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風雲

24.那個年代

熟悉中國近代史的讀者都知道,二十世紀最初十年,在中國這塊多災多難的土地上,發生了多少振奮人心的歷史性事件:大城市和南方省份的革命黨鬧得天翻地覆,什麼義和團、同盟會、武裝起義、軍政府,直至清王朝土崩瓦解——偉大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終於結束了中國長達兩千多年的封建統治,成立了孫中山領導的南京臨時政府,中國進入到一個新的歷史紀元。

南京臨時政府頒佈了許多有利於發展資產階級民主政治、資本主義經濟和文化教育的法令。根據“自由平等”、“天賦人權”的原則,宣佈人民享有選舉、參政等“公權”和居住、言論、出版、集會、宗教信仰自由等“私權”;宣佈男女平等,女子有參政權;解放“賤民”;命令各級官員焚燬刑具,停止刑訊;嚴禁買賣人口;革除歷代對官員“大人”、“老爺”等稱呼;禁止男人蓄辮、女人纏足,禁止賭博,嚴禁種植和吸食鴉片等等。n米n花n在n線n書n庫n?h

一九一二年三月十一日(農曆一九一二年一月二十三)頒佈的《中華民國臨時約法》更進一步規定:中華民國主權屬於全體人民;各民族一律平等;國民享有言論、出版、集會、結社、財產、營業的自由;享有請願、選舉和被選舉的權利等。按照“三權分立”的原則,“臨時約法”對參議院、大總統、國務員、法院等的權限和關係都做了具體規定:參議院行使立法權,臨時大總統由參議院選舉,參議院有權對其進行彈劾;法院執行獨立審判的原則,不受上級干涉。

從某種意義上說,辛亥革命的上述原則或者說這場革命在社會層面引起的激烈動盪,都和井雲飛沒有什麼直接關係。那時候他還是一個單純的商人,和政治沒有什麼瓜葛。但是,我們必須注意到他所生活的這個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有這樣,才能夠對井雲飛的行爲作出解釋。

英國曆史學家湯因比曾經複述過英國政治哲學家休謨這樣一個觀點,大致意思是,在人類文明發展中,動亂、分裂和毀滅與恢復、穩定和建設之間,總是有一種獨特的聯結方式,使它們能夠經常地發生轉換。湯因比把前者稱之爲“混亂時期”,把後者稱之爲“統一國家”。

湯因比認爲兩者之間的轉換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發生的:當一個社會的政治、軍事、經濟出現全面混亂的初期,它在社會發展方面表現出來的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破壞和毀滅,相反,脫離束縛的社會將釋放出巨大的能量、難以預計的刺激力和蓬蓬勃勃的活力,從而推動整個社會以空前的速度向前發展。但是,這將是一個非常短暫的時期,隨着各種各樣極端勢力興起,種種無規則、無秩序的混亂現象大規模發生,這個社會就會迅速滑入到標準的動亂、分裂和毀滅的狀態之中。這是這個社會“混亂時期”的頂點。到了這個階段,社會爲了保存自己,就會利用各種勢力間的平衡製造出一個“統一國家”,就像寄居蟹找到一個藏身的螺殼,讓自己龜縮在這個“統一國家”裡,哪怕它明明知道這樣做的結果將導致社會創造力的喪失、精神麻木以及不可避免的官僚化,也在所不惜。當這個“統一國家”耗盡歷史積累起來的最後一點遺產,出現新的混亂的時候,歷史就會再來一次重演,社會仍舊像前一個回合那樣釋放出巨大的能量、難以預計的刺激力和蓬蓬勃勃的活力,從而推動整個社會以空前的速度向前發展。

湯因比自信地說:“我們能夠從希臘—羅馬世界和羅馬帝國、從中國的戰國時期和中華帝國等等的歷史發展中觀察到這種規律和模式。”

這是不是說,歷史的發展進入到了宿命的輪迴之中了?兩個時期中間沒有一個讓人心境平和的時期麼?湯因比說,有,但是它是“很難達到,也是很難維持的”。這多少有些讓人沮喪。

現在,我仍然用我的方式敘述。

從表面上看,歷史是一個又一個輪迴,但是你必須注意到在任何一次輪迴中它並不是回到了起始的地方——如果形象化地說明這個觀點,我們不妨把歷史想象爲一條河流,它往前走,它總是在千山萬壑間穿行,有的時候甚至是回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地方,但是,這不是倒退,它不可能倒退,它總是在前進,不管湯因比描述說歷史到了哪一個階段,就歷史發展的總趨向上來說,它是在前進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因此,我們的人物活動在歷史發展的哪一個時期並不重要——我們甚至沒有必要考察湯因比的學說在我們的人物命運中的意義——重要的是要確切知道這些人都從事了哪些活動,他們爲什麼要從事那樣的活動。因爲,就文學來說,我們最神聖的功能是要對人做出自己的解釋。這也就是我在前面爲什麼要說“要知道他們所生活的那個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那些事情怎樣影響了他們的命運人生”。因爲我關心這個。我相信讀者關心的也是這個,否則,一本《中國近代史》將會比本書有用得多。

一個叫羅漢章的人領導了同盟會在龍翔的革命活動。

羅漢章,字伯川,原籍河南洛陽,一八八一年生於靖州,早年去日本學軍事,一九〇五年在東京加入同盟會,一九〇八年畢業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回國後在K省中部的河源縣成立了同盟會K省分會,之後,歷任K省陸軍監督、新軍標統,但是暗中卻積極參加了反清活動。一九〇八年十月三日(農曆一九〇八年九月初九,重陽節),爲了激發同盟會K省分會同人的意志,羅漢章在龍翔秘密集會,誓言:“……某等乃集合同志,密籌方略,驅除韃虜,光復故物,掃除專制政權,建立共和政體,共赴國難,艱鉅不辭,決不自私利祿,決不陷害同人,本衆志成城之古訓,建九世復仇之義師。”

在這些集會的人當中,就有崤陽縣大地主陸子儀從日本歸來的大公子陸省三——讀者如果細心的話,一定還記得我們曾經在前面提到過這兩個人。

不久,起義軍攻入龍翔,K省巡撫江美騏被殺,當日成立K省復漢軍政府,羅漢章被推舉爲軍政府都督。這就是說,地處西北的K省也完成了那場著名的革命。

這件事在靖州引起的反響,類似於**當中聽到省城龍翔的某一派羣衆組織奪取了政權,除了對這件事本身的關注以外,人們更多的是想象此事對靖州政局將會發生什麼樣的影響。

當時,洛北地區的情況是這樣的:儘管偏僻,但是也受了外省尤其是龍翔早期革命運動的影響,出現了一些宣傳激進思想的小冊子,靖州中學的一部分教員和學生很不安寧,但是,社會狀況總的來說還較爲穩定,人民的參與度並不高。

時任靖州知州的廖青山不僅僅通過自己的武裝,更大程度上通過地方豪紳龐大的私人武裝力量,穩定地控制着政治、經濟、文化大權,兩千多年延續下來的明規則和潛規則絞結在一起,形成爲某種強力,維繫着這個遠遠說不上公道的社會的運轉。

靖州就像一個不安的人那樣向遠處探望,卻不知道自己此刻應當做些什麼——這也是著名的歷史事件在較爲偏僻的地方發生作用之前常有的情景。

局勢很快就明朗了。

爲了收復各州、縣,K省軍政府分設了東、西、南、北四路招討使,傳檄各州各縣,並派各學堂學生分赴各地,宣傳革命,發動羣衆,光復地方。

革命如同燎原之火,向K省各地蔓延。

羅漢章任命的北路招討使陸省三連日向北奔襲,掠州克縣,所向披靡。

一九一二年一月十二日(農曆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二十四),距離靖州城二百五十華里的洛州(革命聖地洛泉舊稱)武信騎尉王濤在事先沒有任何跡象的情況下,突然宣佈起義,公開背叛了清廷和洛州知州汪文和,率軍在洛州城內發作,佔領了州府,混戰之中,洛州知州汪文和以及崤陽縣知縣張含昌等數十名從從五品到從九品官員被誅殺。王濤通電K省軍政府北路招討使陸省三,報告說已經完成事變。

第二天,陸省三進駐洛州——這幾乎等於是回到了他的家裡。靖州的豪紳大戶在陸子儀率領下,和全城的老百姓一道,簞食壺漿,出城歡迎革命軍進入。

一場社會變動發生以後,人們往往會產生種種不切實際的幻想,認爲歷史會進入一個完全不同於以往的時期,這個時期必定比過去美好。豈知,在歷史的發展細節上,有時候卻完全相反,就在這個過程中的個人命運來說,則呈現出多姿多彩的景象,有的時候甚至是當事人絕對始料不及的。

本來,時局上的事情離商人井雲飛很遠,就像他離官府和土匪武裝很遠一樣,雖然很關心發生了什麼事情,卻總像在觀賞一場棋局,不覺得與自己的得失利害有什麼直接關係。

有一件事情引起了井雲飛的震駭。

陸省三進駐洛州以後,洛州的著名商人、井雲飛最好的商業夥伴章國銓竟然被革命軍殺害了!章國銓的商號、工場盡數被沒收充公,他的家人雖然沒有被屠戮,卻已經被驅逐出洛州地面。

井雲飛百思不得其解——章國銓是一個本分善良的商人,爲什麼要殺他?僅僅因爲和崤陽縣知縣張含昌過從甚密,吃了掛落?章國銓不擁有一兵一卒的私人武裝,他不會對革命造成任何威脅,殺他何用?

商人井雲飛不知道的是,革命的最重要標誌,就是一些人人頭落地,一些人飛黃騰達,革命在殺人的時候也不可能分辨得那樣精細,即使是枉殺了,你又能夠怎樣?沒有任何人害怕的章國銓被殺,難道不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嗎?

據此,遠在靖州的井雲飛產生兩點心得:第一點,是對先祖遺訓的進一步確認——祖父井觀瀾關於要做一個本本分分的商人,不要和官府發生任何瓜葛的教誨是至理名言,這需要堅持;第二點,井氏家族三代恪守的絕不擁有私人武裝的信念,需要重新審視——如果章國銓也像其他豪紳那樣,有足夠的保護自己的力量,陸省三能夠如此無所顧忌嗎?章國銓能遭殺身之禍嗎?

這兩點心得,前者讓他塌實,後者讓他恐懼。

爲什麼塌實?這是因爲,他和靖州知州廖青山雖然彼此尊重,甚至在錢財上也曾經有過往,但是在政治層面,卻沒有任何能夠說明彼此信任和合作的事情發生,這在靖州上層人物之間幾乎盡人皆知。井雲飛不認爲自己會因爲廖青山命運發生變化而遭受什麼挫折。

爲什麼恐懼?目前,在靖州的汪、郭、林、井四大家族當中,井雲飛的財產雖然不顯山不露水,但已經居於四大家族之首。過去,井雲飛曾經感嘆這完全得益於合法經營,更重要的是他省卻了豢養私人武裝的龐大費用,他爲自己的精明而得意。他甚至很少意識到自己正在成爲其他三大家族——包括把他父親井寬儒帶到道上的林氏家族——覬覦的目標。

父親井寬儒去世之前曾經囑咐他:“你把我埋在天龍寨‘柏樹林’,我要給你爺爺奶奶做伴去呀!但是,雲飛你記好,天龍寨再好,也不應當是埋葬我井家三代人的地方——爾格世事不一樣了,如何能夠在一個地方成就百年的祖業?我看你不必要留戀這個地方,有可能的話,將家業逐步向龍翔轉移,那裡畢竟天高地闊,轉身的餘地大一些。還有,傅美珠再咋也是你的妻子,爾格又帶着你的閨女,那是你的家呀!”

井雲飛沒有按照父親的話去做——並不是不接受父親的勸導,而是還沒有來得及這樣去做。

具有龐大的財富而沒有保護它的力量,就像在狼羣中徒手守候一隻剝了皮的肥羊。

現在,井雲飛突然意識到了父親的洞見!

事情還不僅如此。馮坤報告說,靖州知州廖青山已經派人到洛州和陸省三暗中接觸,商量起義事宜,據說靖州四大家族中有人蔘與了這件事情,但是無法弄清這裡面的細節。井雲飛的判斷是:這個人很可能是汪祖貽。

在過去長達十幾年的歲月裡,廖青山都是在靖州第一豪紳汪祖貽的扶助下做穩知州寶座的,廖青山行政權力的履行,如果沒有汪祖貽作爲政治和軍事後盾,將會成爲很大的問題,他有可能連一文錢的官稅都收不上來。

危難之際,兩人聯手是保護共同利益和各自利益的最好選擇。而他們做這種選擇的犧牲品,很可能是手無寸鐵的井雲飛!

果然,廖青山和汪祖貽都回避着井雲飛——井雲飛幾次求見都遭到婉言拒絕,他成了身在局勢之外而命運又在局勢之內的人。

局面很危險。然而這只是井雲飛了解到的一部分危險。

實際情況要危險得多:陸省三從征討洛北之初就確定了打擊章國銓和井雲飛的路線。

隱居在崤陽的陸子儀囑咐陸省三:“現在,歷史爲我們陸家提供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

陸子儀進一步警告他:“如果你利用好機會起事,把洛州和靖州全部置於自己的管轄之下——這至少在大的趨勢上已經沒有任何問題——表面上看,你的直接對手是支持廖青山的汪祖貽,但是,將來對你構成威脅的並不是汪祖貽之流,而是井雲飛。井雲飛的龐大財富,一旦轉換爲軍事實力,在整個洛北地區,將無人能夠抗衡。”

一向崇拜父親的陸省三深得父親教誨之三昧,先在洛州剪掉了章國銓這一井雲飛的臂膀,對於解決靖州的問題至關重要。

“你先不要動,”老謀深算的父親說,“你只是對廖青山形成高壓,等一等,他會主動來和你聯繫。”

陸省三驚訝地發現,父親的預言具有驚人的準確性。七天以後,K省軍政府北路招討使陸省三在父親陸子儀的府邸接待了廖青山的特使。

25.危局

面對危局,商人井雲飛把自己關在深宅大院裡,思緒萬千——他在回想自己走過的道路。

事實上,父親井寬儒把家業交到他手裡的時候,生意進展並不順利。

最近兩三年,井寬儒的貨物貿易量縮減了三分之二,他在洛北各縣以及寧夏、陝西開辦的染坊、當鋪、商號,有的被土匪劫掠,一半關門,另外一半勉強維持,已經沒有任何利潤可言。這對於一個純粹的商人來說,或許不是最壞的消息——生意就是有賠有賺,就像樹木有大年小年一樣,但是,對於井寬儒來說,事情比這個道理說明的事實要嚴重得多。

井寬儒注意到最近發生的一個有趣的現象,很多人在靖州成爲鉅富之後,不會在靖州久留,會很快遷移到龍翔、西安、太原,甚至南京、上海,或者繼續從事商業活動,或者大隱隱於市,到具有現代化氣息的都市享受財富去了。

什麼原因呢?最重要的恐怕還是這裡社會秩序混亂,土匪出沒,沒有任何安全保障——在靖州,你經常會聽到殘忍的謀殺,那不是殺一個兩個人,那是整個商隊的覆滅,是幾十口人拋屍荒野,是整個深宅大院被洗劫一空,是一個龐大的家族遭受滅門之災。

當所有人都被武裝起來了的時候,沒有被武裝的人就會成爲這個世界絕對的弱者。井寬儒不具備和其他那些有武裝的商人共存的條件,更無和官府交涉利益的籌碼。

終於,在一個狂風呼號的冬季,他的駱駝隊在寧夏銀川附近遭到了伏擊。伏擊他的是流竄在寧夏北部一個叫馬良田的小土匪,這個人專門做殺人越貨的勾當。井寬儒手無寸鐵,當然也就無法組織有效的報復。

那時候井雲飛已經記事了,他還記得當時籠罩在家人中間那種沉悶壓抑的氣氛,記得父親緊鎖眉頭一言不發、全家人大氣也不敢出的情形。他不知道這件事情是怎樣了結的。

井雲飛從父親手裡把家業接管過來以後,很偶然地從賬目上發現了一次八百兩白銀的虧空,接着,又在另一本賬目中發現一筆沒有來源的一千二百兩白銀贏利,在這兩次虧盈之間,賬目顯然出現了混亂,有一些數目巨大的支出竟然沒有具體去向。

他問父親。井寬儒用堅定的目光看了兒子很長時間,回答極爲短暫:“賬房錯了。”

真的是賬房錯了嗎?

井雲飛對外面世界的瞭解在某種程度上要比父親深刻,他知道歷史正在進入到一個空前混亂的年代。混亂年代的一個顯著特點是沒有了被大多數社會成員自覺接受的道德標準,社會運行沒有了統一的遊戲規則,反映在商業上,就是彼此之間的欺詐行爲越來越頻繁,原本不是商人的地痞流氓眼紅商人們的巨大財富,幹起了殺人越貨的勾當。

這是歷史決定要做的。凡是歷史決定要做的事情,人沒有辦法違拗。不是麼?很多善良的商人爲了保護自己的財富和商界交往的正常進行,已經有了裝備精良的私人武裝,有的隊伍不但能夠讓方圓五百里以內任何一股土匪武裝臣服,甚至能夠抗衡政府地方軍的干預……在這種情況下,一個本本分分的商人會遭遇到什麼事情,也就變得顯而易見了。

井雲飛很快就弄清楚兩筆賬目是怎樣來的了——父親其實並沒有對土匪馬良田的打劫忍氣吞聲,這個溫良恭儉讓的老實商人聚集起平日由於樂善好施結交的江湖朋友,以三千騎駿馬的陣勢向寧夏北部一個縣城發起進攻,徹底搗毀了馬良田的老巢,劫掠了那裡的全部財富。井寬儒把這些財富分發給了這些朋友,只給自己留下一千二百兩白銀。

老謀深算的井寬儒竟然把這件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沒有一個人知道總是說話慢悠悠的這個白鬍子老人策劃了這次血腥的屠殺和劫掠。

井雲飛對自己說,父親的商業行爲並不像表面上那樣純淨。

他不認爲父親有什麼不好,相反,他認爲在當時情況下,這是父親唯一正確的選擇,除非你想從靖州的地面上消失。他進而認爲,爲了保證商業運輸的正常進行,同時也爲了保護龐大的家業,必須像其他三大家族那樣豢養一支私人武裝隊伍。

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井寬儒。已經年老體衰的井寬儒坐在太師椅上,低垂着眼睛,什麼都不說——這是他一生都沒有做出決定的問題,能夠在這一剎那間做出決定嗎?

井雲飛進一步說:“沒有別的路可走了,爸爸。”

井寬儒看着血氣方剛的兒子,答非所問地感嘆說:“這條道兒……是福也是禍啊!先不要走吧!還是先不要走。”

井雲飛聽從了父親,結果,走到了今天。

看來,只能在龍翔想辦法——所幸的是,在龍翔,井雲飛不是沒有辦法可想。

羅漢章在龍翔從事反清活動期間,井雲飛的二房太太傅美珠正周旋於龍翔的達官貴人之間,和羅漢章結識。井雲飛曾經被邀請出席羅漢章爲母親曾氏舉辦的賀壽典禮,送了一份不薄的壽禮,羅漢章對這件事情印象深刻,專門安排家宴款待遠道而來的井雲飛。細說起來,羅漢章的父親年輕的時候竟然是井寬儒的商業夥伴,起家的時候得到過井寬儒的慷慨資助。兩人相見恨晚。

這時候已經是一九〇九年,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時節。

儘管後來井雲飛因爲局勢不明朗稍稍避着羅漢章,但是有傅美珠的交際周旋,這層關係始終沒有中斷,井雲飛也曾經傅美珠之手暗中送給羅漢章白銀千兩,作爲友誼的潤滑劑。井雲飛完全沒有想到羅漢章竟然真的會成事。

我們今天的讀者已經不難明白,羅漢章成事當然是因爲歷史的車輪轉動到了中華民族決定性的時刻——腐朽沒落的清王朝統治必將土崩瓦解,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烈火已成燎原之勢——正是所謂“時事造英雄”也!

掌握K省軍政大權的羅漢章對地方局勢具有決定性的影響,只要他說一句話,井雲飛面臨的困局就會煙消雲散。

井雲飛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虛弱,這樣需要別人的力量支撐。馮坤星夜趕往省城龍翔。馮坤走以後,井雲飛帶領十二個

保鏢,離開靖州,到靖州城西北三十里的天龍寨去躲避風頭。

天龍寨是祖父井觀瀾早年經營起來的一個山寨,地形險要,易守難攻,村民都得到井家常年照護,對井家忠心耿耿。天龍寨附近的“柏樹林”是井氏家族的祖墳,埋葬着井觀瀾、井寬儒兩代人。天龍寨又是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井雲飛也和父親、祖父一樣,把這裡當作躲避世事喧囂的避風港,經常到這裡來散心和休息。

馮坤的駿馬還沒有跨出洛州地界,陸省三就向靖州發起了進攻。在凌厲的攻勢下,守衛靖州城的官軍和汪祖貽的民團武裝,假裝抵抗,在保住面子的情況下,很快就潰散投降了,陸省三的革命軍**,在靖州站穩了腳跟。

井雲飛的推斷完全正確:廖青山和汪祖貽實際上早就和陸省三打通了聯繫,嚴格一點兒講,這是一場背叛朝廷的起義,而不是維護朝廷的戰事。廖青山、汪祖貽和陸省三演了一次雙簧。

廖青山沒有受到任何磕碰,汪祖貽完整地保留了私人武裝。靖州完成了一次地地道道的“僞革命”,它所造成的結局簡直是諷刺性的——靖州的統治者廖青山換成了陸省三——陸省三被解除了北路招討使職務,K省軍政府正式任命他爲新組建的靖(州)洛(州)鎮守使,管轄南北一共二十三個縣。

靖州知州廖青山帶着豐厚的革命紅利——大量金銀財物,在一個營的官兵護衛下返回家鄉安徽,隱匿到歷史深處去了。汪祖貽仍舊是陸省三維持統治的不得不依靠的主要力量,從這個意義上說,汪祖貽如願以償。井雲飛仍然在天龍寨等待——在龍翔沒有消息之前,他什麼事情也不能做。

儘管靖州局勢比較平和,但是,好友章國銓被殺,仍然像烏雲在他心裡不祥地飄蕩着,總覺得禍事有可能在隨時發生。

事情果然發生了——陸省三查抄了井雲飛在靖州城經營的最大規模商號“順義成綢布莊”,損失上千兩白銀的現金和貨物。

井雲飛等不得龍翔的消息了。他必須決斷了。他知道事關重大,這不是關於某個具體問題的決斷,這是對他整個人生方向的決斷。

在一個以狼的法則生活的世界裡,人除了變成狼,好像沒有什麼其他的辦法。但是他現在的當務之急不是馬上變成狼,而是活下去。只要活下去,他就有時間和條件變成狼。

井雲飛帶了厚禮去拜望陸省三。

陸省三從外表上看完全不像軍人,倒好像是一個文弱的書生。這個不穿軍服的軍人從圓圓的黑邊眼鏡後面笑容可掬地看着井雲飛,一再抱歉說:“是底下的弟兄們弄誤會了!一定是誤會了!”陸省三命令有關部門把查扣的物資、金錢如數奉還給井雲飛。

井雲飛笑着說:“省三兄,你見外了。國民革命成功,百廢待興,老百姓都盼着從今過上好日月,新政府需要錢財撫慰人心,發展社會,我井雲飛作爲一個國民,本來就應當予以資助。‘順義成’那一點兒資產不算什麼,就作爲我的一點兒心意,捐獻給政府吧!我知道省三兄留洋日本,注重啓迪民衆,早在洛州之時,就曾經敦促洛泉知州汪文和開展新式教育……我想,省三兄的理念當是沒有動搖。爲此,我再捐獻五千大洋給省三兄,用來在靖州修建學堂……”

“哦呀!”陸省三從龍椅上站起來,“雲飛兄,禮重了!禮重了!既然是國民的政府,就更要體恤各行各業的艱辛,百廢待舉之際,我怎好領受雲飛兄如此慷慨?”

井雲飛也從座位上站起來,說:“省三兄如果推拒,那就是不給雲飛顏面了——你讓我如何面對靖州的百姓?”

既然這是“百姓”範疇的問題,陸省三也就無法再推拒——誰能夠替老百姓決定收還是不收人家送到門上的厚禮呢?即使是K省軍政府北路招討使也沒有這個權力。所以,在陸省三哈哈大笑之際,此事就這樣了。

靖(州)洛(州)鎮守使陸省三臨時決定替老百姓宴請井雲飛。

宴會上,井雲飛見到了汪祖貽。

汪祖貽目前的身份是靖州民團團總——靖州民團主要是汪祖貽原來的私人武裝——這位個子高大魁梧、長着寬闊紅臉膛的團總就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那樣,和井雲飛朗聲說笑。他知道計劃仍然在執行當中,他幾乎看到從來不卑不亢的井雲飛在驚恐中被殺頭的場面,看到這個一心經商的人的巨大家業轉換成爲汪氏家族產業的結局,並且,時間絕不遙遠。

歌舞昇平之中,井雲飛的貼身侍衛馮坤把另外三千大洋送到了陸省三的宅第。剛剛從洛州搬到靖州的陸夫人對丈夫的事情從來不聞不問,有氣無力地讓馮坤放下,馮坤就走了。

馮坤在嘈雜的宴會廳向井雲飛耳語——當時,陸省三正在桌子另一端看龍翔發來的電文。井雲飛知道禮金已經送到,面露喜色,高高舉起酒杯,說:“來!省三兄,爲靖州的未來,乾杯!”

陸省三領會了K省軍政府總督羅漢章的意圖,朗聲說:“靖州的事,你雲飛兄還要多幫我……我在這裡可是人生地不熟啊!”

兩隻西洋式高腳酒杯碰在一起。

團總汪祖貽凝神看看陸省三,又看看他手裡的電文,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後來發生的事情讓汪祖貽更加迷惑:宴會以後的第三天,陸省三竟然任命井雲飛爲靖州民團副團總,爲此,井雲飛付出八千兩白銀作爲民團經費。儘管陸省三解釋說這是羅漢章的意思,陸省三隻是執行上司旨意,但是不難看出這也是陸省三做出的選擇。

汪祖貽很不快意。

陸省三如此輕易拿下靖州,沒有汪祖貽的協助是根本不可能的,他手下的三千民團是和平解決靖州問題的關鍵。井雲飛何德何能,值得陸省三如此器重?重要的是,如果不能把井雲飛的家產拿過來,用什麼維持民團的運轉?只有汪祖貽知道,幾千兩白銀對於井雲飛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

莫非陸省三有更深刻的打算?

井雲飛和陸省三合作得很好,和汪祖貽也合作得很好。爲了避免汪祖貽的猜忌,仍然把主要精力放在經商上,很少過問民團事務。他的商業興隆,在靖州地面,又多了幾個屬於井雲飛的店面。但他同時也在做着一件事情,要在儘可能短的時間內擁有一支武裝力量。他知道,羅漢章鞭長莫及,不可能對陸省三具有絕對的約束力,現在不過是暫時延緩了危機,最終的衝突不可避免。好在還有時間,他還有時間鞏固在龍翔的靠山。如果發生什麼重大事變,他必須能夠安全地離開。

26.動機

歷史的選擇往往是無數個人選擇的結果。然而,歷史也是複雜的。歷史的發展並不像一股清流蕩滌污泥濁水,它更像是嬰兒的誕生,總是伴隨着血污,所以我們永遠不能夠在微觀的歷史敘述中說某年某月某日,歷史如何如何了。

比如在靖州,推動歷史發展的力量在這裡具體表現爲井雲飛和汪祖貽的選擇,而驅使他們做出選擇的完全是利益,換一句話就是:做什麼和怎樣做才能夠保持自己的實力和財富。這不是歷史的諷刺,這實際上是歷史的一個常態。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就可以說,不存在沒有個人動機的歷史,尤其是在微觀意義上,個人動機甚至有可能成爲決定性的動機。

井雲飛在長期的經商過程中,仗義疏財,有很多隨叫隨到、隨時能夠拼命的土匪朋友,而整個靖州的廣袤土地上,有無數走投無路的農民,井雲飛幾乎動用了一半家產,沒有怎麼費氣力就把那些土匪朋友和貧苦農民整合成了自己的民團。無論汪祖貽怎樣不情願,無論他採取了什麼方法限制井雲飛,但是,他沒有阻止住這個人。井雲飛的勢力很快強大了起來,尤其是在洛州和離靖州稍遠一些的縣,幾乎完全被井雲飛的勢力把持。具有戲劇性的是,不可一世的汪祖貽反倒因爲一件任何人也無法瞭解內情的事情動搖和瓦解了和陸省三的關係,最終,爲了避禍,只得選擇遠走高飛,把龐大的家業遷到上海去了,井雲飛正式擔任靖州民團團總。

汪祖貽臨走的時候,這個強悍慣了的人把一個深宅大院燒成了一片廢墟,這片蒸騰着煙霧和水氣的廢墟好像在告訴人們:世事無常,這是一個沒有形狀的世界,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只要它願意,是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的。

現在,井雲飛和陸省三稱兄道弟,就像當年汪祖貽和陸省三一樣。

雖然我竭力避免過多使用現成的歷史資料,但是,在這裡仍然不得不做一些必要的背景說明。

讀者一定還記得我在前面的敘述: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農曆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十三),革命先行者孫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中華民國正式成立。二月十二日,清帝溥儀退位,至少在形式上結束了持續兩千多年的封建統治。這件事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社會,也影響了我們正在講述的這幾個人物的命運。

我們仍然先來述說歷史。

一九一二年二月十二日(農曆一九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五),也就是清帝溥儀退位的第二天,孫中山辭去臨時大總統職位,由臨時參議院選舉袁世凱爲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辛亥革命的勝利果實爲袁世凱所竊取,從此,開始了北洋軍閥對中國的統治,辛亥革命幾近於夭折。

一九一五年十二月十二日(農曆一九一五年十一月二十),袁世凱宣佈復辟帝制,將民國五年設立爲“洪憲”元年,中國歷史進入到北洋軍閥政府控制時期。

在K省,親袁勢力向革命黨人猖狂反撲,革命黨人遭到大規模迫害和排擠。一九一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農曆一九一五年十二月初四),K省軍政府被推翻,總督羅漢章帶領一部分人逃往K省南部山區。楊炯(羅漢章曾經任命此人爲南路招討使)因爲背叛革命、背叛羅漢章有功,被袁世凱任命爲“威武將軍”,督理K省軍務。

在這種強烈的政治演進中,人性中最卑劣的部分——背叛——幾乎每天都在發生,以至於這種卑劣行爲成爲一種不被人譴責的“常態”。

地處偏僻的靖州更是如此。

現在,就連陸省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革命黨、孫中山的信徒還是北洋政府的官員了。雖然他目前仍然是靖(州)洛(州)鎮守使,但是這已經不是K省軍政府總督羅漢章的鎮守使,而是K省“威武將軍”楊炯的鎮守使,在這個意義上,他毫無疑問是北洋政府的官員。但是具體到眼前來說,短命的“威武將軍”楊炯已經被討袁軍推翻,並且被殺死在龍翔官邸,龍翔再次易幟,成爲羅漢章的天下。目前,討袁軍主力第十七旅正在向K省北部進發,一路上所向披靡,連克峙陽、桕泉、羅山七縣,已經逼近龍翔北部屏障湎川。

真是無巧不成書,討袁軍第十七旅旅長竟然是陸省三的大公子陸相武!

陸省三有三個公子,二公子陸相文在龍翔從事實業,三公子陸相南則在德國讀書。大公子陸相武深得陸省三器重,早年到日本學習軍務,回來以後,平步青雲,成爲軍界炙手可熱的人物。

很難說父子倆政治觀念有什麼重大區別,人的立場往往因情勢而變,很多時候人是無力主宰自己的。

陸省三因爲背叛革命而成爲陸相武的討伐對象,實在是歷史發展使然。

陸相武攻克距離洛州一百三十公里的湎川以後,駐紮了下來。

至少表面上,陸相武對父親陸省三背叛革命的做法極爲不滿,從龍翔出發就向羅漢章立軍令狀:絕不徇私情,即使陸省三投降也不接納,必定將其反動武裝全部消滅!但是事到臨頭,陸相武又免不了尋思:羅漢章對父親恨之入骨是因爲最困難的時候父親背叛了他,我呢?無論什麼時候,父親永遠是父親,這是無法改變的天倫綱常,並且,那是一個值得他敬重的父親。

陸相武以休整爲名,給陸省三留出做決定的時間。

父子之間自然是心有靈犀一點通,靖(州)洛(州)鎮守使陸省三很快派人到湎川和陸相武商談投降事宜——當然,這一切都是在極爲秘密的情況下進行的。人們隨後看到,陸相武以很大聲勢向靖(州)洛(州)發起進攻,靖(州)洛(州)鎮守使陸省三也揚言與逆子陸相武不共戴天,戰鬥異常慘烈。雖然也有人感覺陸省三在戰役指揮上大失水準,但是沒有人懷疑有什麼問題。

結果,陸相武沒有任何懸念地攻克了靖(州)洛(州),收編了陸省三的殘餘部隊,羈押了陸省三。

陸相武給羅漢章發電報捷,羅漢章大爲陸相武大義滅親行爲感動,回電指示一定善待陸省三,並當即委任陸相武爲“靖(州)洛(州)護國軍司令”,全面接管靖(州)洛(州)共二十三縣的行政管理事務,依法徵收鹽稅、田稅、統稅(各種商品貨物稅捐)、特稅(鴉片煙稅)等等。

至此,羅漢章事實上已經統一K省,結束了這個不安寧的省份軍閥混戰的局面。

有一個人把這一段歷史內幕看得清清楚楚,這個人就是靖(州)洛(州)民團軍團總井雲飛。

井雲飛當初曾經竭力勸阻陸省三宣佈歸順於北洋政府,一方面出自與羅漢章的友誼,另一方面,他覺得亂世以穩妥爲宜,在沒有戰爭逼迫的情勢下,寧可多觀察幾日,不應匆忙做決定。陸省三則被一種正統思想所限制——既然現在的權力中心是北洋政府,是總統袁世凱,是洪憲皇帝,他當然要效忠他們。

井雲飛敬而遠之,雖然沒有改變民團軍的佈防,但他自己隱居到靖州的深宅大院去了。民團軍主力本來就不在洛州,陸相武在洛州和自己的父親激戰之前,井雲飛已經命令協防洛州的民團軍撤離到靖州北部諸縣,沒有和陸相武發生正面衝突。

戰事開始,井雲飛對馮坤感嘆說:“所有戰死的人都是在爲陸省三正名。”當時馮坤沒有弄清這句話的意思。等到靖州戰事結束,陸相武把父親陸省三安頓到龍翔,並且聽說羅漢章不計前嫌,隆重歡迎之時,馮坤才知道,井雲飛爲什麼要早早退出棋局。

井雲飛退出棋局得罪了兩個人:靖(州)洛(州)鎮守使陸省三和羅漢章討袁軍主力第十七旅旅長陸相武。得罪陸省三是因爲井雲飛在關鍵時刻撤火,得罪陸相武則因爲井雲飛走棋過於精妙——在井雲飛擺弄棋子的時候,陸相武有一種赤身**被人看到私處的感覺。這種感覺很不舒服,更加不舒服的是,井雲飛完整地保存了私人武裝,這對於“靖(州)洛(州)護國軍司令”來說,絕對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一個新的棋局又擺在了陸相武面前,他必須下好下一步棋。

於是,井雲飛接到了陸相武參加光復靖(州)洛(州)慶祝儀式的邀請。這一天是一九一六年三月二十二日(農曆一九一六年二月十九)。

就在這天夜晚,馮坤從崤陽把石玉蘭劫掠到了靖州。

現在我們已經知道,此時正是井雲飛心力交瘁的時候,是他渴望從複雜的時局中解脫出來的時候。我們不能說在井雲飛的生活中出現石玉蘭是上天的安排,但是我們也可以說,正是歷史和個人的雙重因素決定了這兩個完全不在一條道上的人走到了同一條人生航道上。

至於這條航道能不能託載他們的命運之舟,命運之舟將把他們載負到什麼地方,無論井雲飛還是石玉蘭,當時都一無所知。

井雲飛和石玉蘭更不知道,在他們的生命由於奇特原因結合到一起的同一天,在遙遠的北京,袁世凱被迫宣佈取消帝制,恢復中華民國。

中國歷史上一場耐人尋味的鬧劇宣告收場。

七十四天以後,一九一六年六月六日(農曆一九一六年五月初六,芒種)袁世凱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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