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門涵素真人、執劍長老紫胤真人端坐正中, 兩側分別坐着威武、妙法、戒律、凝丹四席長老。
百里屠蘇上前一一行禮，最後半跪在地上說道：“啓稟掌門、師尊、諸位長老，弟子已決定, 離開天墉城。故在此明言, 弟子絕無犯下殺害同門之罪。[1]”
站在一旁的方蘭生雖然隱隱知道他的決定, 可是見他如此乾脆, 心中生出些不舒服的感覺, 這人怎麼也不知道給自己留條退路。
幾位長老神色也凝重起來，紫胤真人更是動了肝火，冷冰冰地說道：“胡鬧！下山一趟, 便覺再無顧忌？離開崑崙，身中煞氣如何抑制？將性命視同兒戲？！[1]”
百里屠蘇低眉垂眼, 脊背卻挺的很直, “弟子明白, 師尊望弟子摒棄雜念，於崑崙山中靜心清修, 即便無法全然抑制凶煞，至少可多活三年五載。然而下山以後，弟子方知，一個人活着，原本……有許多事情可以去做, 結交朋友, 行俠助人, 哪怕只是踏遍萬里河山, 心胸開闊, 也好過爲苟活安於一室。弟子已不在乎能夠活得長久，只求按自己心意去做。[1]”
妙法長老凝虛真人緩緩開口, “你年紀還小，又哪裡能體會到道法的妙處，我勸你且留在天墉慢慢參悟，終有一天會慶幸今日之明智。”
方蘭生知道這幾位道長都是爲了百里屠蘇好，可這話聽在心裡卻是有點不舒服，他正是年輕氣盛的年齡，對於佛法又頗具慧根，一時心起，忍不住站出來反駁，“長老的意思我明白了，雖然我不通道法，可也覺得有些沒有道理。”
“閉嘴！”百里屠蘇知道方小少爺的脾性，連忙輕喝出聲阻止。
凝虛真人倒是捋着鬍子笑道：“說說又何妨，活了上百年還是第一次與一個小孩子講道，當真新奇。”
掌門和其他的長老知道凝虛真人沉迷於道法，整日離羣索世潛心修道不問世事，可一旦牽扯到了“道”便會不管不顧。
涵素真人輕咳兩聲，果然對方毫無察覺，不由覺得無奈。
方蘭生原本也覺得自己有些莽撞，此刻硬着頭皮說道：“不管佛家道家說法，目的都不是使人延年或者度人成仙成佛，而是爲了讓人放下對於表象的忘執，讓人看到自然本體。木頭、我是說百里屠蘇如果能出門遊歷一番，自然心胸會比整天在這裡閉門造車來得寬廣。再說你剛纔說什麼‘道法的妙處’，豈不是將道法利益化，這樣反而把道法本身束縛了。我想問妙法長老，妙法妙法，道法的妙處又是什麼呢？”
其實最後那句話有些無禮了，他原來並不想這麼唐突，可看着百里屠蘇在一邊板着臉彷彿他做了什麼不可饒恕的事情一般，方蘭生便忍不住將這針鋒相對的話脫口而出。
凝虛真人聽後沒有惱怒，反而哈哈大笑，“想我修行百年，爲着得道昇仙，在方公子眼中看來，竟然是一無是處了？”
摸不準他這樣說到底是喜是怒，方蘭生也不想在這關口上得罪人，只好訕訕笑着不說話。不再說以他的水平，距離與天墉城妙法長老“說法”還是有着很大的距離。
他尷尬地看了看百里屠蘇，誰知對方沉着一張面孔不理人。
凝虛真人見他這樣，更是大笑，“其實我執着於‘道’，方公子主張‘隨性’，兩者並不相悖，本就是人各有志，也不必兩相考量。只是百里屠蘇身上有兇劍戾氣，視爲天命。命運不同，運可扭轉，命卻天定。”
方蘭生不服氣地小聲嘀咕道：“可我除了‘知命’、‘順命’以外還知道人要‘立命’、‘正命’，有時候不爭取一下怎麼知道……”
話沒說完，就被百里屠蘇打斷，“掌門與各位長老修道百年，想必看得更是通透，世間生靈終難逃一死，關於命運，弟子再也不敢奢望改變什麼結果，只求親手選擇怎麼去活，他日遇事，亦不言悔。有人壽數過百，卻未必和樂滿足，有人一生不過短短十載二十載，或許也能做到許多轟轟烈烈之事。弟子此生成就不了經天偉業，光耀師門，只求生命完結之時，不會後悔。[1]”
百里屠蘇擡起頭來繼續說道“還有一事，望掌門和諸位長老成全。”
方蘭生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他要說些什麼。
昨晚的時候他對百里屠蘇千叮嚀萬囑咐歐陽少恭的這件事一定要和他的神仙師父商議，千萬不能逞一時之勇，可對方只是淡淡地說一句“知道了”便坐到一邊打坐去了。
“弟子懇請掌門、師尊以及在座諸位長老通融，以天墉城法術，解我身中封印。[1]”他語氣淡然眼神平和，彷彿在說一件與自身性命毫不相干的小事。
這轉折來得太過於突然，以至於所有的人都怔怔地看着他，包括得道成仙的紫胤真人以及事先知道事情原委的方蘭生。
“昏懵至極！當真胡鬧！”紫胤真人站起身來甩袖怒斥，“解封散魂，灰飛煙滅，便是你說的不言悔？！方公子方纔也說人不可只知順命，可你現在算是什麼，心灰意懶破罐子破摔便是你的決定？！”
百里屠蘇極爲恭敬地叩首，“懇請師尊聽我說完其中緣由。”他擡起身來把自己與歐陽少恭的淵源以及昨晚對方的要求說了出來。
“我之前倒是小看你了，不過倘若爲護蒼生，亦可借天墉城之力前往蓬萊一戰，卻又何以至此？[1]”涵素真人走過來要把跪在地上的百里屠蘇扶起，“此事還要從長計議。”
百里屠蘇垂下雙眼，脊背依舊挺直地跪在那裡，“弟子多謝掌門厚意，然弟子亦知天墉城爲天下清氣所鍾之地，平日多有妖魔環伺，萬不能因此將戰力調遣，若遇妖魔趁虛而入，後果恐不堪設想。魂魄分離，我與歐陽少恭之間終要有所了結。況且弟子心之所向，無懼無悔！願求仁得仁，復無怨懟！[1]”
涵素真人長嘆一聲，“求仁得仁、復無怨懟，你有這般胸懷，實爲難得，也罷也罷，明日辰時，我與四位長老將在天墉城祭壇，替你施爲解封之術。”
方蘭生聽到卻急紅了眼，“什麼求仁得仁，你這是送死！”
百里屠蘇低頭不語。
紫胤真人閉眼長嘆，“你今日決定，又讓爲師情何以堪？”
“師尊養育之恩，弟子銘記在心。”
兩個人走出議事閣的時候，百里屠蘇察覺到方蘭生隱忍的憤怒，他忍不住輕輕說道：“你……”
方蘭生彷彿沒有聽見一樣，加快腳步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方小少爺當然生氣，並且是怒火中燒。
他昨晚明明說了千遍萬遍，可那個人完全不當回事一般隨口就說出瞭解封的事情。
身後傳來百里屠蘇是聲音，“歐陽少恭所言，仙術道法雖十分精妙，卻難解疫病之災，其人手段詭秘莫測，即便爲江南數城，我也只得如此。[1]”
方蘭生走得更快，邊走邊嘲諷道：“百里大俠求仁得仁，自然不是我等小人物可以猜測的。現在看來，昨晚我那等小人行徑，與百里大俠的俠義豪情可真是雲泥之別啊。”
自己，終究不能讓人依賴麼？方蘭生攥緊拳頭，咬牙切齒。
明明可以一起商議，可昨晚完全是自己在自說自話唱獨角戲，沒想到對方早就打定了主意只等到時候通知一聲。
哪怕通知，也沒有比別的人早……
他氣百里屠蘇並沒有把自己看做同生共死的同伴，更氣自己在這種時候的無能爲力。
他只是不想，再看到身邊的人死去……
百里屠蘇快走幾步，正好看到這個總是驕傲的大少爺露出有些脆弱的眼神，心裡竟然有些慌張，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方蘭生想到了琴川的疫病，想到了二姐、母親、寂桐以及那些認識不認識的人，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一句話也不想說。
他打開房門矇頭倒在牀上，只盼望醒來發現這些苦痛只是一場大夢。
“蘭生，”百里屠蘇坐到牀邊，輕輕掀開對方蒙在頭上的被子，“易地而處之，我相信你定會做出和我一般的決定。”
“木頭臉你簡直不可理喻！歐陽少恭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仇家，他也害死了我的許多親友，我早就被捲到這是非圈子裡了，不需要你故作好心假仁假義！”方蘭生騰地一下坐了起來，指着他喊叫。
百里屠蘇知道他生氣起來恐怕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麼，也不較真，只是輕輕伸手握住方蘭生指着他的右手，慢慢說道：“若你死了，很多人會難過。”
方蘭生用力掙了掙自己被握住的手，沒有掙開，有些呼吸急促地說道：“放屁！難道你死了便沒有人難過了嗎？你師父師兄紅玉晴雪襄鈴，還有我……”他的語氣低了下去，眼淚簌簌地淌了下來，“我也會傷心難過的。”
大顆的眼淚滴到百里屠蘇的手上，讓他只覺得手背發燙，一直燙到了心底，他一着急就把人半抱在懷裡，慌亂而又輕柔地拍打着對方的肩背。
從不輕易示弱，卻在這人面前再一次地哭了出來，方蘭生簡直恨得牙根癢癢。
剛纔聽到對方絲毫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不知怎麼的，心裡一下子非常恐懼，這種感覺，他在見到化爲焦冥的二姐時候曾經有過。
百里屠蘇的肩膀並不寬厚，卻出人意料的令人心安，想到他輕言生死，方蘭生朝着肩膀狠狠咬去，“你敢死？敢死我就折磨死你那肥雞！”
百里屠蘇心中想笑，這個少爺還真不會威脅人，每次都用着一樣的理由。他剛想要說些什麼，便覺得肩膀溼熱一片，心裡一抽，有些心疼地抱緊了懷中的少年。
“你相信我，我不會輕易死去。”
他感覺到提到那個字的時候方蘭生身子都僵了，連忙說道：“歐陽少恭拿江南的城鎮威脅，我不能不解封。何況，你我二人與他還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解開封印我便能控制渾身霸道的戾氣，也是多了不少勝算。”
方蘭生覺得這姿勢彆扭得很，想要掙開卻被對方抱得更牢，“木頭臉你也不能拿自己的……”
“你先聽我說完。我們會打敗歐陽少恭，我會活着，然後我們一起去渤海深淵尋找火神祝融，再一起走遍大江南北。我會活着，”他又重複道：“哪怕是爲了你。”
方蘭生徹底地傻了，他不知道百里屠蘇說這些是不是他想的那個意思。
他用力撐起身子，正好看到對方認真的表情和稍微有些紅暈的耳根。
方蘭生不知道自己的決定，也不知道百里屠蘇對自己的喜歡和他對對方的到底是所謂的愛情還是共患難之後的兄弟情誼，但他知道，他很高興，很高興聽到對方說會爲了自己活着。
“我、你總說我很悶，是木頭一塊，我也知道自己不善言辭，可我會陪着你走遍萬水千山，看着你寫下那《五湖雜錄》，只是不知道你是否願意……”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爲方蘭生已經伸出雙臂輕輕搭上了他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