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前。
時間接近傍晚。
“奧德里奇,你準備好了嗎?”
夕陽在天空中暈開,猶如一張被血染紅的紗布,映襯着寂靜無聲的王宮。王宮像一座冰山,沉沉死氣,一動不動地面對着王宮街道外的喧鬧人羣。
流言愈演愈劣,當地的官員和民衆已經聚集在王宮之外,高喊着我們要見陛下。弗瑞登各地的軍隊也蠢蠢欲動,不少將領偷偷回到雪迪城,遞上密信求見國王。
此刻,奧德里奇和一個身穿紫袍的主教,站在王宮之內。他們望着窗外混亂的都城,神色卻平靜得有如結了冰的湖水。
“維克托主教。”奧德里奇轉過頭,“我一生都在爲這一刻準備着。”
主教聞言,無聲地點了點頭。
他們也不再往窗外看去,一同轉身,走出了房間。
房門外,王后和幾個侍女站在那裡,看見二人走出來,有些畏懼地低下了頭。
“王后殿下。”
奧德里奇慈祥地笑了笑,走過去,握住她的雙手:“馬上就要開始了。弗瑞登的未來,以後就只能交給您和維克托主教了。”
王后沉默片刻,忽然用力,把雙手從奧德里奇的手中抽了出來。
她捂着自己的肚子,沒有說話,靜靜地點頭。
面對王后有些抗拒的姿態,奧德里奇沒有生氣,反而露出慈愛的眼神。老得耷拉的眼睛,又端詳了王后兩眼。
“願神庇佑你。”
說完,他轉過身,朝着走廊外走去。
紫衣的主教、眼角似乎有淚痕的王后、低頭不語的侍女……所有人都跟在奧德里奇身後,無聲地朝着前方走去,彷彿葬禮中穿着孝服的兩排送葬人。
奧德里奇走在最前面。陽光落在他皺紋密佈的臉頰,像在勾勒一幅山巒圖畫。
十分鐘後,他們來到了王宮的門口。
此刻,整個隊伍已經壯大許多。數名親衛、幾個有威信的官員、一名將軍……人雖然多了,但是依舊排列得十分整齊。而站在最前方的人,也從奧德里奇換成了王后。
王后穿着黑色的素裙,戴着黑紗,時不時拿出手帕,擦去眼角的淚痕。
而奧德里奇,此刻卻脫去了整潔的法袍,白髮凌亂,衣衫狼狽。他的雙手被鐵鏈捆在身後,身上還纏着一圈又一圈的禁魔鐵鏈,使得他衰老的身軀每邁出一步,都顯得格外艱難。
幾個士兵押着他,跟在隊伍的最後面,發出一陣又一陣鐵鏈摩擦地面的刺耳響聲。
“王后殿下,您準備好了嗎?”
在他們踏出大門前,主教來到王后身後,低聲問道。
王后轉過頭,看了一眼被擡在隊伍之中的華麗棺木,深吸一口氣。
“……我準備好了。”
伴隨着一陣嗡鳴,眼前的大門被打開。
夕陽的餘暉和喧鬧的人羣一起,涌進王后的眼簾。王后忍不住抖了抖。她靜默了幾秒鐘,摸着自己的肚子,邁開步子,重新向前走去。
王宮外的人羣,也在王后出現的那一刻驟然安靜下來。
“……王、王后殿下?”
一些官員和民衆把她認了出來。
王后沒有在意。從她走進人們視野的那一刻,她便微微擡起頭,雙手交疊,露出平靜的神情,以一個王后該有的姿態,無聲往前走去。
寂靜的人羣分出一條道路。
王后繼續往前走,直到街道的中央,才停下腳步。
在她身後,長長的隊列顯露在民衆眼前。
而在隊列之中,最顯眼的無疑就是那間棺材。
民衆看着那間透明的棺材,看着棺材中擺滿的鮮花和“沉睡不醒”的國王,一時間,無數倒吸氣的聲音此起彼伏。
“陛、陛下……”
圍在這裡的人羣,忽然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從內圈到外圈依次單膝跪了下來。他們重重地低下頭,右手握拳放在胸前,臉上帶着悲慟的神情。
王宮外的長街,從未瀰漫着如此壓抑的氣氛。
哪怕流言已經做好足夠的預警,但當死亡的真相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依然感受到了無與倫比的震驚。
這時,王后的聲音響了起來。
“前赫森帝國,老國王的二王子,弗朗索瓦·赫森,我們的弗瑞登的國王陛下,駕崩於六日前,新曆九年九月初。”她的聲音彷彿壓抑着悲痛,卻聽上去極爲響亮,“我的丈夫……他守護着我們的國土與自由,守護着我和我們的女兒,最後,享年三十四歲。”
枯葉簌簌地落下。一股難以抑制的哀傷,在人羣之中瀰漫開來。
有人甚至開始了抽泣。
“然而,我的丈夫並不是死在了與疾病和敵人的搏鬥之中,而是死於背叛。”王后的聲音繼續迴盪,“就如大家這些天所聽到的一樣,奧德里奇,法師共濟會的會長,我丈夫最信任的子民,其實是一位伊科爾派來的奸細。是他殺死了國王,殺死了建立弗瑞登的英雄,更想要摧毀我們來之不易的和平。”
伴隨着她的話,押着奧德里奇的兩個士兵,也把人從隊伍的最後帶到棺材旁邊,一把推在了地上。
奧德里奇渾身捆着鐵鏈,倒在地上,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無力地顫抖着。
民衆抹了抹眼淚,看着奧德里奇,各式各樣的聲音再次從人羣之中傳出。
“傳言……傳言居然都是真的。”
“怎麼會這樣?太可怕了……他居然真的做出了這種事情?”
“殺了他!殺了這個背信棄義的傢伙!”
王后轉過身,漠然地注視着奧德里奇,眼神中一閃而過的情緒,卻比畏懼仇視快意還要複雜許多。
沉默片刻,她擺出一個安靜的手勢。
等到周圍的人羣漸漸平靜下來,她纔再次開口:
“六天前,他殺死了陛下,想要控制住王宮,把整個弗瑞登都當作獻給伊科爾的禮物。幸好,在那樣危急的關頭,或許是天神還沒有拋棄我們,一位朋友站出來,制止了他的惡行,沒有讓這一切釀成更大的悲劇。”
說着,她對着紫衣的主教伸出了手。
“維克托大主教。他打敗了奧德里奇,阻止了叛徒的陰謀,將我們的國家重新還給了我們。如果不是他,我和我的女兒,還有我腹中未出世的孩子,此刻已經是三具冰涼的屍體。”
民衆們面面相覷,滿臉愕然。
也不知道此刻,他們愕然的究竟是教會“拯救”了他們的國家,還是王后懷孕這個消息。
主教卻只是站在原地,眼眉低垂,一動不動。
“從前,我們對他們有着諸多誤解。可是現在,他救了我和我孩子的命。”王后說到這裡,擦了擦自己的眼淚,有些哽咽地繼續道,“作爲一位母親和妻子,我不能忽視這一點。因此,維克托主教,非常感謝您,您將獲得在弗瑞登自由傳教的權力。我能感受到我丈夫的心意,是他讓我作出這個決定的,沒有任何人可以質疑。”
主教上前一步,雙手合十,作祈禱狀。
“願神庇佑您的國家。”
人羣有些譁然。
教會的禁令是一項歷史最爲悠久的政策,他們早已習慣。可是,王后本人在他們眼前抹着眼淚,作爲犯人的奧德里奇和伸出援手的主教也擺在他們眼前。一切都活生生的,他們更是無從質疑。
因此,這一幕之下,甚至沒人出聲反對。
就連那些一向痛恨教會的官員,此刻也啞然無聲,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即便知道,他們也說不出口。
“另外……關於殺害國王的罪名。”
而這時,王后又來到奧德里奇面前,恢復漠然的神態,說:“策劃了整個陰謀的背叛者,奧德里奇,以及他手下的所有叛國法師,我以王后的名義,宣佈他們死刑。”
人羣之中又是一陣驚呼。
手下的所有叛國法師……意思是……
就在民衆面面相覷的時候,街道那頭,忽然適時地走出了大羣士兵。
人們紛紛轉過頭。
只見,那羣士兵緩緩走出來,隊伍十分龐大,起碼有上千人。他們之中,押着數百個犯人,每個犯人披頭散髮,狼狽不堪,身上也像奧德里奇一樣,捆着一圈又一圈的鐵鏈,干擾周圍元素,讓他們施展不出魔法。
仔細看去,有人也認出來,犯人正是這幾天裡不知所蹤的法師共濟會成員。
頓時,人們更驚訝了。
在這流言四起的幾天內,國內所有法師共濟會的分部都關上了大門。而對照人數,整個五六百人,似乎……整個弗瑞登境內的法師共濟會成員,都在這裡了。
原來,他們不是失蹤,而是全被抓了起來。
“巴里特將軍,押着所有人去城北行刑。”
皇后開口,聲音清亮而冰冷,被閹割的歌劇優伶。
在她的身後,巴里特將軍邁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來,面無表情地行了一個禮。
“遵命。”
民衆還沒反應過來要發生什麼。但在這種氣勢之下,他們還是紛紛退讓,讓開了一條道。於是,巴里特將軍押着奧德里奇,身後的上千士兵押着數百位法師,往城北的方向走了過去。
他們的速度很慢,花了一個多小時,纔來到目的地。
整個雪迪城的民衆,也在相互告知之下,前前後後跟了過來。
他們的目的地,是城北一塊很少有人經過的荒地。然而此刻,在那些民衆的眼中,這塊荒地已經與他們的記憶大相徑庭。
本來平坦的地面,此刻卻忽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坑洞。
巴里特將軍站在坑洞前,轉身點頭,隨後,便把奧德里奇一把推了下去。
人羣之中傳出驚呼,大概……也在爲他們猜想到的東西而感到震驚。
至於將軍身後的近千士兵,他們得到指示,也押着那些法師,走上前來,在無數人的圍觀之下,一個接一個地把法師們推下了深坑。
緊接着,令人不忍旁觀的一幕發生了。
法師們捆着鐵鏈,一路走來,幾近虛脫。可是,當他們墜入深坑,看到奧德里奇之後,他們都像餓了兩天的瘋牛看見了紅布一樣,掙扎着爬起來,朝着奧德里奇撲過去。
“你爲什麼要害我們?爲什麼!”
撕心裂肺的咆哮聲,迴盪在這個坑洞之內。
被推下去的法師越多,坑裡情況就越混亂。沒一會,奧德里奇就被紅了眼的法師們淹沒,彷彿被螞蟻淹沒的毛蟲,連人都看不見了。
人們紛紛皺眉,不少人已經看不下去。
然而,被壓在人堆之中,奧德里奇的神情卻截然不同。
他感受着咬在自己身上的牙齒,感受法師們對他的恨意,以及身上骨頭銼斷的劇痛。那一刻,他蒼老的臉上卻露出了平靜而衷心的笑容。
他眯起眼睛,向上看去。
很快,鼻子裡聞到油脂的氣味,視線中出現點點火星,上方傳來法師們的慘叫。
“終於……”
他閉上眼睛,像得到拯救一般的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