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生命

33.死亡扇動翅膀

阻截擔架隊的的確是一小股敵人,葛滿康判斷得很準確;他跟喜子一起擬定的守住白天,到了晚上利用夜色向黃河方向突圍的計劃,也大體上是可行的。但是,他沒有估計到局勢可能發生的變化。

事實上,這小股敵人只是一個龐大敵羣的先導,午夜時分,大批敵人便沿着距黃河二三裡地的公路向北壓過來了。這批敵人的下一個目標是攻佔羅家川渡口,切斷紅軍這條最有效的通道,以便把最後一批紅軍阻斷在黃河東岸山西省境內。

攔截擔架隊的敵人向上司誇大了擔架隊的戰鬥力,敵人又增授了一個連的兵力,將那個山洞嚴嚴實實包圍了起來。拂曉時分,敵人已經做好全部殲滅山洞內的“紅軍”的準備。

這樣,擺在葛滿康面前的局勢就非常險惡了:突圍出去的那部分擔架隊員即使把他們被圍的消息帶給從臨陽鎮撤出的紅軍,紅軍也無法抽調兵力來援救他們,同時,這山洞地勢低凹,可守而不可攻,同這樣多的敵兵相持,結果將是顯而易見的。

黎明時分的第一陣槍聲響起,葛滿康就產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他聽出敵人的兵力加強了:在步槍子彈的飛舞中,他聽出了機槍子彈的呼嘯聲,而昨天敵人是沒有機槍的。他沒有把這種情況告訴喜子,他還要仔細、認真地思慮一下。看來必須以死相拼了。只要堅持到夜晚,要突圍出去,跳進黃河,不是不可能的。

但是,這裡有一個問題:怎樣避免出現新的傷亡?

必須保護好這些後生們,不能讓他們再有任何犧牲了。雙柱的死就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他覺得自己已經對馬家崾峴人犯下了罪責。掩護擔架隊突圍的時候,他不應當允許紹平、雙柱他們留在身邊,應當嚴厲地逼迫他們離開,哪怕用武器來威脅。

現在,雙柱已經犧牲了,緊緊追隨在他身邊的還有喜子、紹平、友娃和狗剩,他必須全力保護他們。

此刻,紹平還趴在洞口打擊着敵人,他身邊放了三支步槍,把一支槍的槍管打紅了就再換一支。友娃和狗剩也打得非常頑強。

葛滿康和喜子當然能夠理解紹平的心情。他們親眼看到了他和雙柱間逐漸建立的那種感情是多麼真摯,多麼赤誠。他的悲痛是難以忍耐的,而這種對於敵人的無情射殺,倒是一種最好的排解。就是葛滿康和喜子自己,何嘗不想痛痛快快地與敵人拼個你死我活呢?

他們站在雙柱的遺體旁邊,默默地看着紹平。

“我去把他們換下來,”葛滿康對喜子說,“你們把乾糧收集一下,吃飽肚子。還有,你們抽空兒打個盹兒。喜子,情況可能不太好,外面敵人很多,咱們必須立足於死守,必須堅持到晚上。要穩定大家的情緒,對面就是馬家崾峴,親人都看着我們呢,我們不能當狗熊!”

喜子莊重地點點頭。葛滿康說的一切,他都明白。葛滿康拖一箱彈藥,爬到紹平身邊。他命令他們下去。

葛滿康注意到:紹平完全改換了一副模樣,昨天看上去還帶着娃娃氣的臉,此刻變得嚴峻了,成熟了。那雙被仇恨的怒火燒紅了的眼睛,閃射出一種堅毅而無所畏懼的光來。

“下去吧!”葛滿康拍拍他的肩膀,笑了一下,“下去吧!”

紹平執行了葛滿康的命令。友娃和狗剩卻執拗地留在洞口,葛滿康兇狠地呵斥了他們一頓。現在,洞口只剩葛滿康一人了。

從這裡往外看,迷濛的朝霧像雲一樣籠罩着山崗、峽谷和黃河河道,大地的曲線顯得比平時柔和了,看上去就像虛無縹緲的仙境。馬家崾峴暫時隱沒到雲霧後面去了。敵人在左面和對面的山坡上扔下七八具屍體,退縮到小山包上的隱蔽物後面去了。在步槍的有效射程之外,葛滿康看到一羣敵人正在忙亂地安裝着什麼。他心裡一震:敵人竟然帶來了火炮!他回過頭向身後看了一眼。

洞裡的夜色還沒退盡,他看不清喜子和紹平他們在哪裡。他算計了一下他們藏身的位置和洞口的角度,大聲向喜子呼叫:“全部躲到最裡面去!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許出來!”

喜子在裡面迴應了他——山洞使喜子的聲音變形了,聽起來好像是有很多人在錯落有致地應答葛滿康的命令。

葛滿康知道沒有那樣多的人,他沒有那樣多的人了。現在,他必須把自己當很多人來使用。

葛滿康開始做反擊敵人的準備,把隱蔽的位置稍稍向左移了移,這樣,他就貼近左側的洞壁了。他儘可能用岩石爲自己搭建了一個便於射擊又能夠躲避槍彈的掩體,在身邊放了一箱手榴彈、一箱子彈和四五支步槍。步槍全部放到了隨時能夠射擊的位置,把槍管從石頭的縫隙間伸出去。這一切都是他用一隻手和另外半截胳膊來完成的。

敵人的第一發炮彈沒有打準,落在山洞上面的叢林裡,發出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隨後,飛起的石塊、泥土、樹枝和樹葉就紛紛落在山洞前面那塊不大的空場上。讓人驚異的是,一隻被炸死的松鼠也沉甸甸地落在了葛滿康眼前。他看着那隻血糊糊的松鼠,心裡突然產生出一種明確的不祥的預感。

正在這時,第二發炮彈應聲而至。這發炮彈打在洞口石壁上,爆炸聲極爲響亮,像在頭頂上炸響的一般。葛滿康的耳朵被震得麻痹了,除了炮彈清脆的爆炸聲之外,聽不到任何別的聲音——這意味着如果他不進行觀察,就無法瞭解敵人的舉動。他從散落的碎石塊中把腦袋和肩膀掙出來,趴伏到掩體後面,從縫隙間往外看。

也許敵人認爲兩發炮彈把山洞裡的人消滅了,也許敵人的彈藥有限,總之,敵人不再進行炮擊,竟然躬着身子從正面和側面兩個方向向山洞包抄過來。葛滿康在心裡惡毒地咒罵一句,等待着敵人走得更近一些。

當敵人行進到離山洞三四十米,並且初步斷定山洞裡已經沒有戰鬥人員了的時候,葛滿康才扣響扳機。走在最前面的敵人應聲倒地,後面的敵人稍稍驚詫了一下,馬上趴伏到地上,往山洞裡射擊。

喜子擔心葛滿康一個人頂不住那麼多敵人,正要撲向洞口,友娃和狗剩已經匍匐過去了。他們來得正是時候——所有敵人都涌上來了,看樣子這些敵人決心在這一輪進攻中把山洞裡的“紅軍”徹底征服。

敵人已經進入到手榴彈的殺傷範圍之內,葛滿康扔下槍,擡起身拼命向外甩手榴彈,嘴角上叼着很多彈弦,加上友娃和狗剩的火力壓制,敵人不得不成片地臥倒在山坡上,但是,他們還在集中火力向山洞射擊。在這樣的槍林彈雨之中,葛滿康竟然沒有受傷,這簡直是一個奇蹟。

手榴彈爆炸的煙幕越來越濃,山坡上幾處都起了火,冒着青煙。敵人知道他們趴在山洞前面的開闊地帶上不會有好果子吃,便知趣地一邊打一邊撤退,龜縮到小山包後面去了。

葛滿康發現身邊又多了兩個後生,豎起兩道劍眉,衝着友娃和狗剩發起火來:“混蛋!我不是說沒有我的命令……”

正在這時,他聽到炮彈呼嘯而來的尖厲聲響,話沒說完,便不顧一切撲到了友娃和狗剩身上。

炮彈幾乎就在他們身邊爆炸了。

喜子和紹平覺得不對勁兒,趕忙匍匐過來。

葛滿康、友娃和狗剩都犧牲了。屍體很散亂,能夠辨認出來的僅有葛滿康的上半截身子,就是這半截身子也已經破爛不堪,根本看不出他的容顏。友娃和狗剩乾脆像氣體一樣蒸發了,四周散落着的屍塊和衣服碎片,才讓人聯想到兩個活蹦亂跳的生命。

現在,世界靜止下來了——奇怪的是敵人也不再射擊,不再吶喊,好像所有人都認爲這時候應當肅靜。被崩塌了的巖壁不時有瑣碎的巖塊掉落下來,發出很大的響聲,除此之外,一切都凍結了。

喜子和紹平把葛滿康、友娃和狗剩的屍體儘可能收撿到一起,放在雙柱的屍體旁邊,然後坐下來等待着敵人再次進攻。

對於葛滿康等人的死,喜子和紹平始終沒說一句話,而且,他們誰也沒哭。戰爭是粗野的,不管是誰,只要真正身歷其境,感情就不能不進入到一種遲鈍的狀態中去,理智也會減縮爲一個單純的目標:復仇,儘可能多地殺死敵人。

他們給自己準備了足夠的彈藥。敵人剛一發動新一輪進攻,他們就撲到洞口來了。敵人遇到的是比上一次更爲猛烈,更爲兇狠的打擊。

就這樣,他們與敵人巧妙地周旋着:炮擊的時候躲到山洞裡,敵人進攻時再用步槍和手榴彈反擊,一直堅持到了中午。

太陽明晃晃地直射着大地,從山洞往外看,整個世界都閃爍着一種奇異的色彩。蔚藍色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越發顯得深邃無比。一隻鷹鷂在自由地翱翔,一會兒像箭一樣射向高空,一會兒在上升氣流的託負下緩慢地滑行,一會兒又急速向黃河峽谷俯衝下去。從這裡看不到黃河河面,但是,黃河峽谷涌騰起來的霧靄卻說明着它的存在。它就像是經歷了很多事情的老人,蹲在一個向陽的地方,看着眼前這個並不安寧的世界。

在燦爛陽光的照耀下,馬家崾峴村顯現出來了,不知道爲什麼,它顯得有些發紅,就像是一座有幾百年歷史的城堡,但是它歷歷在目,仔細看的話,甚至可以分辨清楚哪裡是窯洞,哪裡是房屋,哪裡是街巷,甚至能夠看到聚在村畔上指指點點的人羣。

在戰鬥的空隙間,喜子和紹平久久地望着那裡,誰也沒說什麼。他們心裡都知道那裡有自己的親人,他們也知道那裡的親人在期望自己怎樣做。

這時候,要突圍出去的念頭,已經從他們心裡消失了。他們不能回去。死了這麼多可親可愛的同伴,他們沒有臉面回去。他們能夠做到的,只是消滅敵人!

這是一種義務,也是一種權利,因爲他們知道:他們是馬家崾峴的兒孫!

喜子是被一顆子彈打中腦袋死去的。

當時紹平正全力打擊着敵人,沒有注意到他。敵人又一次退卻,新的一輪炮擊又將開始的時候,他招呼喜子向後退,才發現喜子歪倒在彈藥箱旁邊了。

他把喜子抱進山洞,查看他的傷口。

起初他還以爲傷得不重,因爲喜子身上沒有什麼明顯的血跡。當他發現他腦袋上的彈傷,看到從那裡涌出的一小股鮮血時,紹平腦袋裡“轟”的一下,彷彿爆響了一顆巨大的炮彈,黑色的煙雲在眼前一層層地絞結着,蠕動着。

他撕下衣服前襟,細心擦拭了喜子的傷口,整理了他的遺容。喜子和生前一樣,老練,沉着,好像在深思熟慮似的。失血的臉顯得那樣蒼白,他的左肩被鮮血染成了褐色。他的嘴脣像生前那樣閉着,還是那樣輪廓分明,右手食指上纏滿了手榴彈彈弦,手指被勒成了青紫色。

紹平跪下來,慢慢把那些手榴彈彈弦從他的手指上解下來,然後,把他同葛滿康、雙柱他們放在一起。他站得稍微遠一些,靜靜地看着他們。

消失了,他們永遠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彷彿只有現在,他才接受了這個無情的事實。正是這些人,使他從另外一個角度看清了生活,也正是這些人,把他從那可怕的孤寂中拉出來,拉到充滿友情與歡樂的現實中來了,他感激他們。他暗暗想過要爲他們做好事,要補償他們的恩情,而現在……他們悄沒聲息地躺在那裡,不會再站起來了,永遠不會了。

他默唸着他們的名字,跪了下來。他淚流滿面,趴在地上,給他的同伴們磕了頭。

他把自己的帽子甩脫,毅然站了起來。

敵人仍然在炮擊。他把所有的彈藥都集中在一起——夠他用的,他不必爲此而着急。有什麼夠用不夠用的呢?打吧,向敵人打出每一發子彈,直到最後。他從一個彈藥箱裡挑出一顆嶄新的手榴彈,別在腰上——他把這個留給自己。

他對於死沒有一丁點兒的恐懼,他也沒有什麼好牽掛的。在那麼多同伴的遺體面前,他想不起媽媽,更想不起文香。他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爲了一個簡單的目標存在着:殺死那些奪去他的同伴生命的人!

炮擊過後,他馬上進入到戰鬥位置上去了。洞口已經坍塌了。嶙峋的石塊七扭八歪地堆在一起,反倒增強了這個洞口的隱蔽性。他選擇了一個合適的角度,把幾支槍分別支架在石塊上。他沒有把彈藥全部拿到這裡來,他知道敵人還要進行炮擊。他等待着敵人的再次進攻。

不知道爲什麼,敵人又安靜下來了。他探出頭觀察敵人動靜的時候,目光首先落在山坡上敵人的屍體上。這多少緩解了一下他復仇的心理——敵人在那裡至少撂下了二三十具屍體……我們——他現在把自己也算在那些死去的同伴之中了——死得值得!他還看到敵人在樹林間晃動着。敵人是在吃晚飯麼?

34.綺麗之舞

太陽向西偏轉了,黃河向這邊展現了它那巨大的腰身。在黃河的那一邊,出現了一個整整齊齊的村落……馬家崾峴!他又真切地看到了馬家崾峴了。奇怪的是,他的心彷彿被沉重地撞擊了一下。村畔上那麼多人,媽媽在哪裡?文香在哪裡?漢祥叔在哪裡?他們知道是我們在這裡嗎?他們知道我們將全部在這裡死去嗎?

多麼寧靜啊,寧靜得使他感到有些害怕。他覺得自己正在被映入眼簾的東西攪得失去心理上的平衡。他不願意這樣。他就像躲避什麼東西一樣,閉上了眼睛,低下頭,偎在一塊石頭上。石頭很涼,在粗糙的砂粒中,微小的石英晶體像星一樣閃爍。真累啊!他覺得疲乏又像昨天夜裡那樣開始向他襲來。他掙了一下身子,試圖反抗一下它,可是,他沒有力量了……身上的幾處傷口火燒火燎地疼。

……

忽然,他聽到一個細微的聲音在呼喚他。沒錯,是有人在叫他,一個女子的聲音。紹平試圖站起來,他的腿僵硬而麻木,肩膀也火辣辣地疼。他咬咬牙,終於站起來了。是她,是文香。她閃身在一棵樹後面向他招手。他向她走過去。

這是在馬家崾峴。他們不是一搭裡走出村子的,他先往東走了一點兒,然後沿着雙柱家的窯畔上去,又往西走,走到村西的桑樹林的時候,文香已經等在那裡了。兩人誰也沒有說話,相距四五步的樣子,互相緊緊地盯着對方。

忽然,文香一下子撲上來,像貓兒一樣纏在他身上。紹平有些害怕,想擺脫她。可是,他無法抗拒內心對於她的渴望,尤其是在今天,在今天這個夜晚。他們在桑樹林裡找了一個土坎,偎依着坐了下來。

沒有月亮,天和地相交,顯現出淡青色的條帶,條帶形成一個巨大的圓形,把黑黝黝的世界圈在一起,上面籠罩着幽藍色的天空。鷹鷂已經飛得疲倦了,棲息在黃河峽谷峭壁上的巖洞裡,似乎正在回味過去了的生活。一隻不知名的小獸匆匆跑過去,消失在遠處的田埂後邊。周圍一片迷濛,什麼都看不見,只能聽見黃河的濤聲,雄渾而壯闊。

紹平把文香的手握在掌心,撫摸着,揉搓着;她偎在他懷裡,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下邊有一片濃黑的陰影。

“你累了。”文香肯定地說。

他用滾燙的面頰尋找她,她把臉兒湊過來了。

“不,不累。”

“你們回來,我看見了……你們那麼快地跑喲!”

“回家了嘛……我恨不得馬上見到你。”

“在河那邊的時候,擡擔架的時候,打仗的時候……也想我麼?”

“也想。”

“噢!”她幸福地呻吟一聲,然後,她親了他。她碰了他的腿,他**地**了一下。她感覺到了。

“疼麼?”

“疼……不,不疼。”

文香悄悄地笑了。她讓他把腿伸直,她輕輕地給他捶,他有一種癢癢的感覺,這種感覺一直傳達到心裡。他想笑。

滿天的繁星,正在彼此說着什麼,那麼親密,那麼高興。都說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那麼,哪一顆是我,哪一顆是你呢?

“唱個歌兒好嗎?”

“哦?”

“唱個歌兒好嗎?”

“人家聽見呢?”

“悄悄地唱。”

“好吧!”

她忽閃着水靈靈的大眼睛,看着他。

“那我唱啦?”

“唱吧,我聽着哩。”

大門上拴拴風擺動,

問一聲妹妹你得了什麼病?

罵一聲哥哥你沒良心,

想你活活想成個病。

半碗碗黑豆半碗碗米,

頓頓吃飯就想起個你。

想你想你真想你,

淚蛋蛋掉在飯碗裡……

“你笑我哩!”她一下子撲到他懷裡,“你也唱嘛!你不唱我也不唱了。唱嘛!唱嘛!”

他唱——

你在崖畔我在溝,

拉不上話兒招一招手。

你在坡窪我在院,

親不上口來笑一面。

她唱——

一出大門朝前瞅,

兩眼流淚誰知道?

數九寒天下了一場雪,

因爲瞭望哥哥凍壞了妹妹的腳。

南面上來一夥人,

左看右看沒有我那個人。

早晨瞭望到後半晌,

直獨獨瞭到陽婆婆落。

羊肚子手巾脖子上圍,

不是哥哥他是個誰?

又要招手又要叫,

又要說話又要笑。

抱定哥哥親了個嘴,

一個冰疙瘩化成了水……

他陶醉在她那甜美的歌聲裡……正在這時,天空傳來一陣激烈的炮聲。文香一下子撲倒在他身上,她哭了——“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他掙脫開她,拿起了槍。

敵人又開始新的一輪炮擊了。

敵人的炮位移到一個對紹平很不利的位置——在對面小山上一個與山洞基本平行的地方。這樣,炮彈就可以直接打到山洞裡面了。

紹平蜷縮在洞口塌落下來的兩個巨大石塊之間。

隨着每一發炮彈的震響,整個大地都劇烈地跳動起來。空氣繃得緊緊的,爆炸聲就在那裡反反覆覆地彈跳着,震得他失去了對其他聲響的判斷力。被炸飛的碎石帶着尖厲的唿哨四處飛舞,洞口空場上那幾棵小樹已經完全被炮火摧毀了,有的被連根拔掉,毫無生氣地倒在地上,有的直立着,卻被碎石和彈片打落了所有的枝葉,只剩了光禿禿的樹幹,樹幹上的樹皮也被撕裂了,露出了白色的肉質部分。

紹平還來得及讓大腦簡單地想一下炮火以外的事情。

他爲剛纔的夢幻感到奇怪:過去的十三天,也有疲憊不堪的時候,也有倒下來大睡不醒的時候,也有做夢的時候,可是,他從來沒像今天這樣真切、直接夢到過她。他一點兒一點兒地回味夢中的場面,竟然爲每一個細節的真實感到恐怖起來。他懷疑真的有個什麼神靈在指引着他。

他在硝煙中擡起頭來,下意識地往山洞裡面看了一眼,那裡的光線顯得很明亮,太陽照到的那一小部分巖壁,綠森森的,滲水如同小溪一般在厚厚的苔蘚間穿行……喜子、雙柱、葛滿康他們還躺在那裡,悄沒聲息的。

他爲剛纔的想象感到羞愧。如果真的有什麼神靈在指引,那麼,它爲什麼還要讓這麼好的弟兄死去呢?在這樣的時刻,它安排了這樣一個夢,不是荒唐麼?紹平對於那個他從根本上否認它的存在的神靈深惡痛絕了。於是,他的思維開始小心地避開剛纔那個目標,避開馬家崾峴,避開村西的那片桑樹林,躲避開文香。

如果把思維比做一條小船,那麼現在,他便駕着它,謹慎地避開河中央綠洲一樣的小島,企圖從它旁邊划過去。然而,他知道小船並不真的想離開那個綠島。他駕駛它是相當吃力的,它彷彿有一種強勁的慣性,非要驅向那綠茵茵的開滿了鮮花的小島,那響着甜美的歌聲和天真無邪的笑聲的小島。

他與它搏鬥着。

他用面向嚴酷的現實來抵抗它的慣性,把目光從瀰漫在洞口的煙霧中穿過去,去尋找那些可憎的敵人。小船終於離開小島了,小島化到水天一色的迷迷濛濛的幻景之中了……可是,他聞到了,小船周身還帶着那個小島的芳香和甜蜜,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他都無法躲避它……芳香和甜蜜沁入了他的靈魂,成爲他對世界進行感知的一種方式。

一發炮彈打進洞口,在山洞裡爆炸了。被山洞的穹窿放大了幾十倍的聲響,長久地在空間滾動着,濺起的泥水、石塊飛落在巖壁上,形成一片片醜陋的圖案。喜子等人的遺體上,覆蓋了一層泥土和沙石,看上去顯得更加沒有生氣了。

敵人充分估計到了這發炮彈的殺傷力,趁着從洞口向外涌出的濃煙還沒消散,便像狼一樣從小山上撲了下來。

紹平選擇了一個合適的位置,等待着。

他身邊放着所有可以利用的槍支彈藥,他身上的衣服已經完全破碎了,肩胛上有一處炮彈皮劃出的傷口,可怕地翻張着,還在流血,他全然不知。他那清瘦的面孔上塗滿了硝煙,嘴脣好像比平常厚了許多,上面掛着一滴滴滲出的血珠兒。他臉上再也沒有靦腆的神情了,他的目光顯示出一種老練的成熟,就好像一個身經百戰的士兵趴在習以爲常的戰場上。

他冷靜地打擊着敵人。

現在,他那種強烈的復仇願望減弱了,對敵人的射殺變成了一種本能的行動——誰能夠在如此劇烈的戰鬥中息息不忘感情深處那極細微的一切呢?

是的,喜子、雙柱、葛滿康……都死了,這是一個可怕的事實。這事實不是以撞擊的形式呼喚着他情感上的某種渴望,譬如復仇的渴望。不是。在巨大的悲痛之後,這事實就注入到他的本性之中了:他活着,就是要殺死那些殺死他的同伴的人。而這時候,他對於同伴們的死,對於事實本身,卻不那樣關注了。

他兇狠地打擊着敵人。

敵人聽出從山洞裡傳出的槍聲是單調的,他們判斷洞裡已經沒有多少人了,但他們十分吃驚從那裡射出的槍彈準確的殺傷力。在距離山洞六七十米的地方,他們就嚐到了手榴彈的滋味兒,以致於他們懷疑:這究竟是炮彈還是手榴彈。最後,他們不得不做出結論:固守山洞的,一定是一夥身經百戰的紅軍——他們碰上了厲害的角色。

在強大的火力壓制下,敵人不得不把活着的人再一次拉到安全的地方。

紹平勝利地笑了,笑得很吃力。持續不斷的射擊和投擲,使他的肉體進入到一種麻木狀態,甚至連臉上的肌肉也不那麼聽使喚了。他又把身邊的武器整理了一下。彈藥不多了,除了七八顆手榴彈之外,只剩下半箱子彈了。他把手榴彈和半箱子彈拉到離自己最近的地方。他面前的石塊又有坍塌,他開始着手用石塊修飾掩體。

35.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太陽又一次向西天傾斜了,大地沐浴在一種明亮的色彩之中,自然景觀中的顏色對比出現了巨大的反差,綠的格外綠,藍的格外藍,哦,還有那褐色的山岩,山岩下閃爍着碎金般光彩的黃河。

黃河。

紹平把目光集註到那裡。

黃河喚起了深埋在他內心深處的回憶……五年,時間也許不那麼長久,可是這五年是他長大成人的五年。正是黃河,一直伴隨着他。他,只有此時此刻,才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與黃河,與馬家崾峴的情感有多麼深厚。

馬家崾峴的村畔上仍然佇立着許多人。他一點兒也不懷疑,那裡有媽媽,有文香……神靈……莫非這也是它的指引麼?莫非是它在指引,讓所有這些可親可愛的人面對着他的死亡麼?他一點兒也不懷疑自己的結局,必定是死亡了。

多麼殘酷!他還沒來得及向文香傾訴衷腸,還沒來得及……哦,還沒來得及讓馬家崾峴人用公正的目光看他一眼,還沒來得及讓媽媽爲有一個好兒子從心裡感到驕傲和自豪……就要死去麼?

他一動不動地望着馬家崾峴。

他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些,強迫思維的小船避開這一切,駛向一個偉大的目標……他觀察敵人的動靜,他完全沒有意識到,他的淚水正嘩嘩地從臉上淌落下來。

就這樣死去嗎?他才十九歲呀!十九歲,意味着什麼呢?意味着他剛剛睜開眼睛看眼前這個世界,他懂得了應當愛哪些人,恨哪些人……而這以前,在這個問題上,他只是處於一種混沌狀態。

他覺得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去做……漢祥叔只喜子這麼一個兒子,他老了,誰來照護他?雙柱更是馬栓叔的掌上明珠,他將怎樣忍受失去兒子的痛苦?還有媽媽,她受了一輩子罪,難道最後再讓她孤伶伶一個人度過晚年?

十九歲,這是一個明確的分界線啊,人生的目的,只有這時候才真正地明確起來,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我”纔會從孩童般的幼稚中消失,從而融入到一個較爲寬廣的人生目標中去。

敵人聚集了所有的力量,又向他撲過來了。紹平用冷峻的目光看着他們,雙手握緊了槍。

“我不要你死,你不要死……”文香在喊,不,不止文香一個人,還有媽媽,聽,她呼喚得多麼悲切啊!漢祥叔不是也在這樣對他喊嗎?不!先不要這樣喊吧,不要!他驚醒般從呼喚的氛圍中掙脫出來。

敵人離他很近了。他不顧一切地打擊着敵人,所有的手榴彈都用完了,包括他別在腰間留給自己的那一顆。敵人蜷伏在原地不動了。那許多人的呼喚又像海浪一樣在他腦際中翻滾起來。他在不斷的射擊中,又一次察看了山洞外面的地形。

他看到,山洞左下方有一條小路,直通對面的小山,看樣子,路是從黃河岸邊向北蜿蜒而去的……說不定有機會……他把緊握槍的手放鬆了。

“必須活下去!”爲了他所愛和所恨的人,必須活下去!

這個念頭一旦出現在腦海裡,他馬上就被死亡的恐懼控制住了。

他把槍從石塊的縫隙間抽回來,慢慢地向山洞裡面退去。

他把身邊的彈藥箱留在那裡了,箱子裡還有一百多發子彈。

他拿着槍退回到山洞裡。他跪在喜子、雙柱、葛滿康、狗剩、友娃的遺體前,磕了三個頭。他用手捧起散落在地上的泥土和碎石,試圖掩埋好他們。洞外面的槍聲也停息了,但他沒有注意到。洞頂的滲水一滴一滴落到水窪裡,發出叮咚的響聲。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任何其他的聲息了。他伏在他的同伴們身上,無聲地哭了。現在纔是真正的生死離別。

“放心吧!”他對他們說,“我要讓馬家崾峴人知道你們是怎樣的人,我要給你們立碑,要告訴所有世上的人,你們……”

他還想說些什麼,可是,他感到內心空洞,什麼也說不出來了——他觸及到了一個可怕的問題的邊緣:他們讚許我將要採取的行動嗎?

他用勁兒撥動了一下小船,小船巧妙地劃開,敵人出現在洞口。

他驀然間回首望着他們。

“舉起手來!”

紹平艱難地把雙手舉過頭頂,按照敵人的要求,走出山洞,被兩個士兵押解着站在洞口。

太陽傾斜到離西邊地平線很近的地方,天空呈現出一種陌生的紅色和藍色相交的顏色,黃河峽谷蒸騰起的灰色霧靄在山谷溝壑和廣袤的原野間漫延,正在試圖向上延伸,改變天空的顏色。天空中的紅色漸漸消失了,藍色佔據了主導。到了那個時候,馬家崾峴就會完全被暮色籠罩,世界就會進入到一種睡眠狀態。

目前還沒有到那個時候,整個天空還被太陽控制着,散亂的白雲被覺察不到的風撕扯着,有的消失了,有的和另外的雲組成新的雲團,緩慢地往東北方向飄行,太陽的金色光芒暈染了它的底部。馬家崾峴也被太陽籠罩着,就在它上空很近的地方,因此,看上去那個安靜的小山村完全被太陽的光輪包裹了。

或許離太陽太近了的緣故,紹平反而看不到那裡的房屋、窯舍和人羣,儘管他絲毫也不懷疑那裡的人仍舊站立着,正在緊張地注視着這裡發生的一切。

石紹平就像一箇中學生一樣,站在洞口,等待着敵人觀察洞裡的情形。他不願意再把目光投向那裡——他畏懼那些長眠地下的夥伴,畏懼一種意念中的指責,畏懼那個狹小空間瀰漫着的一種目前他不敢再直視的東西。

然而,在他回答敵人的訊問時,他卻不得不回到那裡,回到與那些死去的夥伴共同戰鬥的地方。他一一指認了葛滿康、喜子、雙柱以及友娃、狗剩散亂的屍體……他在這樣做的時候臉色灰白,就像發瘧疾一樣打着顫抖。

在敵人的押解下,石紹平走出了山洞,延着狹窄的山路往北走。他被命令高舉着雙手,他試圖抵制這個命令,一個兇惡的敵人就給了他一槍托子。他就這樣高舉着雙手,出現在黃河東岸。他不敢往西岸看,那裡的太陽極爲刺目,他的眼睛不敢朝向那個方向。

他感覺到腳步極爲沉重,像拖曳着千萬斤重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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