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劫蟻蟲徒有備,危情晝夜逃孤雛
嶽麓山下,黃昏,冬日的夕陽真如一個衰弱的老翁,儘管西天仍是紅雲一片,但是卻沒有絲毫熱意。幾棵合抱的老鬆,在寒光朔氣之中巍然挺立,好一派蒼勁之氣,松濤似海,北風如刀,那些許陽光更談不上絲毫暖意了。
然而山麓邊,清溪叢木之後。卻露出一角茅屋來。一個少年正坐在屋旁大石上讀書,約有十七八歲,生得劍眉星目,脣朱齒皓,端的是個俊美絕世的佳公子,只見他捧着一卷書,神色悠然地朗吟道:“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歐陽修端的是絕代驚才┄┄”
正在這時,忽然一個女子的聲音從屋中傳出:“昊天,吃飯啦!”茅屋門呀然打開,竹門開處,一個四五十歲的婦人走了出來。這婦人面如滿月,慈藹可親。
少年走進屋裡,桌上菜蔬雖全是素菜,但是香氣四溢,熱氣騰騰,上首坐着一個年約五十的老者,老者頭髮灰白,頷下銀髯數縷,面色都紅潤得緊,而且目光奕奕,絲毫不見老弱之態。
老者橫了他一眼,對看書的少年道:“天兒,你在看什麼書?”少年答道:“爹,我在看北宋詞選,這些詞真好極啦!”老者笑斥道:“什麼?又在看這些閒書,我們傢什麼時候能出個進士啊?”
婦人笑道:“你自己呢?整天鑽在金石堆裡,到現在還是個秀才”。雖是板着臉孔,但是掩不住她本來的慈祥面目。
老者掀着鬍子對少年笑道:“你娘真是囉嗦。”
婦人道:“誰說我囉嗦?”
老者笑嘻嘻地吐了吐舌頭,低聲道:“我還沒說完呢,我是說‘你娘真是囉嗦得可愛’。”
婦人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團團的臉有如一朵盛開的牡丹。老人自以爲答得十分得體,得意地呵呵大笑。
婦人皺了下眉頭,嘆了口氣:“唉,眼看又是臘八,老爺子那裡還是要去的。”
老者聽了這話,轉過頭去:“天兒大了,今年你們娘倆去吧,就說我老頭子腿傷了,走路不方便,不去了”。
婦人道:“不去,怎麼說的過去啊?”老者道:“你家門檻有點高啊,三個兄弟兩個姐妹,家裡竟然有七個進士,‘蘇門七進士,交友滿天下’,只有我還是秀才白丁阿。”
婦人道:“我那兄弟姐妹又沒有給你臉色看,是你自己心裡有病吧?”老者臉色有點發灰:“他們是沒說什麼,但你看看啊,他們衣着光鮮,談吐飛揚,看我們的眼神裡就有着一些憐憫,真讓人受不了。”老者轉頭瞄着兒子:“天兒,我不管你幹什麼,進士一定給我拿一個回來,這是對你的最低要求。”
少年擡頭望着父親,平和的道:“是,爹,家裡的書我已經讀完了,我想到嶽麓書院去看看。”
老者有點吃驚:“我收藏的書不下一萬冊,經史子集都有,你都看過了?去年你纔看了一小部分啊?怎麼這一年看這麼快?是囫圇吞棗吧?”少年鄭重的道:“我認真看過了,去年中秋月圓之夜,我遙望月桂,苦思冥想,找到了一個很好的記憶方法,我叫它‘重疊星列法’。比如天上的星星,那麼多無法分辨,而分成二十八宿以後就容易記憶多了。經過幾個月的訓練,我可以記憶很快,現在已經能夠盞茶功夫背誦孫子兵法十三篇,所以家裡的藏書很快看完了。”
老者半信半疑的隨便抽出一本古篆字的書,還沒開口,少年道:“這是一本神農紀實錄,主要是神農氏遊歷百年的自傳”。
老者翻開泛黃的紙張,隨便問了他幾個問題,少年從容不迫,一一答出。
婦人也驚得嘴都合不上了:“我們家的進士有望了”。
老者道:“明年吧,明年爹送你到嶽麓書院,那是千年學府,藏書據說有一百萬卷,有很多珍惜孤本,夠你看兩年的了。”
老者高興的看了一眼婦人:“臘八全家一齊去看老爺子,有這樣的兒子,哪裡都敢去啊!”
長沙城,臘月初八。
早上淡淡的陽光灑在城頭上,街上的行人漸漸多了,城門大開,進出的人迎着朝陽,容光煥發,一天又開始。
太陽漸漸高升了,西城門邊一個蒼老的漢子,推了一輛小車停下,從車上拿下四隻木腳架,手足顫抖地架起一個相命攤來。
這時正是鄉下人進城賣物趕集的時候,人人都是匆匆忙忙,或是趕着驢拉的大車兒,或是挑着滿擔滿籃的新鮮菜蔬雞蛋,往鬧市趕去交易,哪有人還會有暇來光顧這糟老頭兒的測字攤了?
那老者半閉着眼,安詳地坐在椅子上,似乎在欣賞芸芸衆人,對於生意清淡,仿若並未放在心上。
過了一會,忽然城外一陣得得蹄聲,緩緩走來八騎,伴着一輛馬車,那老者驀然一睜眼口中念道:“富貴本有相,生死一念間,禍福生旦夕,迷津兩茫茫。”
那爲首一箇中年漢子收繮打量了一眼老者,沒有說話,轉頭又要前行。那另外兩個漢子應了聲好,正待催騎進城,那相攤老者冷冷地道:“爺臺慢走。”
那漢子一怔道:“算命的,你說是咱們麼?”
那相攤老者哼聲道:“早走早死,遲走遲死,死相已生,條條路皆是一死,老夫有心指點你等一條明路,卻是無能爲力。”
馬上兩個年青漢子聞言大怒,氣洶洶地道:“糟老頭,你胡說八道,爺們把你攤子給砸了。”
說着說着衝上前去,便欲掀翻老者攤子,那老者不住冷笑,臉上神色不動,那爲首的漢子向兩個夥伴施了一個眼色,緩緩走到老者攤前。
那老者雙眼仔細打量那爲首漢子,搖頭晃腦,便似市場選購豬肉,揀肥挑瘦一般。
那爲首的漢子被老者瞧得胸頭火起,但他乃是頗有身份的人,當下沉聲道:“請老先生替在下相相氣色如何?”
老者沉吟良久,搖頭道:“閣下氣清不濁,相視充足,相君之面,事業家庭兩旺,出人頭地,或爲總是領袖人物。”
他說話語氣一改,竟變得客氣起來,那爲首的漢子反倒不好發作,伸手囊中揀着塊碎銀拋在攤桌上,淡淡地道:“多承指教。”
那老者嘆息道:“可惜呀,可惜!”
那爲首漢子正欲離開,聞言駐足道:“老先生尚有何指教?”
那老者又道:“可惜呀!可惜。”
那爲首漢子不再理會,對另外兩個漢子道:“快去啦,待會去晚了又要挨老爺子罵。”
他說罷引馬欲去,另外兩人已經騎馬走了,那老者一拂袖道:“這位爺臺請回,這銀子老夫不能收。”
那爲首漢子雙目一睜,瞪着那老者,半晌不言不語。
那老者嘆息道:“老夫豈能收死人銀子,這筆債日後那裡去算?罷!罷!罷!迷津該當有,不點無心人!”
爲首漢子聽那老者胡言亂語,心中極是氣憤,仔細打量那老者,一臉老態龍鍾,分明是個糟老頭子,何曾有一絲異樣?一提繮繩,一夥人得得而去。
那夥人走了不久,又過了數批騎士,還有一些轎子,那擺相攤的老者愈看愈是心驚,心中尋思道:“這些人怎的個個都是凶煞之氣直透華蓋?分明是趕去送死,再也活不了啦!”
他默運神機,閉目推算了一會,卻是茫然。雖然有些蛛絲馬跡,但並不能連結起來,他暗暗嘆口氣道:“天道難窺,天道難窺!”
那老者對於自己相命之術極是自信,但此刻竟是動搖信心,忽然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天兒,咱們已經到長沙城了。”另一個少年人的聲音道:“很熱鬧啊,爹。”老者睜眼一看三個衣着樸素的人正要從相攤前走過,那少年面如冠玉,鼻直口方,同行的夫婦天庭暗淡,急忙開口叫道:“慢!”
少年轉身過來,連忙一揖:“老人家,是叫我們嗎?”老者定睛看那少年,過了良久,一把攤開少年左手,飽蘸濃墨,在少年手心急速寫了個大大的‘隱’字,道:“今夜有事,伸開左手,迅往東方逃命,老夫泄漏天機,罪遭天譴,信不信也由得爺臺。”
少年呆住了,那對夫婦也走過來,欲待仔細詢問始末,老者卻如石雕木刻,再無言語。只好取出一小塊銀子放在桌上,一家人忐忑不安的走了。
少年緊握左手,一步一回頭的跟着父母走着。周圍人越來越多,街道越來越繁華,大約行了兩三里路,周圍忽然寧靜下來,忽見街邊蹲着兩個大石獅子,一個獸頭大門,門前列坐着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卻不開,只有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寫着“蘇府”兩個大字。
還沒到門前,就有人叫起來:“快告訴老爺太太們,三姑奶奶和葉姑爺回來了。”
少年一家人跟着其中的一個人,不進正門,只進了西邊角門。走了數十丈,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遊廊,當中是穿堂,當地放着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轉過插屏,小小的三間廳,廳後就是後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間上房,皆雕樑畫棟,兩邊穿山遊廊廂房,掛着各色鸚鵡,畫眉等鳥雀。臺階之上,坐着幾個穿紅着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便忙都笑迎上來,道:“剛纔大家還在念着,沒想這麼快就來了。”於是有人爭着打起簾籠,一面聽得人回話:“三姑奶奶和表少爺到了。”
進得庭來,但見兩列茶几擺開,幾個錦袍華服的老爺太太紛紛站起來,爭着過來問候,七嘴八舌,一時簡直無法回話。稍微靜下來片刻,昊天被父母領着一一跟諸位長輩見禮。五年前來的時候少年還小,分不清楚誰是誰,這次他終於明白了,哪個是大舅舅,大表哥,也知道了天下聞名的蘇家七進士。“怎麼沒見老爺子啊?”昊天的母親問。蘇家老太太十年前就去世了,只有老爺子在,今年已經九十九歲了,是六十年前的進士,聽說最近依然精神矍鑠。
“老爺子閉關了,最近不知道在修煉什麼。兩個月前老爺茶飯不思,後來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不讓任何人打擾。到今天有七七四十九天了,也該出來了。不過應該沒什麼事,今天早上還聽見他自言自語的聲音。”大舅爺回答。
由於老爺子以前同樣的閉關也有過幾次,所以大家也不在意。屋子裡逐漸熱鬧起來。
天色漸漸黑了。冬天的白晝實在太短。粗如兒臂的紅蠟燭點起來了。
人們也聊的有點累了,夜幕下,屋裡屋外都很平靜。
忽然有人走過來,叫着道:“張管家,不好了,馬廄裡的馬忽然全死了。”
“什麼?”不但是管家大吃一驚,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這次來的人不下一百,馬匹也有六七十匹,怎麼可能都死了啊?管家急忙衝出去看。
等了一刻鐘還沒有回來,屋子裡變得靜悄悄的。
“小馬,小陸,你們去看看怎麼回事。”大舅爺吩咐兩個下人。
兩個年輕人答應一聲走了出去。
又過了良久,還是沒人回來。
大家都盯着門口,一動也不敢動,這時一個老人走進來,頭髮鬍子全白了,面色晦暗。
“老爺,老爺出來了!”
老爺子走進來,兩手微微發抖,一雙眸子,先注視着三堂兒子,兒媳,然後是三個女兒女婿,遂即又移向下一代幾個孫子外孫。他喘息着不發一言,只是靜靜地看着,彷彿急欲要觀察出一些什麼似的,看着,看着,他不禁淌出了眼淚!
大舅爺似乎由他的目光裡看出了不妙,他驚異地道:“爹,你有什麼話要囑咐嗎?”
老爺子說道:“不……不……是我的眼花了……這是不可能的事……”
各人俱吃了一驚,感覺到一派陰森!
昊天的母親毛骨悚然地道:“爹,你看見什麼了?”
老爺子全身顫抖着,那雙迷離的眸子不停地在每個人臉上觀察着,形態越加的驚嚇,那副樣子簡直就像是見了鬼!
“不……不……我看錯了……”他不停他說道:“是我的眼花了……”
忽然,他眼睛接觸到了身後的葉昊天。
這個人,居然使他緊張的神態忽然定了下來:“噢!”他長長地吁了一口長氣,說道:“昊天,你過來……讓我好好地……看看!”
葉昊天平頓了一下,心知老爺子這麼做必有原因,當下應了一聲,把身子轉向老人正面。兩張臉至爲接近,老爺子的那雙眸子,在一陣震驚之後,忽然展示無比的喜悅!面對着他的這個少年,有着沉毅的一張臉,發黑而濃,目深而邃,在舉座皆驚的現場,只有他還能夠保持着原有的一份鎮定。然而這些似乎並不是老爺子所要觀察的,他流離的目光,只是注視着他開朗挺出的印堂,繼而觀看他遺飛的雙眉……看到這裡,老爺子臉上的喜悅,益加顯著的表露出來,他顫抖着伸出了一隻手,扳在了這個並不十分熟悉的外孫肩上,這時他喘得更厲害了。
葉昊天道:“姥爺,你有什麼話,要囑咐我嗎?”
老爺子目光遲滯着掃向室內各人,卻是期期難以出口。
葉昊天頓時心內雪然,只是他雖然窺知了老爺子的內心涵意,卻因秉性忠厚,一時也難以代爲出口。當然,明白老爺子這番內心涵意的並不止葉昊天一人,大舅爺頓時有所領悟。他立刻道:“爹,你老是可有什麼話要單獨關照葉昊天可是?”
老爺子悽慘地看着他,緩緩點了一下頭。各人頓時明白了這位老人何以遲遲不曾出口的原因,彼此不禁對看了一眼。
大舅爺後退一步,深深一禮道:“既然這樣,我們先行退出,容爹交待完畢之後,再行參見,可好?”
老爺子微微點了一下頭,他雙目微合,兩行眼淚,汩汩淌出!這番舉止,使得在場各人心中都暗吃一驚,只是老爺子既有命令,不敢不遵,相繼行了一禮,紛紛魚貫步出大廳。
各人俱都默默無言地退守在大廳門外。
老爺子容各人退出之後,才又緩緩睜開了眼睛,緩緩從懷裡取出一個錦盒,打開裡面又有一個金色的小盒,又打開,裡面有一層蠟紙,分開蠟紙,一個晶瑩透亮的丹丸呈現出來,屋子裡頓時有一種紛蘊的香氣。
老爺子伸手遞給昊天,急速的道:“吃下去。”
葉昊天遲疑了片刻,看着老人迫切的目光,只好吞了下去。剛剛吞下,就覺得腹內一股暖流,非常舒暢。
“這樣我雖身死,也就無憾了!”老爺子的聲音幾乎已經沙啞。他喃喃地道:“昊天,你可知我單獨要你留下來的道理嗎?”
“外孫愚昧!”葉昊天道,“姥爺必然有要事囑咐外孫。”
“我當然有……事要囑咐你,最主要的是因爲……你是蘇家唯一能夠活着的人……”
葉昊天登時大吃一驚,惶恐地道:“姥爺,這句話請恕外孫聽不明白。”
老爺子涕淚交流,沙啞着聲音,說道:“那是因爲……你的舅父,表哥,父母難逃大劫了,只有你……只有你一個人,或許能逢凶化吉……”
葉昊天呆了一下,內心的沉痛,猝然升起,只是直直地看向老爺子,一時卻無以置答。
老爺子微弱及復沙啞地道:“那是方纔……我由你們面相上覆以先天易數推算出來的,我生平閱人多矣……這一次也不會有什麼意外……所以……孩子……”
他的一隻手,不知何時己緊緊地抓住了葉昊天。
“你的活着……對我們蘇家該是何等的重要……”老爺子沙啞着道,“只有逃過了眼前之難,才能再得徐圖匡復大計!”
葉昊天至爲痛心,一想到全家各人俱將喪命,內心真有說不出的悲忿、沉痛!
“姥爺!”他傷心地道:“難道眼前這步劫難,就不能化解了?”
老爺子緩緩地搖着頭,聲嘶力竭地道:“記住我的話……目前再也沒有一件事,比活着更有價值……須知敵人武功高深不測……你必須要設法深入瞭解,知彼知己……纔是制勝對方唯一的途……徑!”
葉昊天道:“外孫記住了。”
老人輕嘆一聲道:“你知道剛纔吞下的是什麼,這是我珍藏半生的‘龍虎續命丹’,可以增長功力二十年,還可以避百毒。五十年前我作吏部員外郎的時候,因緣湊巧救了丹道大師抱朴生的孫子一命,他給我這顆丹丸,說是五十年後我家有大難,有這顆丹丸纔可能延續香火。”
葉昊天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
老人眼淚流了下來,嘆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對相人之術有點自信。你的舅父,表哥,即使服了此丹也沒用,我們家只有你一個人可以逃出去,看到機會千萬莫要回頭,十年之內不要回來,十年之後或許會有轉機。”
葉昊天忍不住熱淚滂沱墜下,早上相士的話似乎得到了證實。
老人悲嘆道:“我們蘇家一門七進士,交友滿天下,尋常人物不會跟我們作對,這次恐怕權臣奸佞暗下的毒手”。老人哆哆嗦嗦,又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包袱來,交給葉昊天,再次叮囑“等機會速走,千萬莫回頭”,然後對門外的人道:“你們進來吧。”
門外諸人魚貫而入,盯着葉昊天淚光森森慘淡的臉,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老人將手放在桌上的銅碗上。那個銅碗據說是祖上傳下來的,沒有人敢動過。老人將銅碗左擰三圈右擰兩圈,但聞院子裡一聲巨響,估計整個長沙城都能聽見。一個巨大的禮花噴上天空,五顏六色久久在天空盤旋。
老人道:“我們蘇家大劫已至,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說話時候外面進來數十個彪形大漢,爲首的道:“老爺,不知道有什麼事?”老人看着這些家丁,還沒回答,又進來五六個高矮不一形態各異的人,其中一個身着一身麻衣,面色嚴肅,在那裡一站,就像一尊佛像。看到他,老人不禁稍微舒了一口氣,道:“孫師傅,沒想到能見到你,你雲遊四海,能夠趕過來,是我們全家之幸啊。”
百十人都看着麻衣人,不知道他是什麼人。
麻衣人淡淡的道:“孫仙屏願爲老爺效勞。”
衆人鬨然一聲:“孫仙屏,二十年前的武狀元,十年前中州論劍的十大高手之一”,“這下蘇家有救了”。大家七嘴八舌的說着。
孫仙屏鄭重的道:“我是禁閉呼吸從外面來的,大門以內二十丈已經滿布九幽白骨散,沒有人能夠出去了。”
“九幽白骨散”,江湖三大絕毒之一,衆人臉上一片絕望。忽然起了一陣風!
大家看見兩個綠衣漢字擡着一個大紅的棺材,正向這邊緩緩走了過來。兩個漢子二十八九歲的年紀,青白臉,弔客眉,高高瘦瘦的個頭兒,乍看上去真像吊死鬼似的。棺材裡不斷冒出淡黃色的煙霧。一個家丁衝了出去,還沒到棺材十丈之內,砰然倒下了。
孫仙屏小心翼翼的走了過去,跟着他的是那五六個形態各異的人。
與孫仙屏同來的兩名年青人飛速衝了上去。他們的身子原是奇快無比,只是方一距離棺木五丈開始,驀地,他們的身子就像是忽然被冰鎮住了一般,一剎時面色慘變,汗如雨下。緊接着,這兩個人在一陣劇烈的顫抖之下,全身萎縮着倒了下來。
孫仙屏猝然吆喝道:“且慢。”剩下的三人停下腳步。
在場雖有這麼多人,卻是沒有一個人開口出聲,僅有的聲音卻是來自圈內倒地的三人。
那個家丁倒下最早,自然是受創最重,只見他臉色黝黑,青筋暴現,蛇也似地伸縮着,顯然處在無比的痛苦之下!他扭動着軀體,咽喉裡發出了痛苦的一種呻吟。可能因爲聲音受阻不出,而變成了一種悶啞的吼叫。忽然他翻過身來,膝行了幾步,終因力不從心再次跌倒,大股的紫色濃血,由他眼耳口鼻怒溢而出。
又是一條人命的結束!
圈子裡另外兩人,顯然正在步他的後塵,也正向死亡邁進!
孫仙屏探手入囊,摸出幾顆丹丸放在口中。背上解下自己的斬龍劍,微微一頓,遂即向棺木踏近。
孫仙屏踏的極慢,每一步都運足功力,地上的青磚都成了粉末,他的臉上放出金光。不單是臉上,逐漸的他周圍一丈之內都瀰漫着金色的光芒。“玄陽神功,他的玄陽神功終於達到第九重了”旁邊的一個老者驚歎道。
孫仙屏逐漸靠近棺木,只有五丈了,他感到了一股冰冷的壓力。逐漸只有三丈了,壓力越來越大,玄陽神功的光芒被壓成扁圓形。每前進一步都變的極其困難。他深吸一口氣,功力提足十成,終於接近到棺木兩丈以內,玄陽神功被壓的竟然向裡凹陷,形成一個致命的缺口。他已經不能再前進了。手裡的斬龍劍被祭起來,飛速的向棺木射去,看那力度,應該能把棺木攔腰斬斷。然而飛劍越來越慢,到達棺木一尺的地方竟然停住了,孫仙屏催動功力,那飛劍在空中抖動着,依舊欲進不能。忽然一隻乾枯如柴的手伸出來,一把握住飛劍收了進去。
飛劍被收,孫仙屏募然噴出一口鮮血。神色忽然萎頓下來。
正在這時,一道銀光從棺木中飛出,直奔孫仙屏而去,孫仙屏見勢不妙,急退五丈,身型飛在半空,那道銀光竟然跟蹤而至。孫仙屏快如鬼魅,化成一陣清風疾飛向院外,那銀光驟然加速,但聞一聲慘叫,孫仙屏人頭落地。漫天血雨中,一個拳頭大小的小人鑽入地下,瞬息不見。
滿屋啼哭聲響起,一百多人已經嚇倒一半,葉昊天的父母依然站立,擋在兒子前面。老爺子從後面一拉葉昊天,踢開腳下的一個蒲團,下面是一個黑沉沉的地洞,葉昊天身子一沉落入洞底。蒲團一下又蓋上。耳聞外面哭聲一片,尖叫聲,哀號聲此起彼伏,由高到低,盞茶功夫漸漸平息。
一個陰冷的聲音道:“看看是不是還有活的?”片刻另外一個聲音道:“主人,沒有了。”“清點人數!”那個陰冷的聲音道。
“報告主人,有一百五十二人人”。
那陰冷的聲音說道:“還差一人,仔細找找,不能讓一人漏網”。
葉昊天在洞裡定睛觀看,發現一條巷道,彎彎曲曲不知道通向哪裡。這時蒲團被發現,一道光線透進來。有人跳了下來。葉昊天急忙躲在一個角落,伸出左掌,亮出那個大大的隱字,那人飛速的從他面前略過,只差三尺,竟然沒有發現他。他輕輕提步向前走,大約五十丈以後,他發現了地道口,外面傳來說話的聲音:“主人,地道里沒人,我已經灑下了九幽白骨散和無影之毒,就是老鼠也該絕跡了”。那陰冷的聲音道:“怎麼會差一個人呢?難道統計錯了?算了,我們撤。”葉昊天伏在洞裡一動也不敢動,耳聞腳步聲遠去。過了良久,那陰冷的聲音又響起來:“看樣子是真的沒有活的了,這是大人交代的人員畫像,再覈對一下屍首,看看缺什麼人,然後把蘇府全部燒了,你們兩個就給我守着,有可疑人物格殺勿論。”
“是!”,有人答道。
一片火光升起來,黑沉沉的夜晚格外耀眼,火勢越來越大,半個天空都染成了紅色,整個長沙城都驚動了,卻沒人敢出門去看個究竟。
葉昊天首先將左手伸出洞外,展示出那個黑黑的“隱”字,然後悄悄探出頭來,但見一個人注視着火光熊熊的大廳,那個棺木已經不見了。他輕輕的爬出洞來,躡手躡腳地向大門走去,一路之上但見幾個丫環倒在路邊,早已氣絕身亡。大門口還有個人守在那裡,正是兩個擡棺木的人員之一。看他在那裡肆無忌憚的站着,根本沒有離去的意思,也不怕有人看見他。葉昊天猛然醒悟,大門內外二十丈已經佈滿九幽白骨散,所以那人根本不怕有人會來。
眼看東方已泛魚肚白,葉昊天決定不再猶豫,他將左手伸在前方,輕輕的從那人身前五尺外走過。他走的極其緩慢,沒有一點點聲音。那人睜着大眼竟然沒有覺察。漸漸走出大門二十丈,葉昊天逐漸加快步伐,直奔東門而去,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天已經放亮了,當他到達東門的時候城門已開,城門口的兵丁明顯比來的時候增加了很多倍。正在仔細盤查過往的人衆,一邊盤查還一邊看着一張圖畫,似乎是某個人的影像。
葉昊天略顯遲疑,看看左手的“隱”字,竟然比昨天淡了一半,他不敢再停,依舊伸出左手,筆直向城門走去,三十餘兵丁竟然沒有一個人攔住他,就像沒有看見一樣。他走過那拿着圖畫的人跟前,放眼過去,那圖畫上竟然是自己的模樣!嚇得急急離城而去。
葉昊天一路向東,狂奔了一個時辰,大約離城已有三十餘里。低頭看時,手上的字跡已經淡的看不見了。環顧四周,但見滿目荒涼,了無人煙。他坐在一個小山坡上,遠望已上三竿的太陽,心裡一陣迷惘。一個歡快的家就這樣沒了,無比疼愛自己的父母沒了,一門七進士的大家庭就這樣煙消雲散,自己還在被追殺之中,到底是爲什麼?自己何去何從?報仇嗎?目前看來是沒有希望的了。還是外祖父說的對,生存,生存是當前第一要務,只有活下來纔有希望。
想到這裡,他記起老爺子交給自己的一個包袱。急忙探手入懷,將包袱取出來,小心的打開,首先看到的是一張信箋。攤開一看,上面寫着:“老夫蘇洵安,行年九十九歲,近夜觀天象,大勢不妙,蘇家恐有滅門之禍,唯其時機不定,其因不明,化解之道難覓,急切難以周詳。略思百年之身,可傳後世者有三,一爲 三卷,乃三十年前編纂 的內閣大學士王陽明所贈,據其所言藉此可知仙路可憑,然餘得時已過花甲之年,難以修煉,更兼言簡意澀,未及基礎,無從煉起,故蹉跎歲月,難有小成。二爲圖畫一張,系吾二十年前審閱 提及書目時所見,該書爲先秦古舊之遊仙記事,內有此圖。餘推想十餘年未盡其解,然料定乃藏寶圖也,有通靈寶玉和乾坤錦囊,然究在何處尚不得而知。三爲五十年前好友千面鬼醫所贈面具兩張,若干年間未曾一試,然觀其製作精良,危機時或可一用。此外尚有銀票若干,小心使用。嗚乎哀哉,蘇門七進士,交遊滿天下,一朝浮雲散,萬事皆成空。盼後人低調處世,順其自然,此仇能報則報,難成則罷,莫要強求,千萬小心。”筆跡潦草尚新,想來是老人家昨晚倉促寫就。
葉昊天先找到那兩個面具,一個是四十左右,面色灰黃,極其普通,另一個大約二十五六,面色蒼白,似乎營養不良一樣。面具很大很薄,摸上還有彈性。他先把面色灰黃的面具戴了上去,仔細摸索,面具上至髮際,下至肩胛包連頸項,可以說是巧奪天工。尤其是穿着長衫,又有頭髮掩飾,根本看不出來。
略微查看銀票,發現有十兩,百兩,千兩,甚至十萬兩的,每種都有十張左右,沒有細點,又重新包好。
餘下就是三卷經書,藏寶圖卻不知道在哪裡。葉昊天打開經書查看,發現全是歌訣,之乎者也,不知所云,看來要花時間推敲了。在經書的後封皮有一個羊皮小袋,裡面有一張帛書,看來就是老爺子說的藏寶圖了。那是一座山,孤零零的,左面有一條小溪,陽光將山影投入小河水面,一隻仙鶴揚着頭,不知道看向哪裡。圖下面有幾句謁語:“北海之南,東山之西,大澤之東,長河以北,寶玉通靈,錦囊乾坤”。
這樣的小山實在太多了,看來要從謁語裡找。葉昊天靜坐良久,難解其意,眼看日已偏西,枯樹昏鴉,無盡淒涼。想起昨日此時,父親還對自己說“明年送你到嶽麓書院…”今天語猶在耳,人已作古,無限悲哀涌上心頭。募然一個念頭衝上來“嶽麓書院,對,就是嶽麓書院,天下五大書院之一,藏書百萬冊,當年 三千卷修訂完工之後,謄寫六部,天下五大書院和內閣學館各一部,到那裡應該能找到 的基礎功法,還能查一下藏寶圖所描寫的那些地名到底在哪裡。對,就到嶽麓書院去。”
打定主意,葉昊天離開荒野,來到一個小鎮,找了個小店住下來。他知道每年正月初九,嶽麓書院開門招收新人,他要在那個時候扮作外地的學子進入書院。現在正好還有一個月。他要消磨掉這一個月的時間。
吃晚飯的時候聽見人們議論紛紛“哎呀,你知道嗎?蘇府一百多口人全死了阿,造孽阿。據說是失火了,還有瘟疫,連前去查看的人也死了十多個,現在沒有人敢從蘇府門前走啊。”“哎,聽說官府也在追查蘇家啊,說是叛逆啊,可能是畏罪自焚吧,可憐啊。“真可憐,蘇家名聲不錯啊,怎麼會?老天不開眼啊”。議論聲音很低,還是清清楚楚的鑽進葉昊天的耳朵裡,他心如刀割,胡亂吃了幾口飯就回房間了。
葉昊天打開 ,先從頭到尾翻閱一遍,發現沒有一幅圖畫,全是築基,爐鼎,鉛汞,嬰兒,元嬰,出竅,寂滅,大劫,虛空之類的詞彙,語言艱澀,其意難明。全文約五萬字。葉昊天花了一個時辰纔將其勉強背誦下來。又花了一個時辰仔細琢磨,心裡模糊有個印象,卻又說不出是什麼。
此後的十天,葉昊天一直沉迷在 裡。
臘月二十,葉昊天回到長沙城。城門依舊,兵丁跟往常差不多了。他的圖像被掛在城頭,只不過沒幾個人去看,因爲那裡掛着的少說也有二十餘張,都是江洋大盜,採花淫賊之類。他戴了面具,從容進入城門。
進了城,先找了一家普通的客店安頓下來。他按捺下想回蘇府查看的念頭,因爲可能還有人在那裡監視着。他唯一想做的是找到那個算命的老人,那不是一個普通的算命先生。因爲那靈符竟然能瞞過棺木中的超級高手,可見他在符咒方面的研究非比尋常,說不定是符界元老。
葉昊天滿城尋找,過了五六天也沒有找到。只得放棄。
年關已近。家家戶戶都在忙碌着,外出的人逐漸減少。往日喧鬧的街道清靜下來,清脆的鞭炮聲卻傳入耳中,其間夾雜着兒童的歡笑聲。葉昊天遙望城南如黛的遠山,心頭涌出幾句話“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空草,長沙夜半秋,風前幾人老”。“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託體同山阿”。
雪花飄飄,銀裝素裹,室內火爐難敵門縫裡涌入的寒氣。在別人的歡聲笑語中,葉昊天一個人在客店中度過了他有生以來最冷的年關。