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瑞舟的葬禮就在三天後。
整個高中班上除了極個別同學實在不能出席, 都聚齊了。他們從沒想過在高考結束後還能聚這麼齊。
初中和高中大部分的任課老師們也一臉沉重的來了。他們明明還有課。
看着兩鬢斑白的長輩們,符言第一次這麼深刻的瞭解到“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心酸與無奈。
符言向老師們打了個招呼,本來應該是歡喜的相聚時刻, 卻因爲死亡的陰影籠罩, 而顯得分外肅殺。語畢, 符言哽咽。
她從沒想過在大學的第二學年結束, 便參加一場同學的葬禮。
同桌兩年, 同窗六年。
他們似乎是兩個世界的人,卻又那麼熟悉彼此。
楊瑞舟笑起來嘴角有點歪,邪邪的。濃眉大眼, 當他盯着你時,似乎你就是他的整個世界。
此時他鮮活的笑容變成黑白色。伴隨着弔唁的花圈。
初中比較交好的一羣女生聚在一起, 符言在高中和誰都不太熟, 但是她已經過了那個害怕自己不合羣而委曲求全的年紀。一個人默默站在一旁。
哪知這寧靜上天也不願賜予, 此時有初中八卦的女生走到她面前,臉上是一臉哀慼, 但是說出來的話符言卻不喜歡聽。
“符言,好久不見了。”沒有等符言給出任何反應,她繼續說,“大家都很傷心。不過,你知道他怎麼死的嗎?”
符言看向她, 這個女生叫王瑜凌, 是她的初中同學。初中時就很八卦, 喜歡譁衆取寵。後來高中選了文科, 大學和楊瑞舟在一個城市。
她以爲王瑜凌初中時的種種表現是年少不更事, 現在看來或許是本性如此。
有時候她真是痛恨自己記憶力這麼好。
“他去壹大找你了,回來後心情很不好。和朋友去酒吧刷夜, 回到宿舍後……”王瑜凌沒繼續說下去,眼眶迅速紅起來,強忍着對符言說,“你是個混蛋。楊瑞舟喜歡你那麼久,你一點回應都不給他。如果我是你,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談戀愛了!”
符言身形幾震。她想反駁,張開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眼睛乾澀,眨眨眼怎麼都等不到淚水的滋潤。
王瑜凌看到她的反應後心裡似乎滿足了些,說:“你知道楊瑞舟最後說了些什麼嗎?”她向前一步靠近符言,“他說,他永遠愛你。”
符言癱軟在地上。
王瑜凌見此,心裡涌起一股復仇後的快感,滿意地走了。她後背挺得筆直,似乎人生中所有的倨傲都是爲了用在這一刻。
人來人往,有人注意到符言,要把她攙扶起來,被她拒絕。
符言感受到地板的涼意。在烈日杲杲的八月,涼意順着臀部,竄進她的身體、四肢百骸,直到心臟也感受到這溫度,重重地抗拒了一下,想要掙扎卻被纏裹。
腦海中“砰”的一聲爆炸開,煙花絢爛中她看到本以爲太過久遠而已經忘卻的記憶,一幕幕那麼清晰。
符言突然想到了謝家朗。上帝啊,她以爲那個人就是他了,爲什麼又來開這個玩笑?
初中歷史老師走過來說:“逝者已矣。”然後強硬地把符言拽起來。這老頭……力氣原來這麼大。老當益壯。
符言站穩後,小聲對歷史老師說:“謝謝老師。”
“你跟我出來,散散步。”歷史老師的口吻不容拒絕,符言沉默地跟在他後方。
二人步伐低沉緩慢。
走到一處小徑,歷史老師緩緩開口:“符言,你還記得我以前對你說過的那句話嗎?”
“老師說過的話太多了,是哪一句?”符言不想直面回答,故意反問。
歷史老師沒說話,一雙略帶渾濁的眼睛古井無波地看着她。
“一個以自己的方式活着的人,要麼活成了瘋子,要麼就是天才……”符言弱弱的說。
他繼續朝前走,說:“現在還在追求以前所追求的東西嗎?”
“學生不敢忘記初心。”
兩人一前一後走着,歷史老師感嘆:“以史爲鑑,是我貫徹了一輩子的事。可我到現在都沒能悟明白,人類的天命到底該如何。符言,你說說,我們無法判斷當下行爲孰對孰錯,無法定義歷史車輪前進或後退的情況下,作爲獨立的個體,每個人應當怎麼做?”
“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爲聲,目遇之而成色[1]。老師,除了珍惜當下,我也不知該如何。”
歷史老師笑了,似乎知道符言已經懂得他要說什麼。
[1]蘇軾,《前赤壁賦》
符言耷拉着腦袋,神思轉回到王瑜凌跟她說的那些話上。不論從她認識多年對楊瑞舟的瞭解上,還是從猝死……的症狀科學來說,他都不可能說出那句話的。
可她就是走不出自己的心結。
如果。如果那時候再勇敢一些,結局是不是就會不一樣?
初三兩人不再是同桌後,符言一學年和楊瑞舟說過的話比初一初二時一天說的都要少。
不久後,符言和表弟一起撞破了叔叔的婚外情。常告訴自己可以失望不要絕望,而那時的她對愛情簡直到了絕望的地步。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2]”
符言在日記本上寫下。或許她生錯了時代,這快節奏的生活與戀情,她實在是難以投入其中。人有了房、車,卻丟了信仰。
[2]木心,《從前慢》
楊瑞舟開始和社會上的人來往,聽說他交了一個女朋友,是衛校的校花。
有時候下晚自習都能看見她在校園外等他的身影。即使在寒冬臘月依然衣裳單薄,保持着姣好的身材。這份要風度不要溫度的堅持符言是怎麼也做不到的。
心生敬佩,攏了攏圍巾,符言面無表情走過。偶爾聽到後方傳來嬉戲聲,符言初聽見時心裡像被人捅了個小口子,雖然不大,卻在寒風吹過時硬生生痛得快要休克。
畢竟,是初戀啊。
久而久之,符言安之若素,已經麻木到沒有感覺。
她現在只想好好學習,順利升上本校的高中部。對於先秦文學還有疑惑點,下課後要去請教一下語文老師和歷史老師。無瑕顧及兒女情長。
後來他們兩人好像分手了。但楊瑞舟的行爲更加惡劣。
打架。抽菸。酗酒。
楊瑞舟,你真是夠了。
好在後來他又捧起了書本,她慢慢將自己的視線轉移。總有一天,再想起他或者看到他,她會毫無感覺。
符言陷入了深深的夢魘。而且是夢中夢。
正當難以自拔時,歷史老師的聲音傳來:“其實,那時候我早就看出你們之間的貓膩。”
符言一時沒反應過來,呆呆地回望着老師。
“我教學這麼多年了,你們下面有什麼小動作,我都是清清楚楚。只不過看破不說破。
“那時候我擔心你會早戀,後來……你問我幾個關於歷史的問題後,我就不再擔心了。小小年紀便有這番胸襟和思維的女生,我何須擔心你的選擇。”
歷史老師在腳步在往回走,兩人已經出來太久。
“老師,我錯了嗎?”
“符言,何謂長大?”老師不答反問。
“爲自己的選擇負責。”
他點點頭,“有時候這負責,便意味着付出生命的代價。”
“這代價太重了。”
“誰說不是呢?”
走到喪禮現場,符言給楊瑞舟深深地鞠了個躬。
謝謝你曾給我的喜歡。在那中二的疼痛歲月裡,給過我最初的溫暖。
楊瑞舟的母親幾次暈倒在靈堂前,被衆人攙扶去房裡休息。痛失愛子的她一夜之間老了何止十歲,曾經保養良好的皮膚早已乾燥發皺。
他的父親看到符言,壓抑着沉痛的心情走過來。“你是符言嗎?”
符言點點頭。
“我們在整理瑞舟的遺物時發現了這個盒子。上面寫着你的名字,裡面的東西,我想或許應該歸還給你。”
那是一個米白色的禮品盒。上面寫着“符言·愛”三個字。符言接過,只覺得手裡這盒子千鈞重,卻不能不接下。
楊父看着她,嘆了口氣。扼腕中帶着深切的沉痛。
盒子裡面的東西很簡單。
初一。
她手笨,折出來的星星特別醜。可是楊瑞舟身爲一個大男生,不僅會折星星,還會折千紙鶴、青蛙、小兔子。在他百折不撓的教導下,她終於折出了一個還算看得過去的千紙鶴,送給他,作爲遲到的拜師禮。
他的筆三天兩頭就會丟,她三天兩頭就需要買筆,借給他,或許用送給他來說更貼切。
初二。
她得了物理競賽一等獎,楊瑞舟送她一個日記本,她隨手就把獎狀給了他,與他分享這喜悅。
上課,她心緒煩亂寫了滿紙的“楊瑞舟”三個字。那張以爲遺失的草稿紙,原來在他這裡。
還有初中高中的集體照、單獨的合照……
即使閉上眼睛,眼淚也掉不下來。
年少時唱的歌、寫的信、喜歡的人,因爲回不去而在記憶中熠熠生輝。在時光長河的這頭,看彼岸的人。
我心悠悠,愴然涕下。
逝者如斯,難以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