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誰在活?
馬家崾峴人一直聚在村畔上向黃河峽谷的另一邊觀望。
那麼多人站在山樑上,從遠處看就像是一座巨大的雕像,它是那樣凝重,那樣沉重,那樣有威懾力,彷彿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只能匍匐在它的腳下。往日顯得異常喧鬧的黃河,此時好像也屏住了呼吸,陣陣濤聲變成了被壓抑了的嗚咽,就像是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在啜泣。河面上波光粼粼,浪濤像一塊塊圓滾滾的巨石向下遊翻滾,有的地方打着很深的旋渦。沒有任何一點兒聲音,就連鳥雀也不見了蹤跡。
這尊雕像不但威懾着眼前的一切,就連它自身也被威懾住了,就連平時最愛吵鬧的人也安靜了下來。
他們清楚地看出,敵人把我們的人圍在山洞裡了。即使完全沒有軍事常識,馬家崾峴人也能夠看出,我們的人處境非常危險,隨時都有可能發生不幸,他們揪着心哩。他們靜靜地看着,彼此之間不進行交談,在他們的潛意識裡,卻始終有一個共同的聲音呼喚着:“快來些人吧,再來些人就好了……”
可是,哪裡再有人呢?那是一個高大的山峰,除了掛在山腰上幾條野羊踩出來的發白的小路,沒有任何生物活動的痕跡,很多天以來,那裡始終沒有紅軍活動,怎麼可能這個時候就會有人呢?不會再有人了,不會了。鑽進山洞裡的人一定是在完全沒有其他生路的情況下才做此選擇的。這是讓人擔心的選擇,馬家崾峴人就像擔心自己的命運那樣擔心着山洞裡面的人,憂心如焚地諦聽着每一發炮彈的爆響。
過去幾年來,馬家崾峴人一直被教育說世界上沒有神靈,那些神靈之類的東西都是欺壓老百姓的人編出來愚弄人的,但是現在,他們多麼希望這是一個謊言呀!他們寧可相信這是一個謊言,因爲這樣他們就可以爲紅軍祈禱,祈禱神靈保佑他們,禱告別讓敵人的槍彈打到他們,那是曾經解放我們,爲我們帶來新生活的紅軍,紅軍不能死。
他們完全不知道,在對面那個山洞裡經受血與火洗禮的,其實正是他們自己的兒孫,自己的骨肉,他們現在僅僅把那些人看成爲紅軍,希望他們奇蹟般地衝殺出來,把外面的敵人全部消滅。
Wωω◆ ttk an◆ co
這是兩種迥然不同的心理狀態。如果他們知道在那裡戰鬥的是他們的親生骨肉,作用於他們心理的就是感情;如果他們僅僅認爲那些人是紅軍,作用於他們心理的就是理智。現在起作用的是理智。馬家崾峴人理智地希望在他們面前出現奇蹟——突然降臨能夠解救山洞裡的紅軍的人,敵人突然潰敗下去,山洞裡的紅軍突然走出來。
奇蹟竟然真的出現了。馬家崾峴人驚訝地發現從那個山洞裡走出一個人來!人羣起了一陣鼓譟,人們以爲接着會看到很多人。可惜的是,這個人身後再沒有其他人。馬家崾峴人繼而看清楚了,那個人高舉着雙手,尾隨在他身後的是十幾個端着槍的敵人。這說明這個人投降了!他投降給了敵人!
鼓譟聲戛然而止,凝重的羣體再次沉默下來。
他們不知道該不該詛咒那個投降給敵人的人,即使理智也很難做出選擇。難道他們不希望這個投降了的人活下來嗎?他畢竟是紅軍呀!不管用什麼方式,他是應當活下來的呀!至於投降……他們強迫自己不去深究這些東西,爲什麼要想這麼多呢?總之他還活着,這樣就好……看來理智沒有放棄思索,它仍然希望做出解釋。理智需要對什麼事情做出解釋的時候,往往正是沉默的時候。
風颯颯地吹拂着,從黃河峽谷深處傳來的濤聲撞擊着人們的耳鼓。一羣烏鴉呱呱地叫着從頭頂上掠過去,無數黑色斑點彙集成黑壓壓的雲團,迅疾地移向峽谷對岸,消失在越來越濃重的暮靄之中。
離得太遠,誰都無法看清那個投降給敵人的人是誰,那個人僅僅抽象爲一個符號。但是,有一個人卻真真切切地看清了那個人是誰,這個人就是石玉蘭。
石玉蘭第一眼就看出來了,那個高舉着雙手的人,那個投降給敵人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兒子!
當時她站在一棵手腕粗細的白樺樹前面,她覺得兩條腿突然沒有了支撐的氣力,就倚靠在白樺樹上,白樺樹剛剛能夠託負住她的身體而不彎曲。她努力讓自己站着。她的心彷彿被什麼東西沉重地擠壓着,引起一種噁心的感覺,喉管裡涌動着一些想吐出來的東西,但是,她嘔了幾下,並沒有東西吐出來。她很偶然地看到自己的雙手一下子變得很枯槁,慘白慘白的,並且在輕輕抖動。
她順着白樺樹坐了下來。她前後左右沒有其他的人,她離那個堅定地沉默着的羣體還有一段距離,她能夠在不被別人注意的情況下顯示內心的掙扎。
即使坐下來,也能夠看清對岸發生的事情——小路在山崖間蜿蜒,忽高忽低,時隱時現;小路上的人一會兒被山岩遮擋,一會兒被消融在一片叢林後邊。太陽西斜了,光線正在開始加進橙紅的色彩,起起伏伏的山巒籠罩着一種發暗的亮色,就像鐵鏽一樣。世界似乎正在由立體變爲平面,變爲一幅凝固了的畫。
玉蘭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這幅畫,始終沒有離開這幅畫的核心部位。她的兒子就行走在那個部位。奇怪的是,她內心沒有一絲絲愛和恨的感覺。她的目光是冷漠的,就好像眼前發生的事情與她毫不相干一樣。
她的雙手下意識地在身邊揪扯着已經長出地面的小草,小草的汁液染綠了她的手指,散落在草叢中的葛針把她的手扎傷了,殷紅的血和小草的翠綠色汁液融在一起,她全然沒有察覺。
現在,紹平有可能放眼眺望馬家崾峴,眺望那個牽繞着他的心,牽饒着整個兒生命的馬家崾峴了,他更清晰地看見了村畔上站立着的人羣。
他一點兒也不懷疑,那裡有媽媽,他從那個方向感受到了強烈的溫暖,一種只有母親能夠給予的溫暖;他甚至從精神上感受到了母親投射過來的充滿了母愛的溫柔的目光。這目光沒有任何挑剔,它不質問他的行爲,它只支持他走向新生……他自己也一絲絲沒想到要從是與非這兩個方面來判斷自己的行爲。
現在,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擺脫開敵人,撲到黃河去,撲到馬家崾峴去,撲到媽媽懷抱裡去。本來已經耗盡的體力,在這種強大的精神感召下又一下子增強了。他忘記了此時此刻自己的身份,邁着堅實有力的步子往前走,好像在接受馬家崾峴人的檢閱。
“你他媽精神頭兒還滿大啊!慢點兒!”身後的敵人惡狠狠地叫道,一槍托子打在他的肩膀上,他踉蹌了一下,卻沒有跌倒——他不能跌倒,他知道河對岸的馬家崾峴人在看着他的一舉一動。他回過身來,仇視地盯望着那幾個敵兵,後悔沒有在舉起雙手之前用剩下的二百發子彈再多擊斃幾個敵人。現在已經晚了,他手裡已經沒有任何可以殺傷敵人的武器。
敵人不相信頑強反擊他們的僅僅是幾個從來沒有參加過戰鬥的擔架隊員,他們簡直無法相信剛剛經歷的事情,他們相信上司也會在這件奇異的事情面前感到驚訝,這也是他們爲自己開脫造成傷亡的理由。他們知道面前的這個年輕人不是個好惹的角色,他們謹慎地同他拉開一定距離。押解紹平的幾個敵人滿可以“砰”的一下把這個還沒有長大成人的後生撂倒在路邊,因爲有留活口的命令,他們不敢。
“走!走!”幾個敵人壯膽似的一齊吶喊。
紹平沉靜地笑了一下,掉轉過頭去。從剛過河來的時候剛一聽到槍炮聲就嚇得發抖,到現在能夠坦然面對敵人,紹平充分意識到自己的精神成長。他很爲自己自豪。他繼續往前走。
路旁的灌木都長出蔥綠的葉片了。馬茹子柔軟的枝條上,掛滿了蓓蕾,用不了多久就要開花了。馬茹子花兒是黃色的,它們會鋪滿整個兒山坡。那時候,蜜蜂、蝴蝶以及各種各樣的小鳥就會來了,它們將在花叢中盡情飛舞和歌唱。那時候,他要親手給文香採摘一朵最鮮豔的馬茹子花兒,讓她聞,給她插到頭髮上。
太陽猶如一個巨大的紅輪,轟轟烈烈地往極遠的地方沉降,在完全沉降下去之前,還在利用雲層突然開朗的機會射出最後的光芒。層層疊疊的山巒變成了黛色的一抹,塗在天際上,它的邊緣正在被紅輪融化,和天上的晚霞攪擾在一起。天與地融合成爲一體,顯得遼闊極了,世界從來沒像現在這樣高遠。
紹平已經走到馬家崾峴上游近三百米的地段。
黃河像一條閃亮的帶子,從北方的千山萬壑間飄拂而來。她腳步輕盈,像是一個恬靜的少女,但是當她來到山腳下的時候,卻顯示出一種彪悍而高傲的性格,盡着性兒喧鬧,盡着性兒翻騰,浪濤一個接着一個,捲起巨大的旋渦,瘋狂地拍擊着河岸,發出潮溼的腥味。鷹鷂好像要抓緊黑暗降臨之前這短暫的時間,在河面上閃電似地飛舞,直衝到峰巒下邊,撲落落地停棲在蒼松翠柏之間,山崖間不時傳來幾聲淒厲的啼叫。
紹平算計着泅渡的路線。
這裡正好,算上河水的流衝,正好可以在馬家崾峴下面的河牀上岸。必須在這裡選擇跳河的地點了。
高舉着的雙臂由於缺血而出現一種奇異的又麻又癢的感覺,尤其是肩部有劃傷的那隻胳膊。他真想把手放下來,讓血液流通一下,可是,他只要把胳膊稍稍放低一些,馬上就會有人搶到背後狠狠地給他一槍托子。現在,就是單純的要解除肉體痛苦的願望,也使得他再也不願意往前邁步子了。
紹平看好了前面一個枯死的樹樁,決定從那裡跳河。樹樁經日曬雨淋,整個兒變得灰白了,在綠茵茵的荊條、野蒿、苦楝的襯映下,顯得異常醒目。這裡距河面有十餘丈高低。
他微微向左側過頭,最後看了一眼暮色中的馬家崾峴,別有意味地笑了一下。敵人覺察到了他這一細微的動作,但是,還沒容他們做出反應,紹平已經穿過一叢苦楝樹,縱身躍下山崖。
馬漢祥鄉長呼叫一聲,四五個赤衛軍隊員提着槍跟隨他跑向黃河岸邊,去接應那個跳河的紅軍。他們從村東南沿着小路下到溝底,沿着黃河河牀沒命地向北奔跑。河牀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卵石,沒有卵石的地方則是厚厚的泥漿,跑起來異常困難。
玉蘭匍匐在一個山崖上往下看着。馬漢祥和赤衛軍隊員緊貼着崖根緩慢地移動。她又擡眼向河面望去,她看不見兒子,渾濁的河水把他吞沒了,她直想衝馬漢祥他們喊:“快!快點兒,救我的兒子呀!”不知爲什麼,她喊不出來,彷彿有一種巨大的力量限制着她。她只能在心底裡默默呼喚着,求他們快一點兒跑。
兒子終於又露出頭來了。敵人從對面山崖上不停地向他射擊,他在奮力往這邊遊。玉蘭雙手握着兩把黃土,緊緊盯着河道中央那個在波濤中時隱時現的黑點兒。她臉色蒼白,咬緊着的牙牀也顫抖起來。紹平快一點兒,你漢祥叔接應你去了呢!
紹平奮力遊着。
一開始,他感覺到肩膀被什麼東西猛烈地撞擊了一下,但是,胳膊還能揮動起來,而且沒有疼痛的感覺……哦,沒有負傷,他爲此感到振奮。敵人仍舊不斷向他射擊,子彈在四周濺起了簇簇水花。
必須儘快脫離開敵人的射程。他又一次潛下水去。渾黃的河水像無數雙手托住石紹平疲憊的驅體,疾速地向下遊翻滾,沒有了槍聲,也沒有了濤聲,世界突然間寧靜了下來。
紹平停止划動,想依偎着浪濤歇息一會兒。奔波得太久了,難得有這片刻的安寧……他滿意極了。當他發現自己正在沉入河底的時候,才猛地意識到了此時此刻的處境,重新奮力揮起雙臂,迅速把自己提升到水面。“嘩嘩”的浪濤又開始漫漫地衝擊他,他又可以聽見東岸的槍聲了。
他現在已經遊過河心,敵人的槍彈已經沒有殺傷力。他繼續向前遊着。馬家崾峴出現在他的眼前,那個迷人的山村一起一伏地晃動着,他彷彿聽到時隱時現的人聲。那是他的目標,他的靈魂的目標,生命的目標,他必須游到那裡去。
太疲乏了!他感覺到從肩部向周身散射開去的疲乏,一種難以抵禦的疲乏。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朦朦朧朧起來。
他的身體越來越難以拖曳,手臂再也揮動不起來了,身上的每一個部件都失去了控制,抑或說消失在滾動着的河水之中了,只有他的心,他的大腦,還在水的波涌中跳着,活動着。黃河惡意地向極深處的死亡之地拖拽他,不可違拗,跟它相比,人太渺小,太微不足道……看來,必須放棄生的權利了,他無法游到對岸了……他的心,他的大腦,他的身體,也要被黃河吞噬,化爲烏有了。
正在這時,一個有力的臂膀拉扯住了他。
47.正義之火
馬家崾峴人都擁到村口去接應馬漢祥的時候,玉蘭沒有跑在最前面。她邁着沉重的腳步,跟隨着大家。她看到馬漢祥揹着負傷了的紹平從黃河岸邊拼命往回跑,儘管對岸的敵人已經無法射殺他們。很多人簇擁着馬漢祥。他們知道那個負傷的人是紹平嗎?他們知道嗎?
馬漢祥跑到村口,累得實在喘不過氣來,就把紹平放了下來。馬家崾峴的鄉親都在往這裡奔跑。只是在這時,馬漢祥才意識到紹平的生還還拖帶着一個巨大的未知——喜子到哪裡去了?雙柱到哪裡去了?友娃到哪裡去了?狗剩到哪裡去了?擔架隊員都到哪裡去了?
馬漢祥似乎受到了驚嚇,退後兩步,驚詫地看着似乎有些陌生的紹平。
玉蘭預感到隨之將會發生什麼事情,那些事情雖然還沒有切切實實發生,但是它們卻已經像大山一樣壓在了她的心上。她對即將發生的一切太一目瞭然了,就連兒子,此時她也不那麼急於見到了,儘管她思念他,一分一秒地思念了整整十三天。
她已經看到過他——在他舉着雙手從山洞裡走出來,走在對面山間小路上的時候——現在,她不想見到他了。她跟着大家走,顯得極爲勉強,好像被什麼力量推動着去做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
是的,不得不做。她,作爲那個被馬家崾峴人搶救上來的人的母親,不能不趕到那裡去。去幹什麼呢?哦,看兒子,同時,也是去聽衆人的唾罵和羞辱……這一切,只能夠由她來承擔,她必須趕到那裡去。
腳步匆勿,有人擡了擔架,有人抱了被子,人們臉上都流露出焦急的神色——他們知道那個跳河泅渡的人受傷了,他們爲此而着急。對於這個人的逃生方式本身,人們還沒有來得及認真思慮,還沒有從道義上做出判斷。玉蘭扶住路邊的一塊岩石,內心裡苦笑着——他們哪裡知道,他們是在把這些東西拿給紹平呀!
石玉蘭最後一個趕到兒子呆的地方,此時,馬漢祥已經瞭解到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和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喜子、雙柱、友娃和狗剩,包括葛滿康都在戰鬥中犧牲了,只有眼前的紹平活了下來……死者的親屬開始毫無節制地嚎啕痛哭,所有的馬家崾峴人都在抹眼淚。
石玉蘭默默地走向兒子。人們悄悄給她讓開一條通道。
紹平坐在地上,從身上淌下來的河水在身邊浸出一片溼痕。他就坐在那裡,水還在淌着,發出了細微的聲響。玉蘭首先注意到他肩胛處的傷口,血水和泥水相混合,把他那件白色的衣衫染成棕紅的顏色了。他的一隻胳膊支着地面,另一隻胳搏耷拉在身邊,那隻胳膊已經腫脹起來了。袖管斷茬的地方,皮膚開始泛青,他也許感到寒冷,身體微微地顫抖着。
石玉蘭默默地打量着兒子。那張明顯消瘦下來的面孔,憔悴極了,那上面印漬着戰火的硝煙。那雙眼睛流露出來的目光,成分極爲複雜,她感到十分陌生。
紹平沒有發現母親。當他道出山洞裡發生的事情之後,他就像第一次面對這樣一個殘酷的事實一樣,被深深
地震駭了:一下子死了四個人,四個馬家崾峴人的子弟!在戰鬥中這件事不那麼沉重,那時候他想的只是怎樣消滅敵人,可是,一旦離開戰場,一旦回到親愛的人們之中,這件事馬上變得像大山一樣沉重。
友娃、狗剩的爸爸、媽媽馬上爆發出哭聲,從人羣中擠了出去,蹲到人羣外面專心致志嚎哭去了。被這哭聲感染,紹平再次爲同伴的死流下了眼淚。他流了那麼多的眼淚。他的嘴張得很大,想盡情地哭一哭。在馬家崾峴,在馬家崾峴人中間,他無所顧忌地哭着。他不知道這哭聲引起了馬家崾峴人怎樣強烈的厭惡感——他們還沒有弄清楚他的哭聲的含義,他們還以爲這個懦弱的人是因驚嚇而哭。
他們圍住他,冷冷地看着他。馬漢祥把腳一跺,兇狠地吼叫了一聲:“哭什麼?你有啥臉面在這搭哭!?”馬漢祥的臉上也帶着淚水,他知道自己永遠失去喜子了。這個一向以冷靜著稱的中年漢子再也無法保持冷靜了。紹平驚愕地擡起頭來看着他。從漢祥叔的目光裡,紹平沒有找到一絲一毫的同情和憐憫,有的僅僅是憤恨。這個失去寶貝兒子的人以超人的意志抑制着內心的悲哀——他不能讓場面失去控制,他知道場面隨時都會失去控制。
他把目光轉向馬家崾峴人,但是,人們都看出,這個人已經被悲痛擊倒了,因爲那目光已經不是鄉長的目光,那是失去兒子的父親的悲慼目光。馬家崾峴人迅速決定了自己的道義選擇——他們忽然發現癱坐在地上的那個東西極爲醜惡,人們憤怒了,叫罵着,詛咒着。
這是一種盲目的摧毀性的力量,理智無法約束,人力不能阻擋,只能順其自然,讓它爆發。
一直蹲在地上像牛吼一樣抱着頭哀嚎的馬栓,突然像獅子一樣跳起來,瞪着一雙噴火的眼睛,狠命地踢打紹平。紹平撲倒在地上,無聲地佝僂起身子,一會兒翻向這邊,一會兒翻向那邊。只是到了這個時候,紹平才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一個無法饒恕的錯誤——鮮血寫就的事實是無法用語言更改的。
他沒有任何辦法使馬家崾峴人相信,作爲一個人,作爲那些死去的同伴,他盡到了自己的責任。他要活,僅僅是……僅僅是……是什麼呢?現在,他能說出那些理由嗎?他能夠讓馬家崾峴人相信那些理由嗎?激憤了的人們所要求的,是要他同他們死在一起!
他犯了一個絕大的錯誤。他們的死,實際上已經宣告了他的結局,而他,卻要反抗這個結局,而且用的是那樣一種馬家崾峴人絕不會容忍的方式。完全失去理智的馬栓踢打得累了,重新蹲在地上無聲地啜泣。
紹平用一隻手支撐着,跪了起來。他知道必須面對着父老鄉親們承認自己的罪責,求他們寬恕。他知道時光將向人們解釋清楚一切。他哭着,解釋着,淚水和涎水掛在下巴上,聲音非常嘶啞……隨着渾身劇烈的顫抖,他的聲音斷斷續續:“……想活……我知道喜子,雙柱……他們……他們……我得把他們的事告……告訴鄉親……還有……我不想死,我想活……想活……活……”他哇哇地哭着,像孩子一樣。
如果紹平不馬上把這一切都告訴人們,如果他等人們的情緒稍稍平息以後再道出那可怕的事實,人們也許還有工夫做冷靜的分析和判斷,可是現在,他們完全變成一種盲目的力量了。他們不知道紹平離開馬家崾峴以後做過的一切,不知道這個討人喜歡的後生在這短短的十三天裡受到的洗禮,發生的變化。出現在人們眼前的,仍然是那個讓人討厭的井雲飛的兒子,正是這個人高舉着雙手從山洞裡走了出來,其他人都死了,只有這個人活着,只有井雲飛的兒子活着!
馬家崾峴人終於確認這個跪倒在地上的人不是馬家崾峴人的子孫。在這個人的生面前,他們似乎找到了其他人死的原因。
馬漢祥看到馬家崾峴人的眼睛紅了,他們正在失去理智,他抹了抹眼淚,喝令人們住手,把一步步向紹平圍攏過去的人推到一邊,還伸手打了幾個要撲向紹平的後生。
玉蘭退到人羣后面,看着人們像潮水一般涌向兒子!她內心異常麻木,不知道應當穿過人羣站在兒子面前保護他,還是加入到盲目的人羣中去呵斥他、污辱他、咒罵他;甚至……毆打他。
人們在馬漢祥的阻擋下稍稍退後了一些,現在,石玉蘭又重新站在他們中間了,但是,這些人好像並沒有意識到她,他們的全部意念都在前面那個讓他們憤怒的人身上,一種報復和毀滅的慾望控制了這個羣體。這個羣體爆發出的吶喊和咒罵震耳欲聾,就像黃河的濤聲一樣淹沒了其他任何音響。
紹平還在哭訴和求饒,石玉蘭聽不到他在說什麼,奇怪的是,她驚訝地看到一個逝去很久的人的面孔和紹平的面孔疊加在了一起,並且,她分明聽到那個人的聲音:“……要活下去,玉蘭,不是爲我,也不是爲你,是爲了紹平,你必須活下去。別再跟紹平提我,你讓他恨我,你一定要讓他恨我,讓他向人證明他不是土匪,他也不是井雲飛的兒子,他是一個人,他對任何人都無害,他只是要像一個人那樣活着……我相信你能夠活好……玉蘭,你告訴我,你能夠活好,是吧?你能夠活好吧?”玉蘭記得,她當時哭成了淚人,她沒有回答那個人是不是能夠活好,她緊緊地摟抱住他,一邊哭一邊問他:“沒辦法了嗎?真的沒辦法了嗎?”“沒辦法了,事情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就沒有任何辦法了。”她嗚嗚地哭起來。“你能帶好我的兒子,你能帶好吧?”那個人一再問他。石玉蘭堅定地點頭,說:“我能。”那個人忽然笑了一下,把她推離開,悽慘地說道:“可是,你帶不好我的兒子……你沒能帶好我的兒子……”世界突然喧囂了起來,周圍的景物和人羣都離開了原來的位置,落英繽紛地攪擾在一起。她覺得人羣再次向紹平蠕動起來,她看到很多人舉起了手中的長槍,但是她不知道兒子紹平在哪裡,她分明聽到紹平的求救聲,就是不知道他在哪裡。整個世界都是混亂的……玉蘭看到了五花大綁的李昌源跌跌撞撞從眼前跑了過去,他的目光充滿了怨恨和恐懼。他的頭髮被胡亂剪過,有的地方露出了頭皮,有的地方卻留下一寸多長的頭髮;顴骨上的一處傷口還在流血,血順着臉頰流下來,落在棉襖衣襟上。李昌源站立在冰面上了,他身後那幾個拿盒子槍的人齊步走上前去,幾乎同時舉起了槍。“砰!砰!砰!”玉蘭眼看着李昌源的腦袋迸裂開來,眼看着白色的腦漿和着鮮血噴濺到很高的地方,眼看着李昌源**着倒在冰面上,血像小河一樣蜿蜒,在沙地和冰面接合的地方匯聚到一起,從冰面的縫隙之間流到河裡去……馬佔鰲一家六口人的鮮血幾乎把一個狹小的窯洞淹沒,炕上,竈臺上,門板上,地上,院子裡……到處都是鮮血,打開院門的時候,人們看到一隻陰鷙的黑貓正在舔舐窯門口淤積的鮮血;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窯裡窯外,好像發生過劇烈的打鬥;屍體上有許多貫通傷,也就是說,能夠一刀致命,但是每一具屍體都不止一刀;馬佔鰲大兒子的肢體與軀幹幾乎完全斷離,大腿和頭部併攏在一起……空氣中瀰漫着令人作嘔的氣味,玉蘭不知道這是馬家崾峴人身上的氣味還是黃河水的氣味,這氣味令人作嘔。她看到紹平在這氣味中翻滾,就像是在污濁的黃河河道里翻滾一樣。不管他怎樣努力,他遊不到對岸,他是不可能游到對岸的。他遊了那麼久那麼久,他還要遊多久啊!?她能夠幫助他麼?她能幫助他做一些事情嗎?她能夠讓他擺脫浪濤的衝擊麼?她怎樣做才能夠讓親愛的兒子解脫?她看到自己像瘋了一樣沿着黃河河道來回奔跑,聲嘶力竭地呼喚着紹平,她看到紹平使盡最後一點氣力,向她伸出手臂。
“媽……救救我……”
紹平發出撕心裂肺般的呼喚。與此同時,玉蘭手裡的槍響了。紹平的身子劇烈地震顫了一下,已經變得很寬闊了的胸前,驀然間綻放開一朵紅得耀眼的花朵,重重地撲倒下來。玉蘭手裡的槍落到地上,發出驚天動地的響聲。
這一切都是在一剎那間發生的——紹平發現了媽媽,哭叫着向她爬過來;石玉蘭從身邊一個後生手裡把槍奪過來;在石紹平使盡最後一點氣力試圖擡起身子拉住媽媽的時候,玉蘭扣動了扳機。紹平胸前的傷口噴射出鮮血,噴射到玉蘭身上。
玉蘭跌倒在兒子身邊,保持着向兒子撲過去的方向。她身上雖然沒有傷口,卻像遭到了致命的槍擊,扭曲着,**着;她蒼白的面孔在土地上磨擦,磨出了好幾道血痕;她的眼睛睜着,但是露出的全是眼白,只是在極爲短暫的時間裡,眼睛的瞳仁纔出現在正常位置,但是,她絕對看不到眼前任何東西,這是遭受致命槍擊的人才會有的情形。
不同的是,石玉蘭的傷口在她的心裡,在很深很深的地方。
那裡正在大量失血。沒有人看到那個地方。
48.傷逝
黃河像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樣,奔流不息,那壯烈的濤聲不僅僅在遼闊的大地,更在廣袤的宇宙間持續不斷地轟響着。很多時候,人們對於它的感覺並不直接體現爲音響,音響只是它存在的一種方式,而且很可能不是最重要的方式。它最重要的存在方式是無聲無息地作用於每一個人的靈魂。每一個人,不管愚頓抑或聰明,都能夠從靈魂上感覺到它——你會感覺到它的轟鳴,感覺到渾黃的色澤,感覺到驚濤拍岸的氣勢,感覺到充斥在所有空間和時間的那種巋然不動的永恆,感覺到無所不在的壓力……你必須全部爲它而存在,必須生活在它龐大的身影之中。即使你腦子裡不經意的一個念頭,也必須經過它的審視和判決,否則,就會有一種聲音宣佈爲非法,你就會將自己視爲罪惡。審判的力量來自每一個人的內心,黃河要做的僅僅是存在在那裡,僅僅是平靜或者喧囂地提示着人們它的存在。
所以,當石玉蘭突如其來地打死紹平以後,不管是玉蘭還是馬漢祥還是任何一個馬家崾峴人,都潛意識地遵從於一種信念,認爲必定有一種力量導演了這場悲劇,所有發生的都是必將發生的。如果你還一時無法接受的話,那是因爲你無知,你無法也不能在這場悲劇面前指手畫腳,議論紛紛。
現場是那樣安寧,就像劇場裡的所有演員和觀衆都深深地被劇情吸引了一樣,人們清晰地聽到紹平汩汩的流血的聲音,聽到玉蘭的喘息。其他什麼聲音也沒有,幾百口人如石雕泥塑一般,各就各位,沒有聲息,也沒有一絲蠕動。
在灰色的暗夜降臨大地的時候,這個羣體就像被澆築在了山岩上,和山岩一道變幻着顏色,最終和大地的顏色混合在一起。即使在這個羣體蠕動起來,有的擡起紹平的屍體,有的攙扶起玉蘭往村子裡走的時候,也悄無聲息,就像是一部緩慢放映的無聲影片。
這羣人以紹平爲中心形成了一個圓,就像被某種符咒控制了一樣,寧靜地移向馬家崾峴,移向鄉政府大院,並且在那裡停頓下來,仍然保持着在黃河岸邊的姿態。天很黑,人們實際上什麼也看不到了,但是他們仍然站立在死者紹平的周圍,默默地看着他。馬漢祥站立在人羣裡,和所有人一樣變得很怪異,好像完全喪失了知覺,或者說,失去了感覺的能力。
這些人劇烈的思考潛沉到很深很深的靈魂深處去了。
如果說,剛纔人們還仇恨着紹平,那麼現在,這種仇恨逐漸轉換成爲了一種不期然來到面前的憐憫。現在他們突然醒悟了紹平的生和喜子、雙柱、友娃和狗剩的死並不構成因果關係。他不應當死。他是不應當被打死的,更不該被玉蘭打死……但是,能夠據此譴責玉蘭麼?她是這個孩子的母親,她比所有人更懂得對這孩子的珍愛……馬家崾峴人開始自責,開始後悔剛纔那些失去理智的行爲。不該那樣對待一個經歷了戰鬥,從死神手底下爬出來的人。只有現在他們才知道自己做了多麼愚蠢的事情。
馬栓在距離紹平屍體幾步遠的地方愣愣地站着,臉上凝聚了一種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雙柱的死已經不像剛纔那樣鼓盪着他的激情,他強烈意識到眼前發生的是一件超乎日常經驗的事情。這樣的事情不可能被阻擋,任何人都沒有辦法阻擋。他必須在這場突然發生的變故面前重新估計自己的感情和理智。
桂芳痛恨自己的動作慢了,沒有阻止住玉蘭——當她發現玉蘭突然舉起槍來的時候,她曾經跨出一步,不顧一切地去阻擋,但是沒有來得及,玉蘭幾乎是在奪過槍的同時扣響扳機的。現在,桂芳站立在人羣當中,表情堅定地看着玉蘭的背影,儘管那僅僅是一個模糊的背影。這個背影第一次與她的情感發生碰撞,覺得自己能夠體驗玉蘭目前正在體驗的東西,這些東西使得她認爲自己離她近了一些,就像是結了親家的人突然意識到彼此離得近了一樣。桂芳的淚水嘩嘩地從臉頰上滑落下來。
她已經同意了啊!今天中午,這個專橫的母親在女兒的堅定意志面前鬆動了態度,把文香叫到跟前,對因爲無法實現愛情而面容憔悴的女兒說:“你和紹平的事……我千思萬想,覺着沒有啥不合適的,紹平是一個好後生,文香。”
文香驚訝地看着媽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說,”桂芳進一步對女兒說,“等紹平回來,你們就訂婚,我和你蘭嬸都盼望着哩!”
巨大的驚喜像浪濤一樣衝擊着文香,這個被愛火焚燒着的女子忘乎所以地跳起來摟抱住媽媽,幾乎把她帶倒在地上。
現在,文香該怎樣接受這個可怕的事實呢?
當紹平被敵人押解着在黃河峽谷東岸行走的時候,文香正坐在十三天以前紹平勞動的那個山坡上繡荷包。
太陽已經偏西了,西天燒起了大火,大地又一次平鋪開一層耀眼的亮色。黃土高原舒展開巨大的腰身,滿懷期望地等待着金輪般的太陽沉降到它的腹地中去。太陽越是接近地平線處的山峁,色彩便越加絢麗,連那剛剛被春風催開的楊樹,柳樹、杏樹、梨樹、棗樹的葉片上,也被點綴上了橙紅的色彩,搖曳着,閃爍着,更不要說遠遠近近的高山大谷,森林與河流了……它們簡直是沐浴在流金飛彩之中。
文香最後看了一眼黃河對岸,含笑把手裡的針線活兒收起來。她突然又想再看一眼,就把已經快繡好的荷包拿出來,高高地舉着欣賞。這是一對美麗的五彩鳳凰,它們在燦爛的霞光中相互追逐着,好像要相跟着飛到什麼地方去。她把它捺在胸口上,心裡感受到了一種流蜜似的甜潤。
十三天了,她天天在這裡繡這個荷包。
在今天中午以前,她好像並不急於把它繡完,繡荷包本身就是一種甜美的陶醉,她不願意這個過程過早地結束,除非紹平提早回到馬家崾峴來。她知道媽媽不喜愛紹平,她不準備煞費苦心地去說服媽媽了,一切都等紹平回來以後再說。所以,她必須把荷包拿到山上來繡,或者坐在樹底下,或者坐在花叢中,一針一線地繡,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忘記了,包括時間。
她有多少種渴望呀:她要跟他拉談,說心裡話,她說,他也說,她靜靜地聽……哦,她還要讓他親她,愛撫她,她要趴伏在他懷裡,聽他的心跳,聞他身上那種特有的男人氣味兒……他值得她愛呢!他不是媽媽想象的那樣的人,他已經證明了他不是那樣的人。在她美麗絢爛的夢想中,紹平不止一次戴着鮮紅的光榮花凱旋而歸,她看到馬家崾峴人用親愛的目光看他,呼喚他的名字,以他爲自豪。河東岸的槍聲一點兒也沒分擾她內心的思念和渴望。事實上,她還根本沒有把紹平和戰爭連在一起。這個十九歲的少女還沒有把建立功勳和付出極大的代價、甚至鮮血和生命聯繫在一起。當馬家崾峴人都在爲河對岸紅軍的命運擔擾的時候,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美妙遐想之中。今天早晨,她只在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到村畔去了一下,她看見河對岸的山上涌起了陣陣硝煙,聽到了密集的槍聲。她總感覺紹平這一兩天就要回來了,她必須趕他回來前把荷包繡好……她要在一個迷人的有月光的夜晚,親手把荷包送給他,就差最後一朵彩霞沒有繡了,她決定明天把這朵彩霞繡出來。
今天中午媽媽和她的談話把一切都改變了——這一切都不再是想象,一切的一切都將成爲現實……她必須今天就把那朵彩霞繡出來,她要先讓媽媽看一看,讓她驚喜。她又來到了這個山坡上。
天空是那樣高遠,大地是那樣遼闊,在永恆的宇宙之中,在廣袤的世界上,在黃土高原的皺褶裡,在黃河岸邊一個不爲人在意的山坡上,一個被稱之爲人的弱小生靈,開始了她生命之舟的揚帆遠航。
樹木開始蕩起清涼的晚風,蟲兒開始鳴叫,歸巢的鳥兒在枝杈間彼此打着招呼。整個世界又文靜又和諧。村北的那條路隱沒在從大地深處漫延開來的夜色之中了,西天還有最後一抹流雲:像金線一樣滑拂在地平線上空。天空開始由玫瑰色轉爲幽藍,東方露出了第一顆星星。
文香把最後一針繡完,扯斷了絲線。她把荷包舉起來欣賞,想象着這個神聖的物件在紹平心中的迴響,想象着……她羞澀得臉色緋紅。她現在又改變主意了:在紹平看到以前不讓任何人看到它,包括媽媽——它是那樣聖潔,任何人的目光都會玷污了它。她小心翼翼地把荷包收好,站起身邁步走下山崗。今天不會了,他不會回來了。聽說羅家川渡口一直在過往咱們的部隊,聽說山西境內已經沒有多少紅軍了。他們該回來了……她一路盤算着。
文香走進馬家崾峴,覺得村裡很冷清,就像人們都隱藏起來了一樣。街面上沒有一個人,許多窯院都空着。馬家崾峴不像以往這個時候充滿着特有的熱烈溫馨的氣息,脾氣不好的婆姨不再斥責孩子,無憂無慮的漢子也不再扯着嗓子吼叫秦腔或者信天游,就連風兒也止息了,小心翼翼地掛在樹木枝頭,不敢動彈。所有的一切都散發出死寂的信息。一條黑狗無聲地從文香面前跑過,匆匆的,好像有一件明確的要辦的事情,往一條街巷深處去了,那裡一片漆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別的狗在等它。
她推開自家的院門,屋裡屋外竟然連一個人都沒有,竈火也是涼的。她納罕起來,疑惑地來到院門口站立了一會兒。她聽到鄉政府那邊傳來了嘈雜的人聲,就疾步趕向那裡。
首先映入文香眼簾的是黑壓壓的人羣——幾乎所有的馬家崾峴人都在這裡。奇怪的是這麼多人聚在一起竟然沒有一點聲音!
“怎麼了?”她拉住身邊的一個小男孩,壓低了聲音問。
“喜子、雙柱他們死了,都死了……”小男孩怯怯地說。
她一下子推開男孩,問:“你說什麼?!”
小男孩又說了一遍,最後說:“紹平也死了,你看。”
文香順着男孩的手望過去,她看到了紹平的屍體,也看到了在屍體旁邊掙扎的玉蘭嬸。
世界“轟”的一下在文香面前爆炸了。
馬漢祥蹲在地上,狠狠地敲打自己的腦袋,然後才站起來,輕聲招呼幾個婆姨女子,讓她們扶玉蘭回家去,開始安排紹平的後事。
他讓兩個懂得木匠手藝的人連夜打製棺材,不單是爲紹平,還要爲喜子、雙柱、友娃和狗剩打製棺材。按照當地風俗,入土爲安,沒有屍首的死者,即使在棺材裡放一些死者生前穿用的衣帽或者心愛的物件也要下葬——在目前,這也是安慰這些孩子的親人的唯一辦法。
馬漢祥作爲鄉長,忍住喪子的悲哀,連夜趕往崤陽縣城,向白旭縣長報告去了。他堅決地拒絕了赤衛軍隊員護送。
留在馬漢祥身後的馬家崾峴人則繼續沉浸在可怕的悲哀之中,悲哀着的不僅僅是死者的親友,而是所有生於斯長於斯的人。瀰漫在所有人心頭的悲哀模糊了紹平之死和其他那些死在對岸的人的界限。人們開始安慰那些像玉蘭一樣失去兒子的人。也有的人開始安慰玉蘭,但是玉蘭什麼也聽不到,她現在什麼也聽不到。
那個凝固着的羣體開始消散,開始沿着馬家崾峴狹窄的街道向各自家裡蠕動——他們好像突然意識到聚集在一起會放大悲哀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