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歲月是一條河
二〇〇二年晚秋時節,母校洛泉大學邀請我去參加一個會議,我得到了重返革命聖地洛泉的機會。我之所以接受邀請,很大程度上是想借此機會到崤陽縣張家河鄉馬家崾峴去看望吳克勤。
我從來沒有乘坐飛機去過洛泉,但是現在,那裡已經有了到北京的航線。從現代化的首都機場坐上飛機,我不禁感嘆生活所發生的巨大變化。
雖然難以遏制頻繁發生的礦難,難以阻擋用礦工的生命和鮮血換取來巨大財富的礦主們動輒出手幾千萬元在北京購置房產;雖然沒有任何一種力量能夠阻止權力和資本結合形成爲某種空前強大的政治力量,在改革的旗號下進行野蠻的資本主義原始積累,把本屬於人民的國有資產轉變爲個人資產,把原本屬於農民集體所有的土地幾乎不用付出任何代價掠奪過來,用這些土地通過房地產的形式轉變爲這些人的財富大廈;雖然每天都聽到專家學者在痛心疾首呼籲社會公平,要求改變農村和城市的二元結構,把屬於農民的還給農民,將國家社會保障覆蓋到農村;雖然國家領導人在各種場合都強調說我們國家幅員廣大,政治經濟發展不平衡,必須注意穩定,保持和諧,要創造一個全社會和諧發展的新格局;雖然經常能夠聽到國外學者對於中國社會未來發展的種種預測,有的甚至認爲在政治、經濟發展嚴重的不協調中,總有一天會出現全面的崩潰;儘管老百姓在猖獗的腐敗和貧富差距不斷擴大面前已經幾近於憤怒……但是,任何人也無法否認,就社會發展狀況來說,我們在往前走,我們的確在世界舞臺上創造着具有中國特色的奇蹟,這種奇蹟,甚至能夠從社會生活的很多細節中體會出來,尤其是在經濟發展較快的東、中部地區。
我想到將近四十年前的交通狀況。凡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大概都不會忘記,交通不便給人們的生活帶來的影響,簡直是災難性的。以我們在洛泉地區谷莊驛公社櫻桃園大隊插隊一年以後回家探親爲例。
我們先用一天時間從櫻桃園出發,走六十里山路,趕到崤陽縣西北五里地的茶坊(這是公路邊上一個很大的鎮子,只有這裡纔有從洛泉發來的開往湎川的長途汽車)到長途汽車站去排隊等候。
候車室裡面擠滿了如同今天的民工一樣的北京知青,當時正是隆冬時節,天氣異常寒冷,這些無法無天的人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弄來了很多木柴,在候車室裡燒起一堆大火。就像年輕人乾的很多事情一樣,往往做得很過頭——這些從燃燒大火中得到很多樂趣的傢伙竟然把候車室燒得如同鍊鋼爐前一樣灼熱,烤得臉上幾乎要起燎泡,隔一會兒就得到外面涼快一下,而外面正大雪紛飛,整個世界都在嚴寒中瑟縮着,連狗的叫聲都聽不到。
早晨六點鐘左右就會有從洛泉開來的過路車停在候車室外面的馬路上,這些車一般都會爲在茶坊上車的旅客預留一些座位,多的七八個,少的三四個。也有司機拉了熟人或者接受了什麼人的賄賂,從洛泉出來的時候車上就滿滿當當了,因此也就不在茶坊停留,呼嘯而去。
順便說一下,在那個物質極爲匱乏的年代,司機的經濟特權和社會地位並不亞於現在電信、石油、銀行等國有壟斷部門的官員,因爲他們可以利用汽車從大城市搞來當地奇缺的白麪、大米、豬肉、香菸甚至於肥皂、食糖、洗衣粉等緊俏商品。特權在社會層面往往體現爲人的價值。那個年代,如果誰家的姑娘找了司機做丈夫,通常會引起周圍人很大的豔羨,就像今天我們聽說誰家姑娘嫁給了腰纏萬貫的老闆或者掌握審批權的政府官員一樣。
有特權的人周圍總是圍繞着很多巴結奉承的人,這在任何社會都一樣。巴結奉承特權人物的人在我們插隊的那個年代除了想得到購買物品的便利之外,還有很重要的交換內容,這就是整個社會比商品更爲緊缺的服務(其實這也是一種商品),譬如說乘坐車、船的便利,比如說不用拿號排隊就能買來小籠包子的便利,等等。
司機掌握的是出售出行服務(商品)的特權——同樣的座位,他當然更願意提供給與他有特殊關係的人(比如同學、老鄉、親戚)。所謂“走後門”者,在當時指的往往是這種非原則的交換關係,而不是今天人們深惡痛絕的賣官鬻爵、貪污腐化之類。所以,那個時候儘管一些人掌握着一定的特權,但是真正把它作爲資源來使用,用它作爲利益交換手段的人,並不像今天這樣普遍。我就曾經通過一個同學走司機的後門,坐車返回北京過春節,那位司機給了這個照顧,卻沒有向我和我那個同學索要任何好處。這樣的事情如果發生在今天,簡直匪夷所思——現在即使傻瓜也在琢磨怎樣利用特權換取利益。換一句話說,在那個貧困但是相對來說極爲樸實的年代,儘管想得到額外好處的人有時候也賄賂司機,但那還不是社會運行的通行規則,也正因爲這樣,我們這些擁擠在茶坊長途汽車站的知青,雖然飽受路途勞頓之苦,最後也都能夠如願以償地坐上汽車回家,沒有什麼人來藉助權力來尋租,也沒有什麼人來進行敲詐勒索,這是我們那代人可幸運之處。
每次馬路上響起刺耳的剎車聲,候車室裡的長隊都會興奮地悸動起來,就像一條粗大的蛇被驚擾了一樣,來回擺動着調整姿勢。售票窗口準時打開,開始售票。拿到車票的人滿頭大汗地從售票窗口前的人羣中擠出來,在嫉妒和豔羨的目光中走向長途汽車。
並不是所有人都如此順當,據說臨近春節的時候,經常有人要連續排兩三天隊才能夠買上車票。那一年我們走得早,因此沒有經受那樣的周折,第一天就幸運地買到車票,坐上了開往湎川的汽車。
崤陽到著名的煤城湎川二百三十公里,依照現在汽車在高速公路上的行駛速度,不過兩個多小時的車程,但那時候的長途汽車卻要走整整一天。
這條著名的公路還是國民黨K省政府公路局三十年代投資勘察設計並動員公路兩側人民修建的,基本上沿用了清代從事貨品運輸的腳伕踩出的路線,翻山越嶺,險峻無比。我插隊的那個年代,經常就會看到翻覆到深溝裡的貨運卡車。那時候的長途客車都是清一色的解放牌,動力性極差,雖然都上了防滑鏈,也經常發生從陡峭的結冰了的路面滑到深谷裡去的慘劇,所以,坐在這樣的車上,你的小命實際上就等於攥在死神手裡,不一定什麼時候你就被拉過去了。
晚上五六點鐘,長途汽車哼哼唧唧到達湎川火車站。這裡離省會龍翔還有一百六十公里。這時候你有兩個選擇:一是乘坐兩個小時以後開往省城龍翔的慢車,這意味着你將要在這列不緊不慢的火車上度過可怕的六個小時(請讀者不要懷疑我這裡給出的數字,那時候火車慢車的速度就是這樣)。
爲什麼要用“可怕”這兩個字來形容這個旅程呢?因爲,如果你的運氣不好,很有可能被安排坐到拉運牲口或者貨物的鐵悶子車廂裡。這樣的車廂裡邊什麼都沒有,人就坐在車廂地板上,涼得能夠讓屁股失去知覺。車廂就像單間監獄一樣一個挨一個擠滿了人,並且按照單間監獄那樣的思路,在一個角落遮掩出一塊地方用來解決排泄問題,因此你不難想象車廂裡的氣味。
於是,人們儘量不去坐這趟慢車,而是等候第二天早晨八點半開行的普通快車。普通快車儘管鏽跡斑斑,但那正兒巴經是拉人的東西,並且十分奢侈地設置了座椅,廁所也不在車廂裡。這樣,普通快車簡直就成了天堂——誰不願意在天堂呆上幾個小時呢?所以儘管票價比慢車貴三分之一,仍然有很多人都等着坐快車。這樣,快車的車票就緊張了,你仍然會面臨在崤陽縣茶坊鎮面臨的問題,很有可能因爲買不到車票上不了火車,所以,仍然有人冒着生命危險鑽到鐵悶子車裡面,用毛巾把嘴堵起來,苦熬漫長的六個小時時光。
現在讓我們假設一切順利,坐上了第二天的普通快車,到省會龍翔的時間應當是中午十二點或者下午一點或者兩點,這是因爲火車到達的準確時間是很難確定的。
古城龍翔在鐵路交會點上,發往北京的火車——始發車或者過路車——很多,在時間安排上你就自由一些,幸運的話,你幾乎不做停留就可以上另一列火車,當然,這通常意味着你沒有座位。我就曾經兩次從龍翔站到北京,經過漫漫三十個小時的顛簸,在親愛得就像母親一樣的北京站下車的時候,不知道爲什麼,竟然連牙齒都鬆動了,兩條腿腫得通明透亮。那時候我才十八歲到二十歲,正在生命的巔峰時刻,如果放到現在,我估計是死定了——或者死在車廂與車廂的連接處,或者死在有座位旅客的座位底下,或者死在堆滿了糞便的廁所裡,當然,也有可能死在北京站站臺上。
這就是將近四十年以前從北京到崤陽或者說從崤陽到北京的旅程。
但是現在,美國出產的波音737客機用不到四十分鐘就能夠把我從北京拉運到洛泉。坐在飛機舒適的座椅上,品呷着漂亮的航空小姐殷勤地遞過來的咖啡,回想四十年前那種駭人聽聞的旅程,恍如隔世。
在飛機上,我第一次從空中看到了黃河。
自從我一九九三年從K省省會龍翔調動工作到北京,儘管經常到外地出差,但是相對於我在K省生活的二十五年,不管實際上還是在精神生活中,離黃河的距離都是越來越遠了,就像我插隊的那個叫櫻桃園的小山村離我的精神生活越來越遠了一樣。關於黃河的記憶都是既往的,我沒有獲得新的印象。那些記憶,正如我在本書開頭描述的那樣,總是凸顯着某種程度的暴戾特性。在我的印象裡,那是一條無情的河,一條喜怒無常的河。在我心中翻滾的是它那不動聲色吞噬生命的浪花,在浪尖上閃爍的是詩意的惡,是不和諧的完全不能夠被稱之爲音樂的喧囂。所以,我從來不認爲黃河是能夠用精神享用的音樂或者詩歌,我無法在它們之間進行聯結。
它是一條河。它就是一條河,一條暴戾的河。
但是這次,透過飛機的窗戶,透過緩慢地從飛機下面向後掠過去的白雲,我驚訝地發現黃河竟然如此平靜,她像一條飄帶,在廣袤的原野上靜靜地飄拂,你甚至感覺不到她的蠕動;周圍沒有任何別的東西,到處都是**的丘陵,唯有她,孤寂地徜徉在逶逶迤迤的黃土丘陵中間……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和她交談,千百年來,她就一直這樣孤獨地流淌,默默的,沒有一天止息,也沒有任何改變,她從來不做改變。
這種神奇的意味突然帶給我一種啓示——在某些時段內歷史也許是盲目的,歷史也許會像在羣山中蜿蜒的河流一樣充滿了波折,但是,它的總體趨向又是不能夠被改變的。有一些人試圖改變它,但是它最終仍然沒有被改變,時間最後宣告的往往是歷史的勝利,而不是那些不自量力的人的勝利。和強大的歷史相比,那些試圖扭曲歷史和改變歷史發展方向的人都灰飛煙滅,最終被時間研磨成爲渣滓……這多少給人一種慰藉,讓人相信在這個什麼都可以被改變的世界裡,總還是有一些東西沒有被改變,歷史、人性以及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沒有被改變,它們仍然在,仍然用自己的整個生命支撐着人類脆弱的靈魂,它們安慰人說:“你看,有一些東西是不能被改變的,那些什麼都想改變的人並不能讓一條長達幾千公里的河流變得筆直。河流就是河流。”
是啊!河流就是河流,你不可能把河流改變成爲另外的什麼東西。她是不會被改變的。於是我就想,在這條被我們稱之爲母親河的河流之中,在她的濤聲裡,蘊涵着多少故事?如果她能夠發言,她會怎樣向人們敘說那些故事?
在飛機輕柔的轟鳴聲中,我的心靈世界像霧一樣漫過傷感,一種想親近黃河——就像親近白髮蒼蒼的母親那樣——的願望,油然而生。
過去我和她交談得太少。一個還不懂得母親的心的人,總是認爲母親的講述過於絮叨,你不能理解她用靈魂向你訴說的那些故事。等到你經歷了人生,知道了母親的絮叨包含着深刻的哲理,那是對你最無微不至的呵護,你纔會想到應當聆聽她,應當和她多進行交談。
這當然和年齡有關,和歲月有關。歲月使人寬容,歲月也使人溫柔。歲月使人看人看事的角度發生變化。歲月也許會消磨人的激情,但是它會使人更富於理性。
然而,在被歲月捶打了的我們重新回到母親身邊的時候,母親還會不會和我們進行許多年以前的那種交談?母親的身體還能夠支撐她講述那些久遠的故事嗎?母親會不會因爲我們深刻地傷了她的心而拒絕我們的請求?她會不會什麼都不說,只是在心底裡傷心地責怨我們的任性?
我突然想到“博士”吳克勤二十多年前給我講述的故事,那個關於母親的故事。我靠在座椅上沉思,原封不動地把故事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我從靈魂深處感覺到了一種呼應,但是我說不出來那到底是什麼。我總覺得我從這個故事中瞭解的要遠遠少於它所蘊涵着的東西。這或許也正是我這麼多年以來儘管寫了很多小說,卻從來沒有敢碰這個故事的原因。
在這個世界上,善良和友誼如果不經意爲之,常常會滑落爲無情。自從在北京聽說吳克勤一家遭受磨難的事情以後,我一直在譴責自己:爲什麼在一九七八年那次見面之後,就粗暴地把吳克勤放到了“怪異”的人羣中,在內心消失了對他的關心和敬重?爲什麼這麼多年來我沒有和他進行任何形式的聯繫?既然你能夠分析他的心靈,能夠把這些東西寫成一本小說,你爲什麼不能夠像兄弟一樣去看他,去和他商量我們能夠做什麼事情?更爲嚴重的是,他在北京窮困潦倒之際,正是你藉助於他的故事收穫稿費之時……你爲什麼沒有想到這筆錢基本上與你無關?這是一個人的青春和一腔熱血,你無權動用。
我堅定了這個念頭:一定要應當利用這次開會的機會,到崤陽縣張家河鎮馬家崾峴村去看望一下吳克勤。
56.崤陽散記
蕭川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小夥子。
開會期間,他以我的崇拜者的身份想方設法接近我,和我聊天,向我請教這樣那樣的問題。我發現很多和這個年輕的文學愛好者意想不到的緣分:蕭川也是洛泉大學中文系畢業生——這就是說,我們是校友;畢業以後,蕭川被分配到了洛泉市文聯工作,編輯在我手裡創刊的那份《洛泉文學》——他的這段履歷與我幾乎完全相同;他目前也正處在我那個時候的情境之中——狂熱地喜愛上了文學創作,絲毫也不懷疑自己會成爲作家;他目前也正要寫關於商子舟題材的文學作品——就像我當年準備用這類題材的作品敲開文學大門一樣。還有,更加讓人驚奇的是,蕭川竟然就是我插隊的崤陽縣谷莊驛公社櫻桃園村的人!他的父親叫蕭振林,是一個眼睛很大,但是笑起來卻又把兩隻眼睛眯縫成兩條細線的小夥子,他比我們這些北京知青要小几歲,當時成天跟在我們屁股後面,成了我們插隊期間最重要的夥伴。
真的是日月如梭呀!令人愉快的蕭振林竟然有了這麼大一個令人愉快的兒子!
蕭川很英俊,就像他父親蕭振林那樣。在洛泉地區,即使在我插隊的那個艱苦年代,你也會常常驚歎在這樣一塊貧瘠的土地上何以會有這麼多漂亮的女子和後生。蕭川勻稱的身材和臉上的線條有古希臘雕塑藝術品的風味。他那雙大大的眼睛瞳仁漆黑,眼白鮮嫩,看人的時候總帶着幻想的神態,就好像他是在和另一個你進行交談——這是富於想象力的人才會有的特徵,所以我一直認爲他會實現他的文學理想。
他陶醉在我對他的欣賞和誇耀之中,對我非常尊敬,總是想方設法給我提供一些便利,照顧得異常周到。
蕭川說:“蘇北老師,這次你一定回櫻桃園去看看,我爸想你們哩!”
通過蕭川,我已經瞭解到,改革開放以後,那個曾經撒下我們的青春和汗水的地方發生了很大變化,現在人們已經不再捱餓了,有的人因爲務育
蘋果和栽種藥材還發了大財。眼下,那裡正在轟轟烈烈地開展地質調查,說是在夕夢山林區下面埋藏着一個巨大的煤礦,當地人都在期望煤炭開採成爲現實,迫不及待地想去當礦工,因爲這是脫離開土地獲取金錢的唯一通道。
當然,我當然要回去看看,我說以後我會專門抽出時間到那裡看一看。我向蕭川詢問黃河岸邊的馬家崾峴的情況,問他知道不知道吳克勤?
他知道。
馬家崾峴重新接納了吳克勤一家人——這塊土地上的人民總是像遼闊厚重的黃土高原那樣,以寬廣的襟懷和淳樸的鄉風呵護着任何遇到難處的人。
現在,馬家崾峴村長是民辦教師馬雙泉。馬雙泉是馬家崾峴唯一的大學畢業生(洛泉大學數學系),畢業以後,按照《洛泉報》上一篇文章的說法,懷着建設家鄉的情懷,又回到了馬家崾峴村。
當時吳克勤還在村裡當大隊黨支部書記。作爲地方大學,當時的洛泉大學負有爲當地培養人材的責任,在洛北招收的學生基本上都是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回去也不改變身份,當民辦教師,到一定年頭以後才能夠轉成公家人。但是,爲了擺脫世代農民的身份,儘快吃上公家飯,人們都會想方設法留在洛泉市,真正回到家鄉的反倒是少數。所以,黨支部書記吳克勤才反覆叮囑馬雙泉說:“你可是要想好,你可要想好哦!”
他說他想好了。就這樣,他回來了。他回來以後人們才發現,原來這個被宣傳爲志向高遠的年輕人完全不是因爲什麼“懷着建設家鄉的情懷”纔回到這個地方的,他有另外的情懷——他無可救藥地愛上了村上最漂亮的女子巧鳳。
考上大學臨走的那一天晚上,在村邊大杜梨樹下面,這個熱血沸騰的年輕人第一次親吻了巧鳳。這是他第一次觸摸女娃娃的肉體,他就像被寒冷襲擊了那樣渾身顫慄着,要把手伸向她的胸部。她也是第一次被男娃娃觸摸,也顫慄着,但是她沒有失去理智,在顫慄中制止了那隻貪饞的手。
“不……不……”
“爲啥?”他把嘴從她的嘴上移開,“巧鳳,爲啥麼?”
巧鳳在黑暗中仰起頭,眼睛裡顫動着光亮,看着親愛的馬雙泉,問了一句馬雙泉終生都不會忘記的話:“你永遠跟我好麼?”
“永遠跟你好。”
“你畢了業也跟我好麼?”
“我啥時候都跟你好。”
巧鳳就摟緊他,喃喃着:“那……那我就等你……等你回來,我都給你……我把啥都給你……”
所以馬雙泉就回來了。回來就結婚,就生孩子,這個人並沒有做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情。還是吳克勤親自到公社爲他跑來了民辦教師名額。馬雙泉到什麼時候都念吳克勤的好哩!現在已經是兩個娃娃父親的馬雙泉雖然是村長,卻仍然給小學帶着課,在馬家崾峴很有威望。
在馬雙泉的帶領下,馬家崾峴的鄉親們擁擠在村頭,迎接被他們認爲是自己同類的人,從他們身上搶奪隨身攜帶的全部家當。吳克勤臉上綻放着快樂的光芒,說話的聲音出奇的洪亮;虎生已經認不出拉扯着他手臂的人了,有些忸怩,但他是高興的,尤其是發現相熟的同伴的時候;秀梅則哭了起來,表情難看地一邊抹眼淚一邊說笑。
在此之前,馬雙泉已經爲吳克勤重新劃撥了承包土地,土地上還有等於是村民們捐助的正在掛果的蘋果樹。經過村民討論,村委會拿出一千五百元,粉刷了吳克勤去北京以後廢棄了的土窯洞,新箍了青石窯面子,安裝了門窗,修建了院牆和院門。
現在,馬雙泉一邊往新窯院走一邊抱怨吳克勤:“北京就不是咱呆的地方嘛!你去那兒做啥哩?”
很久以前就沒有人把他當成北京知識青年了,現在更不可能有誰把他當成北京知識青年。吳克勤眼裡含着淚花,頻繁地點頭,承認他不該離開這個地方。
就這樣,一家人在離開馬家崾峴三年以後,又重新在這裡安頓了下來。虎生不再上學了,和父親一道侍弄果樹、莊稼,秀梅則在家裡養豬養雞,也能變賣一些錢財。日子雖然說不上大福大貴,總是不捱餓了。吳克勤很知足。
現在,這個頭髮花白的中年農民和當地的莊稼人甚至在心理上也已經沒有任何區別。他和老漢們一起圪蹴在陽窪窪上曬太陽,嘮閒嗑,說一些古朝故事;他用菸袋鍋抽旱菸,一鍋抽完了,熟練地把煙鍋裡的火種磕在鞋殼簍裡,重新把煙鍋裝滿,準確地按在火種上;他雙手高舉着碩大的粗瓷大碗,聲音響亮地吸食秀梅爲他熬的米湯;他在人羣中努着勁放屁,任憑婆姨女子們怎樣認真或者不認真咒罵,都不改平靜的容顏;高興了的時候,他也和**婆姨耍笑:“你那老漢(丈夫)還算男人?看啥時讓我把你壓一下……”他故意用當地人都很少使用的語言罵人或者罵牲口,語調之高亢婉轉,就連當地最好的民歌手都自愧不如;在集市上,走開幾步就扯出傢伙撒尿,甚至還有閒心在地上畫出個圓圈;年紀越大越離不開秀梅,在堅實的土炕上,兩個人經常纏繞在一起,劇烈的喘息和幸福的呻吟混合成爲激越的生命交響。
吳克勤很滿足。這樣的日子持續着。目前他的理想是攢錢爲虎生箍上三孔窯洞,讓他娶一個溫柔體貼的好婆姨。
時間到了一九九五年。
57.帷幕垂落在不經意之間
真的是“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誰想到災禍會在這樣的時候降臨這個心滿意足的家庭呢?
這一年冬天的一個清晨,吳克勤早早就要起來,說是去砍柴。秀梅在被窩裡拉扯住他:“砍啥柴?誰這個季節還砍柴?”吳克勤說前兩天在一個地方看到一棵乾枯了的樹木,他說去把它弄來。
這個地方正在大張旗鼓地宣傳保持水土,已經不讓隨便砍伐樹木,發現了乾枯的樹木當然是一件好事情,去晚了說不定就讓別人給弄走了,秀梅就沒有再堅持。
秀梅後來跟人說,往常他下地幹活或者進山砍柴,走也就走了,那天他在窯裡院裡廝磨了很久,等到把繩子、砍刀之類的東西都綁縛到身上,還咣啷咣啷地來到她跟前,特意對她說:“秀梅,我走了。”當時她哪裡會在意這樣的事情?甚至都沒理他,只含糊地應了一句,就聽着他邁着沉重的步子去了。
吳克勤從馬家崾峴北面的山峁往東走,那裡有一個黃河的回灣,山上的植被非常好,長着各種高大的喬木和灌木,封山以前,馬家崾峴人都到那裡砍柴,封山以後也是到那裡撿拾枯枝爛葉解決燒柴的問題。
那天吳克勤的心情很好,路上走着的時候,甚至哼起了他喜愛的洛北民歌《送寒衣》——
正月裡來是新年,
家家戶戶造年飯。
人家造飯有人吃,
孟姜女造飯淚不幹。
二月裡來龍擡頭,
孟姜女十五配範郎。
婚配範郎一年整,
北斗七星打
長城。
三月裡來是清明,
家家戶戶上新墳。
人家上墳成雙對,
孟姜女上墳獨一人。
四月裡來四月八,
娘娘廟上把香插。
人家插香爲兒女,
孟姜女插香爲範郎。
五月裡來五端陽,
大麥不熟小麥黃。
人家的麥子收上場,
孟姜女麥子繞山岡。
這首歌一共十段
歌詞,一個月一段,唱到十月結束。以前,吳克勤很少把這首歌唱過三月,主要是記不住歌詞。沒想到今天一氣呵成,竟然唱到了五月,他爲自己感到驚喜,就像突然做成了一件從來沒有做成過的事情。
此時他正走在一個山樑上,空氣中瀰漫着破曉時的寒氣,但是他並不感到寒冷。這裡視野開闊,能夠看到太陽剛剛從霧氣濛濛的山巒間升起來,在一些耀眼的小云片下面努力地擴展着自己的領地。小云片下方就像血染過一樣閃爍着紫紅色,過一會兒,雲彩就不見了,太陽才得以把最初幾道光芒傾瀉到大地上,與清晨即將消逝的黑暗交融在一起。黑暗節節敗退,最後被完全融解,大地一片輝煌,樹木的頎長身影逐漸變短,溝渠裡,坡窪上,黑糊糊的灌木叢間,都氤氳出寒冷的淡藍色的晨霧,貼着地面流動着,組合着,在沒有風的低窪地彙集成爲虛無縹緲的湖面,就像從天上往下看到的景緻一樣。又過了一會兒,太陽就把刺眼的光芒照射到黃河峽谷了,先是把峭壁的頂端浸染成金紅色,看上去就像銅澆鐵鑄的一般,然後,隨着光線下移,黃河寬廣的河面就顯露出來了。河面上的積雪閃耀着瑣碎的光澤,和太陽光線糾纏在一起,像孩子那樣嬉戲着,打鬧着,你甚至能夠聽到它們那開心的沒有節制的笑鬧聲。
黃土高原就像一個龐大的巨人,在那裡躺着,似乎並不急於做什麼事情。它沉重地喘息着,愜意地享受着。這是一種帶有傷感意味的倦怠,一種只能夠用靈魂感知的痛苦,一種無法用語言訴說的責怨……就是這些東西使人切切實實地感覺到了生命的真實狀態,感覺到了活着是多麼美好的事情。
吳克勤被眼前的景物感動了,他覺得在這樣的時候就應當唱歌!重要的是他唱得竟然這樣好!他有什麼理由不繼續唱下去呢?
他站定在一個土坎上,繼續往下唱——
六月裡來熱難當,
孟姜女擔水熬米湯。
扁擔壓在肩膀上,
來到樹下歇陰涼。
七月裡來秋風涼,
家家戶戶漿衣裳。
人家漿衣有人穿,
孟姜女漿衣壓木箱。
八月裡來過中秋,
家家戶戶賞月亮。
人家賞月成雙對,
孟姜女望月獨一人。
九月裡來九重陽,
孟姜女釀酒甜又香。
頭一杯酒敬天地,
第二杯酒敬範郎。
十月裡來十月一,
家家戶戶送寒衣。
走一里路來哭一里,
哭倒長城十萬裡!
嚴格一點兒說,這不是在歌唱,這僅僅是在訴說——很多地方,吳克勤都跑調了,他幾乎是在背誦歌詞,就好像他早早起來就是爲了要做這件事情一樣。他一定要做好。
假如這個時候有人遠遠地看到這樣一個唸唸有詞的人面對着整個世界在吟唱,一定會驚訝不已,覺得他可笑至極,覺得他是一個瘋子。但是吳克勤自己一點也不覺得可笑,他不是瘋子。實際上他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麼歌曲,如果他開頭唱的不是“正月裡來是新年”,而是別的什麼,他也同樣會這樣認真地唱下去,並且同樣會準確地把它唱完。
歌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非常難得地把自己赤裸裸地放到了大自然中間,把自己變成了天地之間的一種物質:一棵樹,一葉草,一個石子,一滴水,一片雪花……只是在這個時候,他才真正擁有了整個世界。
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是以爲擁有整個世界,其實那只是虛幻,那只是一種青春衝動臆造出來的虛幻;人年輕的時候是不會擁有世界的,因爲世界站在理性一邊,年輕人缺乏的正是理性啊!
他唱完最後一句,覺得渾身疲憊,就坐在土坎上,打算歇息一會兒。他無意之間摸了一下臉,手上竟有溼溼的東西,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哭了。
他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索性不再約束自己,放縱開感情,把無意識的哭泣轉變爲明確的痛哭……北京插隊知青吳克勤把長滿了花白頭髮的頭顱埋在兩腿之間,痛哭起來。
在這樣一個寒冷的清晨,在如此幽深的黃河峽谷深處,在這廣袤的天地之間,是不會有人看到一個已經失去青春歲月的男人痛哭的,吳克勤用不着擔心遭遇尷尬。
一個小時以後,吳克勤摔死了。
摔死吳克勤的地方離他痛哭的那個土坎不過二三百米,這也是長着那棵枯樹的地方。人們發現吳克勤的時候,枯樹也從三十丈高的山崖上落下來了,樹幹上還有吳克勤砍斫的刀痕。
誰也無法確切說出發生了什麼事情,最合理的想象是:在他砍斫到三分之二多一點兒的時候,他想把它拉到山崖上邊來,枯樹沒有被拉斷,它的反作用力反倒把吳克勤帶了下來,砸在樹幹上,樹幹折了……三十丈,相當於將近四十層樓高,下面正好是黃河那個回灣,夏天的時候深不見底,冬天就凍得像鋼鐵一樣堅硬,人落在上面怎能不死呢?
他躺在黃河上,殷紅的鮮血浸染了很大一片冰面,和冰面凍在一起。砍柴刀被甩到了很遠的地方,在靠近山崖的土坑旁邊,散亂着他原本纏在身上準備捆木柴的繩子。繩子很乾淨,沒有血。讓人迷惑不解的是繩子爲什麼也掉到下面來了?幹活的時候他不會把繩子纏在身上的,如果他把繩子拿下來放到了山崖邊上,繩子就不會掉下來。這是很奇怪的事情。
當秀梅哭喊着撲向丈夫的時候,吳克勤的眼睛還睜着,表情平靜,就像是在家裡的炕上歇着一樣。他一直看着秀梅,好像很奇怪她爲什麼號哭。吳克勤留給秀梅的最後一句話是:“別擔心,秀梅,我挺好的……”
他用的是地地道道的北京話,這是他很久就不再使用了的語言。說完這句話,他就像非常疲倦的人那樣把眼睛閉上了——他只閉上了左眼,右眼仍然睜着,好像在看這個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的世界還會發生什麼事情。後來,馬家崾峴人說,他是在惦記自己的兒子哩!他等着看兒子虎生哩!
然而,他沒有等來虎生。
吳克勤的右眼漸漸蒙上藍色的陰翳,完全阻斷了和這個世界的交流,哪怕是作爲死者和生者的交流。秀梅搖撼着他,希望他再和她說一些什麼。他就像決定什麼都不說了的人一樣,緊緊地閉住嘴巴。他的軀體漸漸僵硬起來。在馬雙泉帶領下,人們把秀梅扶起來,七手八腳把吳克勤的屍體擡回馬家崾峴。
吳克勤沒有看到兒子虎生。
虎生到九里坪煤礦挖煤去了,這是虎生很喜歡的工作,儘管以前聽說崤陽的許多小煤礦包括九里坪煤礦都出過事情,秀梅曾經激烈反對虎生去挖煤,但是,無奈虎生的決心和吳克勤的默許,虎生還是去了。第一次拿到工資,虎生給爸爸買了一件二毛皮襖,給媽媽買了一件毛衣,剩下三十八元五角錢,一分錢也沒留,都交到媽媽手裡了,讓爸媽買肉吃。撫摩着皮襖和毛衣,攥着手裡的錢,秀梅嘴上誇耀着兒子,臉上也帶着地地道道的高興表情,但是她的心緊縮着——這筆錢等於是懂事的兒子用命換回來的啊!吳克勤批評了虎生,怨他不該花這個錢,他說咱農村人咋能穿這麼好的東西?他現在穿的棉襖就好着哩嘛!至於剩下的錢,他對秀梅說:“我們沒給娃娃留下什麼,這錢不能動,都給娃娃攢起來,有朝一日給他箍上三孔石窯,娶一個知疼知熱的好婆姨。”
秀梅不讓兒子虎生看到吳克勤血肉模糊的屍體,當馬雙泉告訴她已經派人去叫虎生的時候,她的第一個反應是不讓虎生看到爸爸的屍體。這樣,趕在虎生回來之前,馬雙泉和鄉親們就已經把吳克勤打理得乾乾淨淨,給他穿上虎生買的那件從未上過身的二毛皮襖,裝到棺材裡,並且用十二分長釘把棺材蓋釘死了。
虎生趕回家,在院子裡看到慘白的柳木棺材,先怔了一下,沒有哭,淚水卻順着臉頰嘩嘩地流下來。他疾步走到父親的棺材跟前,想掀開棺蓋看父親,棺蓋紋絲不動。他疑惑地看了看周圍的人,隨後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他跪在地上,把頭深深地垂下,抵在冰冷的土地上,哭聲變成了顫動着的哽咽——他在路上已經盡情地哭過,他的喉嚨已經喑啞。他深深地跪着,用這種方式和父親進行交談。秀梅掙脫了幾個婆姨女子,從窯洞裡跑出來,和虎生抱在一起,跌倒在地上,就像兩個打架的人那樣在一起掙扎。
馬家崾峴村村長馬雙泉操持着把吳克勤安葬在了村北地勢最高的地方,這個地方叫寬坪。這裡原來有吳克勤帶領馬家崾峴人修建的梯田,曾經上過報紙,直到前不久仍然是全村產量最高的土地。前年開始上級要求退耕還林,這片坡地就開始撂荒,現在,坡地上已經覆蓋了各種樹木雜草。當初那麼漂亮的梯田,就像被歲月摧毀了的
長城一樣只剩了些依稀可辨的痕跡,用不了多久,就會完全消失了。
從寬坪往四周瞭望,整個黃土高原都赤裸在人的面前,寬闊陡峭的黃河峽谷通過那個著名的回灣,把手臂伸了過來,就像在這裡突然發現了一個需要它呵護的人一樣。
它呵護了吳克勤。
我們可以認爲吳克勤並不孤獨,他紮根在了這片厚土之中,還原在了這片厚土之中,消融在了這片厚土之中。他就像一滴水,在樹木花草的葉片上享受過黎明的陽光,曾經滲入大地滋潤一小塊泥土,但是現在,他走了,他聽從黃河的召喚,迴歸到母體中去了,去和這條偉大的河流共享苦難與輝煌去了。
……
吳克勤的死給我的震撼與其說是爆炸性的,毋寧說是一種直接的靈魂和肉體的打擊,奇怪的是打擊並不是馬上被感覺到的,這與我的經驗完全不同。我曾經經歷過突然聽到親人出事的消息,那個消息帶給我的感覺就是爆炸性的——悲哀像炸彈那樣炸響了,爆炸後的黑色煙雲滾動着,瀰漫在整個靈魂世界……那是真真切切的打擊。這次不是。
吳克勤意外死亡的消息帶給我的感覺最初竟然是完全沒有感覺,就好像在聽一個文學青年說一件能夠進入小說的情節,而情節中的人物和我的生活又沒有任何關聯。
“哦。”我說。
蕭川感嘆說:“農村人活得糙,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哩!”
“是,”我淡漠地說,“我知道。”
蕭川開始說別的事情,但是我對那些事情已經沒有任何知覺。蕭川看我心不在焉,就告辭走了。我一個人獨自留在窯洞裡。
就在這個時候,打擊發生了:一開始是微弱的,我的心靈只感覺到微弱的撞擊,撞擊的力量似乎並不大,我甚至完全可以忽略它,然後想別的事情……但是,我沒有能夠想別的事情,我的全部心靈空間一剎那就被一種奇異的力量控制住了……我分明感覺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擊打,我聽到心靈被擊打發出的沉悶響聲,感受到遲鈍的、繼而尖銳的疼痛……這種打擊的直接後果是:你的靈魂會破碎不堪,它那強勁的衝擊波會讓你完全喪失感覺能力,你的整個心靈世界都彌滿着黑色的痛苦煙雲。
會議期間,我就處在這樣一種狀態。
我和吳克勤一九七七年初秋那次見面的情景就像電影一樣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看到他帶我去看黃河,看到他和我躺在土炕上,溜達在村邊的小路上,給我講述母親玉蘭和兒子紹平的故事……他的聲音低沉緩慢,似乎並不急於把故事講完,他講述了整整一天一夜。
在這以前,儘管我也曾經被他講述的故事所激動,但是我從來沒有把這個故事調動到用我的靈魂關注的程度,在關於吳克勤的記憶中,吳克勤仍然站在前臺,衝我羞澀地笑着,滿懷豪情地講述他的抱負……但是今天,我突然發現那個故事寓意深刻。
吳克勤的死,吳克勤講述的故事,使我又一次想到黃河。
必須承認,在關於黃河的種種複雜意象中,我的腦子裡又疊加了殘忍的意味——在這個意義上,如果把黃河比喻爲我們的母親,就是不準確的。可見,任何一種比喻都有不周到的地方,我們只能在相對意義上體會比喻的意味。
黃河很殘忍,無論吳克勤講述的故事還是吳克勤的現實人生道路,都在證明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能夠被稱之爲殘忍的東西像失去理性的河流一樣橫衝直撞。我當然願意相信這種殘忍與黃河無關,但是,我又的的確確無法將它與黃河剝離。因爲事情就發生在那裡,儘管那是一條偉大的河,被我們稱之爲母親的河。
站在洛泉大學會議主辦者特意爲我們安排的窯洞賓館前的空場上遙望,遠遠地看着黃羊河就像一個恬靜的少女,美麗而溫柔。她就這樣美麗溫柔地從黃土高原腹地蜿蜒而來,蜿蜒而去,在她認爲合適的地方注入黃河,然後,在黃河認爲合適的地方匯入了大海……她留在我心裡最美好的記憶重新變爲現實:夕陽西下,河水靜靜地流淌,輝映着晚霞和在岸邊洗衣服的婆姨、女子的身影;在她身後,樹木正在被秋色暈染,世界顯得異常輝煌,所有的建築,無論新起的樓房還是蔓延在山坡上的窯院,都沐浴在奇異的光彩之中,世界是那樣和諧,那樣光明……你能夠想象這樣一條溫柔的河流會突然暴戾成爲一頭兇殘的野獸,會無情地吞噬掉一切阻礙它的東西嗎?
如果我沒有親眼看到一九七六年夏天發生的那場大水,沒有親眼看到著名的郝家坪石拱大橋在洪水的猛烈衝擊下轟然倒塌,沒有親耳聽人描述那兩個北京知識青年在大水中爲了維護尊嚴毅然選擇死亡,我會相信在這條河流表面的寧靜下面潛藏着巨大的危險嗎?我會相信這條溫柔的河流深處隱藏着你永遠無法瞭解的本性嗎?與這樣一條河流相伴,對於脆弱的生命意味着什麼,難道不是顯而易見的嗎?如果你的一切都在它的掌控之中,你一生將要經歷什麼事情,難道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我決定到崤陽縣去看望吳克勤——我真的應當去看一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