孩子,興不起風,作不了浪!
我跟他不同。首先我是省管幹部,級別高,而且也是常委,特別有一點,負責春山縣的財政,這一般都是常務副縣長,或者縣長親自管的部門。沒有一個領導會把錢袋子讓別人抓着,除非這個人跟自己有着非比尋常的關係。
我恰恰就是這樣的幹部。劉啓蒙書記在會上宣佈我負責縣財政工作,其實就透露了一個信息,我這個剛上任的副縣長,不可小覷。
春山縣常委席裡,我有一票,現在黃奇善手裡攥着一票,我們兩個比起任何單打獨鬥的常委來說,都有着不同凡響的影響力。劉啓蒙顯然看中了這一點,他知道我不會背叛他,我是他提拔起來的幹部,只能對他感恩戴德。
“還是安排一下,這樣以後你工作起來會順手一些。”黃奇善勸着我說:“要是一你上臺,就破了這個遊戲規則,今後真的沒人能幫得了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認真地點頭,做副縣長第一天,還沒看到一份文件,還沒批示一樣工作,卻要想着如何去請他們吃飯,我心裡一陣悲涼。
“我去安排!”黃奇善說着就要走,對我說:“花語跟我一起去。”
我笑道:“小朱到底是你的秘書,還是我的秘書呢?”
黃奇善就尷尬地笑,說道:“都一樣嘛。工作上是你的秘書,生活上是我的秘書,不衝突不衝突。”
一邊站着的朱花語滿臉通紅,嗔怪着道:“你們兩個拿我開玩笑,我會生氣的啊。”
我挑逗着說:“生一個氣來看看嘛,小朱。”
朱花語漲紅着臉,手一摔,說:“陳縣長,我可不敢在自己領導面前生氣。你們取笑吧,我不理你們了。”
說着拉開門出去了,一雙高跟鞋敲擊着水泥樓板,叮叮咚咚的響。
等到朱花語一走,我幾乎是淫笑着問黃奇善:“搞定了?”
黃奇善一頓,不好意思地笑,罵道:“陳風,你的心理很齷齪啊。”
我不理會黃奇善的罵,在我們之間,不存在隱私。
我回敬他說:“我齷齪,你高尚!你不會高尚得連手都沒牽過吧。”
黃奇善更加侷促了,說道:“你又不是沒看見過。多嘴!”
說着從我桌子上扯過一張紙,擰開筆帽說:“我們得統計一下人數。”
“什麼人數?”我疑惑不解。
“今晚請人吃飯的人數啊。”
“都請吧。”
“不行!”黃奇善堅決地說:“隨了禮的不一定都請,沒隨禮的不能都不請。”
我搔搔後腦勺,看來這裡面還有許多的學問,自己卻像一個老和尚,看着滿眼的經文,卻一個梵文也不認得。
“怎麼辦?”我求救地看着他。
黃奇善沉吟了一下,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說:“哎呀,這點破事,交給政府辦主任就行了。他是隻老狐狸,會辦得讓所有人都滿意的。放心!”
他示意我給政府辦主任打電話,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桌子上的話機,撥了內線過去。
縣政府辦主任似乎早就在電話機邊等我電話一樣,剛響一聲,就聽到他的聲音傳過來,謙遜地問:“陳縣長,有什麼指示?”
我遲遲艾艾不好說,這第一天來上班,就搞這檔子屁事,實在讓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縣政府辦主任是何等聰明乖巧之人,他在電話裡說:“陳縣長,我馬上過來。”
隨着他進來的還有朱花語,懷裡抱着老高的一堆文件。
縣政府辦主任指着壘得半人高的文件說:“陳縣長,這些文件都急着等你批示。”
我猶豫着說:“不是這事。”
主任滿臉微笑着說:“其他的事您放心,我這裡有份名單,您過目一下,要是沒其他指示,就按這個辦,您看可好。”
他遞給我的居然是晚宴的名單,上面的名字並不多,我暗暗數了一下,最多不超過三桌。名單下面是菜單,這老狐狸,連酒桌上吃什麼菜,喝什麼酒水飲料,抽什麼煙都列舉得清清楚楚。看來他早有準備了。
我粗略掃視了一下名單,沒有劉啓蒙書記,也沒有關培山組長,甚至連各局委辦的一把手也沒有。除了我直接管的幾個部門頭頭,就是機關裡的一些普通人。
這個名單讓我有些不解。主任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慮,微笑着道:“陳縣長,這是你的私人宴請,是民間行爲。也就是跟身邊的一些工作人員聚一聚,聯絡一下感情。”
我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他的這個安排確實非常有道理,試想,劉啓蒙和關培山會來湊這個熱鬧嗎?
心裡明白了這裡面的玄機,自然心情就高興了。
我揮揮手說:“很好,就按你的意見辦。”
主任沒想到我會全部同意他的安排,頓時顯得很激動,拿着名單就要走。
我叫住他,抽出筆來,在名單上面添了幾個名字,一個是郭偉,毛市鎮的毛平,一個李蓮。想了想,加上了郝強和柳紅豔的名字,看着他們兩個的名字,我的鼻子酸了一下,又拿起筆,劃去了郝強的名字。
縣政府辦主任高高興興地走了,走之前安排朱花語逐一打電話通知名單上的人,晚上六點,縣輝煌賓館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